跳蚤龙

跳蚤龙是镇上的一朵奇葩,整日嘴吧里神神叨叨,其他人都这么觉得,可他自己不那么认为,我也不会。

他原名叫郭龙、霍龙或者郭什么龙类的。因为总佝偻着腰,加上个子不高,便被人称作“跳蚤龙”。他并不反感这个外号,我也不会。

跳蚤龙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讲话了呢?听说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后,他便关上了门,据说他经历了很多事,可他没再讲过。

几个月前,我在路边与跳蚤龙偶遇。他两眼无神,气色很差。我问他近来可好,他告诉我最近自己严重地失眠。

—第一个人跟我说,我只是因为睡得太晚,告诉我早点上床。奥,还说不要把手机带上床。一周,只需一周,就能变得作息规律。于是我连着一周从太阳落山,躺到太阳升起,浪费了整整70个小时的生命!

—第二个人,对我讲‘失眠’的本质是‘作息’不规律,而规整‘作息’的关键不在于‘早睡’,而是要做到‘早起’。三天,只需早起三天,第四天保我睡上一个好觉。于是我从一天睡六小时,到现在只能睡3小时。

—就在刚刚,又有人跟我讲。失眠,是一种心理作用,你不能接受自己失眠的这种‘暗示’。

—我觉得他们没有要骗我,是每个人,也包括你,并分不清自己的‘虚伪’与‘本质’。大家都不愿意去承认自己真实的内心,而是撑着筏子,悬空地活着。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想我是不是真的失眠,得了某种病,他们认为讲那番话是出于自己对‘失眠’的认知,实际上那只是他们对自己的认知。因为他们就是会在某天,在困得受不了,眼睛要闭上之前,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认为自己‘今天’失眠了。或者是某几天通宵喝酒、上网,搞乱了时差,认为自己‘这几天’失眠了。其实用不了,三天,他们还是能正常睡着。但是他们认为自己有了失眠的‘经历’,于是定义了‘失眠’。

—大家都有一个矛盾的地方。你们一直以为自己把聚光灯打在了对方身上,而实际上从未让那盏灯离开自己的头顶。父母喜欢说自己是最爱孩子的人,大大小小的问题,他们一直认为自己是以孩子为出发点考虑,认为某某是最好的方式。但那只是他们心里的孩子,是把自己也算进去的最好方式。所谓换位思考,应该是把自己设身处地带入到对方的视角,带入对方的立场,带入对方的性格,带入对方的心情。而不是把一件事,简单地照搬到自己头上,用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想法,去得出一个你以为‘换位思考’后的结论。

再次见到跳蚤龙,已经到了夏天。跳蚤龙坐在路边的一张方桌旁,捧着手机,嘴里重复着“妙啊,太妙了”。

我坐过去,他把手机递给我——画面的中心是一个穿得‘清凉’的女生,正低头看着手机,女生主体的画面不动,而它后面的背景快速地从远焦变为了长焦。

他问我感受。我回答说这在悬疑片里常见,让人感觉女生从手机上得知了不得了的消息。

—没错!这叫希区柯克变焦。哎呀,你是第一个没只注意这个女人的人。

—我最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有一些明明很难看的电影,但总会有人在评论区里不吝惜自己的赞美,但大致都是在说“演员A真帅,演员B与上一部片子里比,更漂亮了;这部不如某某部好看;这部让自己想起了某某部电影。”而有些很好看的电影,也总会有不少的差评。我仔细研究了这些评论,并不是简单的‘众口难调’。

—在过去,人们去看刘震云的小说集,去看吴宇森的电影,更像一种‘迫不得已’。那时候的人们能看懂书,爱唱beyond的歌,更像一种‘潜移默化’。而现在,我们在各个方面瞧不上过去的人,认为他们的见识短浅,思维封闭。但这里,我们没有思想。娱乐至死。我们被各种对生活没有一丁点思考的垃圾文字包围,被各种抄袭来的口水歌影响,成天看着粗制滥造的影视作品。我们自以为自己获得了选择,获得了自由。而那只是在一片荒地里的自由,是在垃圾堆里的选择。从小便吃糟糠的猪,它不会认得精粮。

—那又有一个新问题,如果把精粮送进它嘴里,它为什么还硬要说难吃呢?正如我说,这并不是简单的‘众口难调各有所爱’。分两种情况——不是傻,便是坏。第一种比较可怜,它们吃了太久的糟糠,吃坏了味蕾。他们是诚实的,只是他们确是再难品出精粮的美味。第二种,是赤裸裸的虚伪。他们不允许自己被反驳,不喜欢自己‘不懂’。他们坚信自己的‘正确’,信奉‘存在即合理’,即使自己连这句话也并不见得全然理解。他们要在共识的地方彰显‘品味’,在争议处表达‘独特’的见解。于是你也能在那些很有名的片子下面看到‘谁谁谁真帅,这部片子和什么片子很像’。因为他们看不懂其中的变焦,不愿意去了解何为‘有源音’,甚至数小时后,连剧情也会忘记大半。这本无可厚非,但虚伪处在于他们在半知半解的情况下,发表着‘真诚’的赞美。他们不愿意放弃在这种艺术高地的‘存在感’。而你也能在一些实则很棒的电影下,看到不加修饰的批评。某些电影确实颇具表达性,会不符合很多人的胃口,或者说是有一些独特的需要阅历和知识的观影门槛。但奇怪的点在于,那些批评并不关于此,而是在云此云彼。因为他们说不出口那句‘没看懂’,他们更愿意认为是电影的问题,是故弄玄虚,像极了向上帝祷告的人不愿意相信太阳是星系的中心。他们更愿意相信是其他人的问题,是各有所爱,他们认为‘独特’、‘自由’不需要代价,全凭自己的意志。

—所以我觉得,现今能拍出满足多数人喜好的电影的导演。最难的不是艺术造诣,而是不失品质的同时,能去迎合懒惰虚伪的绝大多数。

最后一次见到跳蚤龙,是一个飘着雪花的早晨。他佝偻着身子,看起来瘦了许多。

我又问他近来可好。他没回答,只自言自语了一些话。

—我有个朋友,他得了抑郁症,上个月走了。人们都喜欢教他如何去变得乐观,去享受生活。还有些人会在背地里说他不够坚强,认为他经历的挫折也不过如此。这很奇怪,这就好像在要求一个坐着轮椅的人站起来,教他如何跳,告诉他奔跑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难道,他自己不知道吗?抑郁是病,腿瘸也是病。它们的差别,竟然是因为一些无关的人,整日把这种病挂在嘴边。

那次以后,便再没有人见过跳蚤龙。有些人开始想念他,一些传言说他已经死了。

我问跳蚤龙近来可好。他没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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