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对她的印象就是:佝偻的身子,肩上扁担两头挂着两个竹篮,满头灰白的头发遮住了耳朵,也遮住了半边脸,乱蓬蓬的看不清她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后来我出去读书,很少再看见她,只记得有一次,她上门来求父亲去给她男人看病,据说已经躺着不能动了!
我好奇父亲是怎样给人看病的,就挽着父亲的胳膊一起出门了。外面下着小雨,她走在前面,撑着一把破旧的大黄油布伞,身子颤颤巍巍的,走得并不快。
他们家在我们村的最后面,拐过几个弯,终于到了她家——两间矮小的破屋,在我的印象中我似乎从来没有进去过。屋里昏暗的很,一盏沾满灰尘的灯挂在中央,却没有一丝生气,墙角的蛛网黑黑地挂着,与灰黑的墙似乎融为一体了。
父亲让我站在门口,可是我不依,就是要进去瞧瞧。
一踏进房门,我就后悔了,里面的气味真的不好闻,那时候口罩还没有普及,我只能用衣袖捂着鼻子。
没有床幔的破床上有一条花花绿绿的被子,上面躺着一位骨瘦嶙峋的老头,他似乎只有一点喘气的声音了,并没有搭理我们。他的眼睛已经凹陷进去,皮包着的颧骨高高地凸起。床下铺的是稻草,床门前的地上到处是老痰,恶心得我真后悔踏进这个房门。
父亲走过去给他把脉,用听筒放在他胸口,还翻看了他的眼皮。他一动不动,只有轻微喘气。
兰英就在旁边轻轻地抽泣,用一双粗糙且布满裂纹的手使劲抹眼泪,手指甲里全是黑的,我顿时可怜起这两个老人来。
走出房门,她拉住父亲的衣角:“他大伯(我父亲在村上的辈份比同龄人高),你看他这样,还能活多久啊!”
父亲叹息着:“估计两三个月吧!我先开点药,你给他吃着看!”
她一个劲地点头,还是不忘提醒父亲,不要开太贵的。我父亲自然知道他们的家境。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里酸酸的,这老人真可怜,怎么年纪这么大却不能享福。
他们不是有两个儿子吗?他们不是给儿子造了楼房取了媳妇吗?怎么现在就不管老人了?
管?怎么管?老头邋遢得很,在楼房里到处吐痰。而且他一辈子没有上班挣钱,两个儿子一个脑子灵活地做点生意,可是钱全部赌掉了,另一个儿子长得像竹竿,整日游手好闲,还要自己老婆养。
这样一家人,怪不得是我们村上最穷一户了。
事实上,他们一家人的生活费用都是兰英挣的。
天不亮就挑着担子走路去街上卖菜,不过她也是个聪明的,青菜只有几毛钱一斤,她是不会种了卖的,都是哪种菜贵就种哪种。扁豆可以5元一斤,还有马兰,过年时可以卖10元一斤。只有卖这些菜才能让她维持一家人的吃用。
多年后,我坐在爷爷家门口时,看见她挑着篮子从街上回来,菜卖完了,篮子里放着一块肉,还有几个桔子。她看见我硬是塞给我一个桔子,其实我不要的,真的,可是她就是要给我。
也是那一次我看清了她的脸,风霜雨雪在她的脸上刻上了很深的痕迹,即使她微笑着,我依然觉得内心酸楚。
想起她的男人死了,想起她这几十年来每天如此地辛苦,想起她的儿子一直都没有好好地孝顺她。她应该比任何一个人都过得苦吧!
后来,我们村拆迁了,先拆马路南边的。她家造的楼房就在路南,这下他们为难了,按人头分,她家有7个人,可以拿两个中户、一个大户,可是她家那楼房实在拆不了多少钱,自己又没有积蓄,如何是好?
拆迁是230左右一个平米,买新房需要500一个平米,两间二层楼怎么也换不了3户呀!
后来他们就拿了2户,两个儿子一人一户。
紧接着,事情又来了,谁来养兰英呢?
大儿子说父亲那时候看病都是他的钱,所以母亲不应该他来养。小儿子说我也没有钱,再说当初大哥哥结婚的时候父母可是拿出不少钱来的,他结婚的时候父母没有拿钱出来,所以理应大哥养母亲。
几番争吵后终于敲定了方案,住在一楼的大儿子家,吃饭小儿子送下来,零花钱女儿给。
拆迁后一个村的都住在一起,我倒经常看见她在门口溜达。
一次她坐在我家单元门口一直不走,周围有人问,怎么还不回去吃早饭啊!
刚一问,她的眼泪就哗地流出来了,只是她努力想让眼泪回去,用手摁住眼睛。
原来,她住在大儿子家,小儿子经常不给她送饭,于是她经常饿着。为了不让大儿子嫌弃,她就在他们吃早饭的时候出来走走,有时候看见认识的人,就用女儿给的钱让带一个馒头回来当早饭。更可怜的是,有时候晚饭也没有吃。
即使如此,她还极力为儿子开脱,小儿子忙的,会忘记的。大儿子给我住了,已经很好了,我也不能再吃他家的。
心酸的让我想落泪,于是我看见了就会给她一点干粮,母亲、邻居也会给她盛点饭菜。只是后来她就不再经常在饭点来单元门口坐着闲聊了,而是在广场上坐着,不知道在望着什么,只看见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佝偻的背和白色的头发最为明显。
又过了几年,村上路北的也开始拆迁了。这次可比上次富足很多,3000元一个平方,听说村上剩余的人家都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直羡煞我们这些早拆迁的人家。
兰英还有两间破房子和两间猪圈在路北的,有人估算可以拆20-30万,这对于他们家来说可是一笔大数目。
为了争取更大的利益,她家成了钉子户,周围全拆了,他们还没有签掉。
两个儿子为了防止拆迁队的人半夜去把房子拆了,就出主意,让兰英去住在破房子里,只要有人住在里面,就不会随意拆房了。
那年冬天特别冷,周围邻居建议他们去接兰英回来过年,好歹要一起吃团圆饭。
可是没过几天,广场上就响起了乐队的声音、和尚诵经的声音,原来兰英死了。
我不知道最后他们家究竟拆迁得了多少钱,也不知道那钱兄弟俩是怎么分的,我只知道兰英死在年前,有人说她的冻死的,睡在柴草堆上,屋里都是雨雪;有人说她的饿死的,自己不能动,又没有人给她送吃的。
不管是谁,只要讲起她,重要一阵唏嘘!
(大过年的,给大家看这样的小说,内心一阵罪过,但是我有一种不写不快的感觉。主人公兰英是我村上一位老人的化身,故事大部分是真实的,小部分虚构。然而拆迁的背景是真实的,它就像一个大炼炉,村上形成了众生百态,有机会我会一一叙述。这是一个时代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