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中篇小说:少年清水洼(一)

少年清水洼

(1)

丑在最后的时光里,常常回忆起一只白鸟。那是他小时侯,在林中的清水洼所看到的一只大鸟。这只白鸟整整影响了他的一生。

丑是我的朋友,在我生命的情结里,丑永远都是我无法遗忘的朋友。我叫海,我知道丑一生痴迷于一个叫于蓝的女人,这个叫于蓝的女人是一只白鸟变成的。这个秘密,只有我和他知道。现在,他在尖利和呼啸的声音中走向了遥远的地方,而我却需要保守这个秘密,直至带进坟墓。

想一想十三岁那年的夏天,我的目光变得凄离和迷惘。在一个阴暗的充满鱼腥空气的午后,我同一个穿着超白短裙的女人坐在一起。我大口大口地喝酒,她抽着摩尔女士香烟,一直在向我暗示着什么。我说白鸟,我说十三岁,她说哥哥你说啥呢?你还在等待什么?然后她拉我的手,要共同走向倚在墙角的床。我摆脱她的手,我说你听我说。她说一百五十元钱呢,哥哥。我甩给她二百元钱,她站起身,用她红艳艳的嘴唇在我的额头上蹭了一下,然后转身摇摇摆摆地走了。我一口接着一口地喝酒,在那个女人简易的出租房里,那个阴暗地充满鱼腥空气的午后,我不知道是怎样被这个女人领来地。我只是想找一个人倾诉。现在我面对墙壁面对空荡荡地床面对午后的自己,开始倾诉。

十三岁的夏天,是属于我和丑的夏天。我们俩都是习惯逃学的孩子,不同地是我经常被作教师的父亲罚站,他则经常被他的父亲暴打一顿。可这仍然无法阻挠我们什么,在阳光照耀的夏天的午后,我们到处游荡。我们是皂户村出了名的野孩子。我跟着丑,我是丑的尾巴,我们形影不离。在夏天的午后,我们经常去的是村北的那处密林。那片林子真大啊,一个人的时候,我从不敢走进。我害怕迷路。但丑不怕,他天生属于这片林子里的人。无论我们在林子里走多远,他总会找到回家的路。林子里真好,有各种颜色地热烈绽放的花朵,有许多欢实的小动物和鸟儿。它们从不避讳我们的到来,总是在我们的身边蹿来蹿去或在我们的头顶盘旋飞舞。有时侯,那些有着美丽羽毛的小鸟甚至会栖息在我们俩用嫩柳条编成的草帽上!

  这个女人又回来了,她白花花的大腿晃动在我面前堆积如山的酒瓶里 。我不停地诉说,我欲望的话匣已经打开。我得做些什么了,我拉住她的手。她的手绵软悠长,像我心中一个女人的手。我说你是一只白鸟。她咯咯地笑着,像一只刚下过蛋的小母鸡。我将她拉到我的身前,将啤酒倒向她亮白的大腿。啤酒泛出的泡沫在她弹性丰满的大腿上磁地一下,然后变成亮晶晶的水渍。

村北的密林深处,有一片宽敞的水洼。这片水洼象是由金黄色的细纱堆积成的盆。盆中溢满了水,水是透明地安静,锃亮、湛蓝,摇曳着一些蓬蓬的水草,间或有细小狭长的鱼儿优哉游哉地游来游去。这是鸟儿们的梳理之地,是我和丑在夏天的嬉戏游泳之地。我们俩常脱地光光地,在水里比赛扎猛子。有时侯,是我赢,有时候是他赢。

但今天有些不同,真地有些不同。我可劲地揉着眼睛,丑也可劲地揉着眼睛。令人难以置信,其实奇迹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出现。我从来就没有看见过这么大的一只白鸟!你可以尽情想象那只大鸟在我心目中的模样。此时此刻,它矗在金黄的沙滩之上,两翼缩展,眼睛随长颈而动,执著于一个地方,根本无视我和丑的到来。它和我们的眼睛共同射向一个地方,水中。水中是一个女人飘柔而美丽的舞蹈。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她仰浮在水上,修长而葱白的长臂轻轻划水而游。乌黑的头发在水中散落,沉甸甸地坠开。长腿屈服伸展运动,小腹在呼吸中轻轻起动。

我和丑仿佛没有听见周遭林中鸟儿们的恬噪,我们已经被一种寂静和安详地气息所震慑,这是来自陌生女人的平静的威严。

那个女人仿佛没有看见我们的到来,她只是斜睨了我们一下,然后继续滑动她的长臂。过了一会儿,丑被她的轻蔑所激怒,拣起一块鹅卵石向水中掷去,卵石随那女人身上轻擦而过,溅起一片水花。女人尖叫了一声,声音透过宽泓的水面,在密林之上的天空打了个回旋,又轻轻地荡漾开来,显得韵味悠长,像鸟叫,清澈而滑润。

我和丑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女人朝我们游过来。

她在水中挺起了身子。

天哪她什么也没穿!

我和丑抱头鼠蹿!


(2)

我无法忘记当时的情景,我只知道丑是个大胆的男孩。乡村生活的磨砺,使他在小小的年纪就变得成熟了许多。他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情,显得十分明了。这得益于他的父母。在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一个人性格悲剧的形成与家庭有很大地直接的关系,并且与他少年心中最记忆幽深的 事情有着直接的关联。

我没有醉,我思路清晰。我向你简单地讲述一个家庭的可悲的传奇。丑的爷爷是我们皂户村最强壮最儒雅最霸气的男人之一。皂户村百年历史,无人承前其后。丑的爷爷可真是一个好骑手。那些同他睡过觉的女人,一个个淋漓酣畅地喊叫,她们浑身舒泰,香汗淋漓。丑的爷爷象水中的骑士,在惊涛骇浪中穿行,却从容不迫,得心应手。更令人难以置信地是,与他睡过觉的每一个女人,总是心甘情愿地让他在后背上用烙铁烙一种叫女人红的花瓣。可我无法将它想象成一种诗意的烙烫,在烙铁烤糊洁白的皮肉的滋滋声中,在揉碎的粉红花瓣的汤汁浇下去的瞬间,一朵鲜艳的花儿喷薄而出,艳丽地绽放!这些女人痛苦而幸福,她们紧咬红色的唇齿,她们的眼睛里透着强烈的愿景。这个挂一身素白穿黑的圆口布鞋的男人,在百年老院里神气轩昂,看起来总是那样儒雅致人。可他绝对没有想到,多少年后,他死地是那样凄惨。


我一直在林子里,我想像大鸟那样伸直翅膀,然后飞翔。就像这样,我伸直胳膊,将两个酒瓶握在手中,然后向身后甩。身后就是墙,酒瓶子碎了,玻璃渣戳在我的身上,流出了血。

这个女人有些吓傻,然后是愤怒。她尖叫着,我看见她的乳房因为愤怒一揣一揣的。真她妈的性感,像两只兔子。我扑向前去,紧紧地搂抱她。

她撕打我,想挣脱我的拥抱。

我先软了,没有了力气。

这个女人拿走了我兜里所有的钱。然后她将自己打扮得像个野性的精灵。她说走的时候别忘了锁门。

我将头浸在水盆里,我发现自己的脖子、鼻子都在流血。我想起那片水洼,丑将脸埋在清水里。


我是个在海边长大的男人。我会在水中翘起黑不溜秋的屁股欢实地像小狗刨食;还会在冬天扎到深海里用鱼叉叉一米多长的大鱼。可是在我的内心里,那片清洁的水洼,才是我心中宁静的湖泊。

我一直在对自己倾诉。每个人都要学会对自己倾诉吗?我曾经尝试着去寻找我生活中能认真听我倾诉的女人。

其实我他妈的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个心灵的泛爱者。女人在我的心里,犹如走马灯似的变来变去。我是典型的自渎者,没有爱。


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无法从丑的死亡中自拔出来,我的内心充满了焦虑和不安,我对活着的意义产生了疑问,我变得神经颓废, 我习惯对别人尖叫,好像不这样无法排泄内心的惶恐和忧郁。我为此丢掉了工作,并且在那个小村庄里变得声名狼藉。我的状态引起了家人的担忧,他们准备送我去医院治疗。于是,我决定逃离。

在离开这个村庄之前,我来到了村外。那片林子已经不在,整个林子的所在地已经变成了更大的水洼。并且同大海相连,海水不断得涌来涌去,水洼里是一些倾烂的树木,还有一些葡萄桩子,铁丝缠连,甚至在水里还泡着一个小房子,房子已经被水几乎完全湮没,只看见青色的屋顶。

这座房子是丑的, 他曾经就这样静静地相守着这片老林子。他发过誓,他要和这片林子这片水洼存生共死。

(3)

村北的这片密林,在过去是我们皂户村的福地。在饥饿受穷的年代,林子给了皂户村丰富地慷慨的赐予,就是这片林子养活了一大群脸色如菜籽的孩子和大人。不是吗?当林子之外的土地上的庄稼颗粒无收的时候,皂户村的人们在林子随便的哪块沙地上种下豇豆,在秋天就获得了收获。直至今日的腊八,皂户村的老人们还习惯作豇豆团子,算是对挨饿生活的一种怀念。

还有那些沙参,在林子里遍地皆是,这可是上等的药材,救命的祖宗呵。它们开一些乳白色的小花,然后结成球茎一样的果实,风将这些果实吹开,种子就在风中飘落,自然生长,异常顽强和坚韧。这些药材,主治血积惊气,除寒热,益肺气,用处多着呢。

还有一种地鳖虫,可是神奇的玩意。它们白天藏在灌木棵子里腐烂,潮湿的树叶覆盖的松土下,只有晚上才出来活动。于是,乡人在傍晚上就在地鳖虫的栖息地周围挖窄窄的一小流道沟,并用炒熟的麦麸皮撒在上面。一会它们就被麦麸皮的香气吸引出来,这些家伙成群结队的,多得很。回到家,用热水将这些地鳖虫烫死,晾干,这可是破血逐瘀,续筋接骨的好药材呵!

还有什么沙棘枣,小孩拳根,茵陈蒿,林子里可以用来换钱的东西多了去!

我和丑就常常这样逛荡在这片林子里,漫无目的,走哪耍哪。这片林子呵,是我们少年时澄净明亮的世界。丑对我说,他长大了,一定要赚足够的钱,将这片老林子买下来。当个林中之王,亲亲热热的亲近自然。他还告诉我,这片林子当年可是我爷爷的地盘!

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我说这片林子是集体的,是我们皂户村所有人的财产,它怎么可能被永远把持在某个人的手心里呢?

我们常去这个林子,是内心又萌发了一种新的希望,我们希望能再次可以看得到那个洗澡的女人!

丑说,那个女人怪好看的,全身滑溜溜的,要多白有多白,八成是一只白鸟变地。

丑还埋怨我,那天不该逃走,咱们应该同她说说话。

我说,得了吧,你要同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搭呱?美气地你!

我说,我爹说过,看光腚女人洗澡多了要害眼病的!

丑听我这么一说,笑了。他随手从林中的树上扯下两片叶子,往眼睛上一蒙,说就这样了!

树叶是墨绿色的,叶片饱满,一些茎络清晰分明,像人身上的脉管。

如果那女人真是白鸟变得,她白天不会再到林子里洗澡了,她会害怕被人再撞上。

那她晚上会来么?

肯定的,咱们晚上来吧。神话里说,仙女都是在有月亮的晚上出现的,她们会在月亮地里跳舞。

我们选择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去林子里,偷看那个女人洗澡。那真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夜晚,月亮像皎洁的银盘一样挂在林子上方,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夜间歌唱,它们旋舞在空中。还有一些喜欢白天呆在草棵子里的小家伙,它们在白天攒足了精神,在夜晚就出来遛达遛达。还有些植物,它们喜欢在夜间释放香气。

我和丑趴在清水洼边的草地上。今夜,这里的鸟儿真多啊,密密匝匝地,它们在我和丑的周围安详地踱步。我甚至用手握住了一只小鸟,它的羽毛毛茸茸地,甚是可爱。它被我握住,一点也不惊慌,只是转过脖颈,用熟悉的眼神看着我,那亮晶晶的黑豆一样的小眼睛,射出柔和的光。

突然,一只大鸟从天而降,优美盘旋。歌唱的有些恬噪的鸟群变得寂静起来,它们舒展翅膀,亮出两翼,以一种奇怪的舞姿迎接鸟王的到来。

洁白的大鸟,你从此在我梦中,与我相存,给我幻像。

大鸟降落在清水洼上,翅膀斜扑,在水洼上沾起一片浪花,一会儿它将头探入水中,等它再抬起头来,天啊,竟变幻成一个女人的脸,美丽异常,接着是身体的蜕变,在水中那舒展的长臂,那随波而动的乌黑的长发,那修长洁白的双腿,轻划自如。

我和丑互相用手捂住了对方要发出惊叫的嘴。

树林间一些植物的香气开始弥漫,熏透地我和丑有些头晕。月亮不知在何时遮上了面纱躲于乌云之后。

有件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不知何时,有两只火红的狐狸在我们面前腾移挪动,直立行走,它们的面前有团鸡蛋大小的火球,在空中飞出流线型的光芒,不断地从这只狐狸的口中吐向另一只火狐的口中,如此腾挪移动,离我和丑渐行渐远。

狐狸炼丹!我想起父亲给我讲的诡异的传说。我的头皮发麻,只觉得背后凉嗖嗖的,我抬眼望丑,丑与我相视无语,一脸惊愕。我终口吐白沫,不能言语,昏沉一边。

不知几时,我苏醒过来,丑正抱住我的头,用手指掐我的人中,并连喊我的名字,声音焦灼不安,令我感动。看我醒来,丑豆大的泪珠落在我的嘴边,死咸死咸的!

月亮亮出,我们抬眼再看清水之洼,一切安详宁静,鸟群悄逝,大鸟和洗澡女人都不能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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