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沙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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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是茉莉花茶,壶是紫砂壶。沏了一杯坐定,也不喝,只暖暖手,或看茶叶舒展、沉浮。我在那模模糊糊的倒影里看见自己的脸,有一些不安定,有一些不确定。偶尔的,在倒影里疏忽了另一张面孔,直到后来的频频出现,我渐渐辨清,想起,从我的记忆里,从我的心底深深地挖掘起一个久远的名字,一个旧得结满蛛丝的名字。

    我曾经爱过他。

1

    我一直都相信,如果在水的倒影里除了自己的影像外,还总是见到另一个人,那一定是你爱的人。

    在20岁前,我没遇见过这样的人。我甚至怀疑在我的未来里是否会有他的出现。因为太多的不确定,于是,我把自己的幸福交给了他人安排。

    不过,什么是幸福?

    在我们那里,女子嫁对郎便是幸福,既然所有人都这么说,我想,那便是幸福吧。就这样,我被许给了陈姓男子。

    戴上订婚戒指,另择吉日成就美满。于是,我所能做的只是等待。

    转眼,到了端午,备了鸭蛋和青灵灵的粽叶,喜气洋洋。女人们又到了忙碌的时候,或许,女人因为为男人忙碌而幸福,男人因为有女人为自己忙碌而满足。我也在忙碌,三两张青叶裹住糯米,再用手指压紧,一丝不苟。猪肉粽,火腿粽,栗子粽,还有豆沙粽。

    可是,我感觉不到幸福。

    各家的粽子会有交换的习惯,于是,每家的姑娘会提着一箩挨个敲门。巷内热闹得很,一群姑娘围成圈子,却不像是互换手艺。我带着一些犹豫和与生俱来的不确定站在了五米开外。

    在那些乌发和兴奋的眼眸空隙里,我捕捉到一张脸,陌生而又亲近的脸。

    就像陌生而又亲近的幸福。

    他破开人群走了过来,五米远,他走了一分钟?一小时?或是一个世纪?我竟然无法感觉。他在我面前站定,轻笑,伸开大大的手掌。

    “嗯?”我茫然。

    “嗯?粽子呀,你不是要给我粽子吗?”他眉毛微挑,依然坚定地伸出手掌。

    粽子?他竟然那样笃定地问我要粽子,仿佛我曾经许下如此的诺言。他就这么追要来了,努力,坚强,死心塌地的追要来了。也许,我在前世欠了他——粽子。

    “有豆沙的吗?”他竟还挑剔。

    拎出一对精致的,递与他,他握住凑进鼻尖轻轻嗅着,“很香。”他笑,露出好看的牙齿。

    江南多雨,绵长轻柔,就像女人的纱袖,企望和告别都是那么脆弱。到处是湿的,哪怕是放了晴,阳光也是湿的。青砖乌瓦的巷,被阳光卷起一团雾气,若有若无地飘散,沉静,犹豫和不确定。

    我在午后,从巷内走到水边,沉默而孤独地重复一条古老的路。在水边,我如往常刷洗衣物,如往常照见自己的倒影,隐隐约约,隐隐约约看到另一张脸孔,陌生而又亲近的脸孔。他露出好看的牙齿轻笑:

    “我喜欢你的粽子。”

    粽子?!

    我惊觉,惶惑地回头。

    “我喜欢你的粽子。”他着蓝色宽身长袍,站在身后重复。

    我抿嘴微笑,垂下眼帘继续自己的刷洗。“你叫什么?”他不屈不挠,追问得紧。

    “阿四。”我答。

    “阿四?”他的疑问表达了他的不解。

    “我在家中排行第四,大家都叫我四姑娘或者阿四。”我不敢迎向他的目光,生怕再看下去这会成为我一生无法忘却的脸孔。

    “你为什么不问我?这不公平。”

    我来不及辩解,他不给我机会辩解,直接拿了树枝在水边的泥土上写下两个字:林健。

    字很漂亮,苍劲有力。写得深刻,翻起了一些泥土沫子,离开本来的地方,是快乐抑或恐惧?我没有问它们,因为它们缺乏语言。

    我有些依恋这两个字,或者,我有些依恋这个名字,舍不得擦去,舍不得破坏,舍不得忘记。然而,我又是那样坚决地将它抹去,小心翼翼地掩盖,藏起,末了,又在那个地方撒上一层细土。

    在心里撒上一层细土。

    后来才知道,他是邻居的远亲,逗留一些时日,然后再离开。在这一些时日里,因他的学识,在镇上的学校教孩子们国文课。我闲赋的时候,便去看他教书。朗朗书声,述说的是离愁别叙: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他抬眼见我,眉毛微挑,我便笑了起来,无处遁逃。

    直到操场中央的铃声响起,我才迅即地离开,被他喊住,也不停脚,他便追将过来,气喘吁吁。

    于是站定,等他的话:

    “很少见你笑,刚才见到了。”不着边际的话。

    正欲转身,被他牵住了心:“晚上一起走走吧!在水边。”我没有应允也没有不应允,那便成了一片飘于空中的希冀,只等夜晚的兑现。

    夜晚,我早早地便到了,在水边,只我一个人。他呢?是忘了抑或藏于暗处悄悄窥伺?没有说几时,他再怎样晚也不算迟。

    只是,他不要辜负了这段约定。

    他来了。

    在水的倒影里,除了我自己,还有他的脸孔。不待回转头去,他已轻轻捉住我的手,我惶恐地挣脱,他却握得更紧,我再次试图挣脱,他却放了:“我不勉强你。”眼里是灼灼的光,我无处躲闪。

    “你订了婚?”他触到了那枚戒指。

    “你爱他吗?”。

    爱?

    “或者,他会给你幸福吗?”

    幸福?

    爱是那样不确定的东西,我们在爱里追求幸福,有人飞升了,有人坠落了。我没有给他答案,因为我没有答案。

    不过我想,懂得满足是幸福的开始。所以,我满足于在水边的散步。终于有一天,下了雨。

    和往常一样,他没有说来也没有说不来,每天的见面像是邂逅,在惊喜后心安。我擎一把伞,等他。他还是来了,是不确定后的尘埃落定。

    他没带伞,蓝色长袍微湿着。他接过我的伞,手指从我的手背上不经意划过,有一阵暖意。相对无言,于是默默走路,来来回回。有很多的滋味在翻腾,听风听雨,故作镇静,我和他,其实心里都在澎湃。

    有阵风,奇怪地,突然地,又好像注定般地打破这样的宁静。他一只手握紧伞挡住风,另一只手迅即搂我在胸。微湿的胸口散着热气,笼罩了我的全心。这般宽阔和温暖的怀抱,这般温柔的气息,这般亲近的幸福,我还在犹豫中思考是否依靠,却分明感到额头小心翼翼地轻吻。

    我毫不犹豫地依靠上去……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要走的总是会走的。

    两个月,是长也是短。他还是要走的,不是今日就是明日,先到北平,再辗转去上海。当一个人要走,我会寄希望他回来;当一个人不回来,我会寄希望他不忘记;当一个人会忘记,我会寄希望他曾经爱过。

    每日的散步是终止于他走前的一晚。二人相对,饮酒作乐。却没发觉因为离别,酒也苦了。他挽过我的手臂,喝交杯,仿佛今日我已是他的新娘。几杯下肚,昏昏然。“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被谱了曲的词唱出相思。人还未走,已经开始思念。

    “等我回来。”他在耳边喃喃低语,“带北平的,带上海的豆沙粽子给你吃。”

    他的气息温暖,带着离愁别叙,温柔吹抚。浸了酒的花朵轻轻绽放,在江南的雨水里,在淡淡的酒香里,在缱绻的幸福里,单纯付出。

    有一滴泪,从我的眼角缓缓流淌,至耳边,至发根,如清晨的露水,在阳光里蒸发自己。

    然而——

    他这一走也不止三年无载,这么久,该定的定了,该娶的娶了,该忘的忘了。

2

    我还是去散步,在水边,从水的倒影里回忆他的面容。等他的信,从北平到上海,信里说:“一切都好,就是怀念你的豆沙粽子。”

    等着等着,婚期就到了。

    陈家送来聘礼,商讨着良辰吉日。我却不能嫁了,我却不愿嫁了,那一晚,我已明白什么是幸福,那一晚,我已成为他的新娘。

    小镇起了波澜,几乎容不下我。我却死守,只为他承诺的“回来”,他承诺的豆沙粽子。可是,这么久……

    他少了音信,到后来,杳然成了他全部的音信。

    不会是局势太乱丢了信吧?不会是他出了什么事吧?不会是他——

    忘了吧?

    我又怎么甘得了心?他还欠了我豆沙粽子。

    女人在失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有多勇敢。我收拾了细软,连夜出行,开始找寻。即便被辜负,也要辜负得彻底。

    火车驶离站台,景物一点点地后退,一点点地告别,扯断所有后路。

    悉心梳一条长辫,着米色对襟窄袖衫,粉色方口布鞋,明明是刻意的,却一路想着要在面对他的时候,表现得随意自然。

    这一路,怀想交织着,迷迷登登就到了——上海。

    公益坊26号,我按照信封上留的地址不懈地打听,可是房东一脸茫然:“洒昵?”

    谁?房东几乎已不记得他了。他,已搬走太久。

    满街的人,我寻一个青布蓝衫的男子。这样大的城市,提着公事包匆匆的男人,穿着旗袍身材曼妙的女人,走着的,黄包车里的,私家车厚重玻璃后面的,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倏忽经过,没有表情。

    我走了一天,太阳走了一天,沮丧地向西天遁去。我疲累不堪,在一家名为“好世界”的歌舞厅前的台阶上坐下,旁侧是巨大的海报,画像中的女子杏眼迷离。

    黄昏,就这么悄悄来了,是白日里最后一点依恋。有个身影,有个身影从小门里匆匆而出,裁减得体的西装,黑色公事包,和街上其他的男人都一样,又都不一样。我不确定,又那么坚定地跟了上去,三步并作两步。是背影,浸泡在夕阳里,让我仿佛生出了醉意:那完全绽放的花朵,那自眼角滑落的泪水,那水边的心潮澎湃,那青叶包裹的豆沙粽子……

    碎片。

    他进到一栋青砖小楼,掩住门,消失了。我犹豫了片刻,上前扣门,许久,一个女人开门,似曾相识的脸孔,杏眼迷离:“找谁?”她打量我的装束,疑惑满腔。

    “请问,林健住这儿吗?”一刹时触碰这个名字,全身都有些颤动。

    而,面前的这个女人也似乎颤动了一下。她也不答话,径直走向二楼,缎子旗袍随着缓步好看地摆动。

    “林,有个乡下女人找你。”女人在喊,声音软软的。

    她叫他林。

    他从一扇门内闪出,疑惑地闪出。你?!

    我。

    我的心在片刻冷了,他没有喜悦,没有企盼,他在疑惑,在冷漠,在不知所措。女人见此情景,决然地要打听一切背后的故事,至少是——我是谁。

    “她是谁?”她果然问了,警惕地。

    “她?”他迟疑,然后看我,我没有更改的眼神,依然死心塌地地望向他。可是同时,另一个女人在步步紧逼。

    空气湿润,闷雷响过,也许暴雨将至。

    “她——是我远房的妹妹,叫阿四。”他垂下眼,不再看我。

    妹妹?

    “妹妹?”她哑然失笑,挑衅般地询问我。不过,我已不需要证实什么,对她来说,他的话就已足够。对我来说,只是被定义和被选择的角色。

    那么她呢?是谁?我质疑地望向林健。他缓缓地伸出手搂住她,然后,朝我很艰难地笑了一下。

    那晚,雨终究没有下。

    我暂且与她住一间房,沐浴后的她穿着一件冰丝质地的黑色睡衣,太过透明,隐约可见里面精致的紫红色镂花文胸。我不敢细看,自己的脸先红了。

    “你叫什么?”问得没有半点修饰,越发得土。

    “林翘。在‘好世界’唱歌。”她把微湿的长发甩向一边,用齿梳用力地梳了两下,又甩向另一边。

    又是姓林?三个姓林的,莫名其妙的关系,谁又是谁的妹妹?

    “阿四妹妹。”她先入为主,“你什么时候走?”威胁中带着一丝不安。我咬了咬下唇:

    “尽快!”

    一夜无眠。

    清晨带着羞涩转过窗外,我悄悄地提了行李预备离开,在开门的刹那,她背对我的身体动了一下,但终于没有转过身来。经过他的门前,迟疑许久,仍旧不出声响地告别,留一滴泪在眼眸里流转流转,坚持着不掉落。

    又是火车站,来也好,去也好,依然没人送行。鸣笛响过,我却挣扎在矛盾之中,就这么走了吗?开了的花会枯萎,流出的泪会干涸。

    可是,他还欠了我——豆沙粽子。

    还是留下吧,还是走吧。还是留下吧,还是走吧。还是留下吧,还是走吧。

    还是留下吧。

    他负了心,又怎样?扯段白绫往树叉上一吊?用利器在手腕上一划?找出各种药丸囫囵一吞?还是眼看着火车开来往铁轨上一卧?

    不能不能。我还有眼泪,有眼泪就有希望。

    在太爱或不爱一个人的时候,会慢慢发现他的种种好处。从火车站回去的一路,想念的一路,摒弃种种的不好,原来,他对我还不错。

    在林翘的门前等待,等到日落,等到华灯初上,等到可以完全地原谅。远远的,远远的有两个依偎的人影,慢慢走近,女人先自停下了,象受了惊吓一般地突然停下。然后,是她身边的男人,有一丝欣喜从他疲惫的脸上掠过。我的心,暖了。

    “我不走了。”我站起身面对。

    林翘从我身边迅速经过,一言不发,自顾自地上到二楼,然后听到皮鞋甩落的声音。

    夜晚,依然和林翘一间屋,她把头折向一边,一动不动,死了一般。我不惊动地悄悄睡下,黑暗中她突然转过身来握紧我的手:

    “你是他的妹妹,是吗?”

    我一惊,来不及回答,她已经又接上了话:“是的,你就是他的妹妹,你只是他的妹妹。”是否梦呓,我一概不知,只好叹了口气:“我会找事做的,不会再麻烦你了。”

    没多久,林健帮我在纱厂找了份工作,我搬到了宿舍住。林健也搬了出来,几平米的房间,采光不好,只是“好世界”的业务助理,生活拮据。

    “我其实,不住在她那儿的,只是暂时没找到房子,才暂住的。”他笑得讪讪,解释我从未追问的问题。

    一切,似乎又平静了。三个人,是否能够一直这么平静下去?

    他与她,一起上班下班,一起吃饭,同甘共苦。“他搂住她,朝我很艰难地笑了一下。”平静的时候便有猜测,而猜测过后又会是新的不平静。

    她,是否也在猜测?

    纱厂除了机器声,便是牵牵扯扯的丝线,剪不断,理还乱。思念太长,想见他。煲了一锅汤,等在他楼下,等到日落,等到华灯初上,他没有回来。他的灯是灭的。等到路灯孤单了,等到街道冷清,他没有回来。他的灯还是灭的。等到黎明来了,等到露珠消散了,他没有回来。他的灯依旧是灭的。

    他在哪儿?

    回纱厂,抓起那台黑色电话,上海人叫做“德律风”的东西,拨林翘的号码,拨了一半,停住了,放弃了,无谓了。他若不在,不必去拨;他若在,也不愿知道。

    罢了罢了。

    有人喊:“阿四——,你的电话!”电话?会是谁的?我受宠若惊般地奔去:“喂——。”

    “我。”

    他只消这么说,我便知道是他了。“你明天请假吧,我带你到街上转转,你来后我还没带你出来玩哪!”

    机器声很吵,我近乎歇斯底里:“喂——,你说什么?”有些难以置信的喜悦。

    “我——约——你——出——去——玩!”

    “你、我?”眼泪快掉下来了。

    “你、我。”

    电话放下了,昨夜他的不归,也许只是误会。也许,他还是在乎我的。也许,也许,那么多的也许,只等尘埃落定的那天。

    桂花糖糕,冰糖葫芦,小笼汤包,香瓜子……都是精致的小吃。两个人,两张快乐的脸。突然地,他故作神秘在我耳边轻道:“带你去个地方。”便拉住我的手小跑过街。指与指的接触,遥远又熟悉。

    曾经。

    一间暗暗的房,立着支架,在半红半黑的布间伸出幽深的镜头。“我们照张合影吧。”他不由分说拉我坐下,头靠近头,“咔擦!”一声,有个瞬间便被锁进那匣子中去,等再吐出来,已是永恒。有了合影,便有了怀念的理由,我欣喜万分。

    黄昏,像泛黄的记忆,一点一点提醒过去的依恋。空气中有股清香,我深吸一口:“又快端午了。”

    “是呀。转眼。”他答。

    然后,沉默代替所有的语言,不知过了多久,几分钟?几小时?或几个世纪?我无从感觉。路灯在一刹那全都亮起,就象突如其来的希望,有着意外的惊喜。他说:“你等我!”迅即跑开,我茫然留在原地——等他。

    他再跑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包东西:“给你,我欠你的豆沙粽子。”他原来还记得,我的豆沙粽子。

    他原来还记得。

    “很香。”我凑近鼻尖轻轻嗅着,一如他当初。他额头微细的汗,好看的牙齿,我看得竟有些感动和脆弱,急忙背过头去,迅速地,掩饰地,想要不留痕迹地擦去不小心渗出的泪水。“不要哭。”他从背后轻轻地抱住,无限缱绻地抱住。

    我不可抑制地痛哭。巷内的初识,水边的莫名感动,那夜的风雨,温暖湿润的胸口,无悔绽放的花朵,他低低地吟唱……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他真的在唱,声音里有很多感动,还有矛盾。他搂得越发紧,象要挤出那以后所有的不快乐。我,终于破涕为笑。

    两个人吃一只粽子,既往不咎。只要从此,你对我好。店里的粽子太过油腻,有些不惯,“还是你包的好吃。”他记得那时的粽子。

    走着走着,就到了叉路口。

    有很多的人,走着走着,就到了叉路口,各自有各自的方向,能做的只有“再见”。我与他,踌躇不前。“我送你。”

    “我送你。”

    “我先送你吧。”

    “好。”

    他全答应,什么都好。于是,我先送他到住处,转而他再送我回纱厂。只为了能在一起多一点再多一点时间。

    他的门前有一个身影,似乎已等了很久,久得几乎凝固在那里。

    ——林翘。

    他也凝固在那里,三对眸子碰到一处,晃来晃去,捕捉背后的东西。僵持着,猜忌着,愤怒着。终于,她走到他面前,瞪着他,一直瞪着他,不放过,不要说今生今世,此时也不放过。等着解释。

    他的目光一点一点地淡下去,眼帘一点一点地垂下去。颓然地。

    “我先走了。”我说,声音有些颤抖。他们都没有看我,仿佛未曾听见。我带着犹豫,转身走了,不回头,却放慢脚步,等待他追来。

    他终究没有来。

    很多天,他都没有来;很多天,“德律风”都没有再响起;很多天,都没有半点消息。昙花一现?

3

    又是端午,转眼。有个女人急急来找我,一头一脸的汗,焦躁不安。

    是林翘。

    “林,林爱吃豆沙粽子,可是他不吃街上买的,我没法找到他喜欢吃的。”一脸的企望,一个曾经那样骄傲的女人。

    我随着她,进到那栋二层小楼,去讨她的男人欢心。一层一层的阶梯,默默走过,沉重地,逃避地,不情愿地。

    把赤豆去皮,用纱布兜住,过水淋滤。伴上猪油,糖,慢慢熬。末了,与糯米和了,裹上青灵灵的粽叶,用手指压紧,一丝不苟。有一点幸福,曾经的幸福。

    很快的,煮了一大锅出来,各人取了一对,坐在桌边默默地吃。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围在一张桌边,吃曾经的粽子,千头万绪,谁也不说。各自都心潮澎湃着。空气是湿的,又有闷雷响过,也许暴雨将至,又也许不会。

    林翘塞了半口粽子,突然地没有预兆地大声哭泣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她的妆容坏了,泪成一条条蜿蜒的红色河流。然后,她冲出门去。

    原来,谁都过得不怎么快乐。

    这一次,真的下了雨。我抬眼看了看这个男人,不吃不说不动不追。于是,我拿了一把伞追了出去。

    然而,到处都不见,到处都没有,那一个如此骄傲的女人。雨是愤怒的,歇斯底里地砸向伞面,只几秒钟,全身已经湿透。我与她,爱着同一个人,又是同样的孤单,即便是挡风遮雨,也是太过奢侈的愿望。

    我回到林翘的卧室,发现她已回来,蜷缩在沙发的一角,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上,没有一点生气。仿佛死了。茶几上放一瓶红色的液体,她曾经说那是法国红酒,又高档又浪漫。如今被一并灌下,满满当当地醉了,连自己都可以忘记。

    忘记自己有什么不好?

    这一晚,他始终没有出现。一个女人陪着另一个女人,到天亮。阳光从窗帘里艰难地探出头来,落在客厅的桌面上,那里是已经干了的粽叶,颓废忧怨地伸展着不再水灵的身体。他,已然不见。偌大的地方,只留一颗碎了的心和另一颗碎了的心。

    他没有去上班,没有回住处,没有去林翘那里,也没有找我。他逃开了,逃开选择,逃开纠葛,逃开我和她。只是,他逃不开哀愁。所以我知道,他会回来,迟早。所以,我站在这里等待,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他回来的时候依旧沉默着,平静着。我也默默,配合他的波澜不惊。一起打扫他尘封的屋子,像收拾尘封的记忆,过去的东西再怎么收拾,也是旧了。他叠一件长袍,那件蓝色的曾经的长袍,花了很长的时间终究没能叠好。他怅然若失,呆望着指尖流逝的岁月,一脸疲惫:

    “我们结婚吧。”他突然说。

    “什么?”明明听清了,却不相信。

    “我们去杭州结婚吧。”他重复一遍,斩钉截铁,下了最大的决心。

    一行泪滑下,是尘埃落定的幸福。

    尘埃会落也会起,那样的不确定,怕的是风再扬起,怕的是夜长梦多。我只想走,现在走,马上走,多一天是一天的疑虑和猜忌。他是流沙,今天在手中,明天就不知流向何处。我迅速地辞了工,打点行装,快走。

    可是,他说再等等,再等等。

    他要等,等来的是我完全的慌乱,这一刻,他在哪儿?那一刻,他在作甚?如路口那盏坏了的灯,忐忑着,怀疑着,崩溃着。

    男人相信证据,女人相信直觉。他不在住处,又能在哪儿?手边是林翘的号码,拨还是不拨?他若不在,拨了也没用,他若在,自己宁愿不知道。犹豫几次,就作罢了。有些事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反正,他要和我走的。反正。

    “德律风”却意外地响起,拿起听筒对方没有说话,许久,一声叹息传来,是林翘:

    “我——想见见你。”

    林翘的屋里凌乱不堪,和她的故作镇静形成反差。

    “坐!”她用嘴努了努,示意我坐下。还是那样得骄傲。

    她倒了杯红酒,自己端起抿了小口,也不说话,只定定地看我。那目光似烈焰,将我的身体团团围住,吞噬:

    “他是我的。”林翘几近咬牙切齿,“他爱我,他一直爱的都是我。”她的声音压低的,象呜咽。“他对你只是愧疚,只是同情,你不要再牵制他了,这样对谁都好。”林翘把烫过的长发甩到脑后,咄咄逼人。

    “他若爱你你又何必说那么多呢?”我问得冰冷,挡住她所有的气焰。

    她的脸坚持着骄傲,终于在一瞬间崩溃:“他说过要娶我的——,他说过要娶我的——,他说再不离开我的——,他说——”她蜷缩在那里,凌乱的头发,凌乱的衣服,凌乱的情绪,协调了同样凌乱的房间。

    一样的承诺给过不一样的人,我走得同样凌乱,忘了脚步,忘了来时归路。我与她,都居在被选择的位置,来不得半点自由,牵牵扯扯,不清不楚。

    心里太疼,疼得要问问天意,疼得要找寻依靠。寺不大,也有一进一进;香火不盛,也缭来绕去。我双手合十,四大皆空。上一尊净瓶观音,看人间疾苦,含笑不语,那其中的玄机在眉眼之间,还在心底暗藏?

    旁驻一名老僧,白了眉毛白了须,同样地含笑不语,我接过他手中的竹筒,手腕一抖,掉落一支签,上书一个“贰”字。老僧眼睛一亮:“凤签,好签呀,大吉大利。”到一边解签,解签人眉头皱了皱:“虽是上签,但你命中有牵绊。若不去此牵绊,你命中的吉道会受到阻挠。”

    “愿闻其详。”我心中一动,望见他光亮的脑门,仿佛仰望佛顶。

    “你命里有此一劫,爱来恨去,放不下,理还乱,纠缠不清,伤人伤己。你若不弃,迟早乱了一生。”

    我呆坐不语。

    “你有什么愿望要对佛祖说吗?”

    我犹豫片刻,被僧人看出:

    “施主有何难言?佛祖面前不必忌讳。”

    我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选择离去。转身是百级石阶,我走了很久,很久。

    有些话,去信,是因为愿意相信;有些话,不信,是因为不愿相信。我要他,不是一根手指,一缕头发,是全部。怎么放怎么弃?然而——

    我只是在他的选择之下,他此时此刻选择了谁?

    他屋内的灯是灭的,一直。我在路灯下驻立,等得憔悴。从天黑到天明,他彻夜不归。四周静寂,连一丝风,也吹得动心扉。我打了个寒颤,去拨动那个犹豫了很久的号码,铃声在清晨里响起在林翘的屋内,许久:

    “喂——”传来他睡眼惺忪的声音。

    恩爱成灰。

尾声

    我去了杭州,独自。我选择离开,而不是等待被选择。杭州有个断桥,传说是许仙和白娘子相会的地点,只是爱不能终老,还是个凄清的结局。一切自有定数。

    断桥边有一家“海心斋”,专营小吃,其中最为出名的是豆沙粽子。我在“海心斋”里清静得过了一年又一年,再也没听过的他的消息,只依稀知道林翘终于还是没有嫁给他,是死了是疯了也没人说得确切。

    日子这么过着,无风无浪,这便是生活吧?对面走来一个中年男子,脸上条条的皱纹说出他的沧桑:

    “有豆沙的吗?”他指着粽子。

    拎出一对精致的,递与他,他握住凑进鼻尖轻轻嗅着,“很香。”他笑,露出好看的牙齿。

    我心里一动,看他付了帐,看他转身离开。蓝色长袍的背影,似吟似唱: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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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木班小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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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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