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二)

 第一章(0-4)

 

0

火车哼唧了一夜,黎明时分,终于高潮般地长吁一声,颤颤抖抖地停了下来。

疲惫的旅人们涌出车厢,浑浑噩噩地游离在秋风萧瑟的月台上。

我透过窗户,看到一股又一股的人群从窄小的车门中喷出去。我有点儿忍不住诗意大发,就伸手摇醒对面的顾小美说,你看,他们多像火车的精虫啊。

顾小美迷迷糊糊地揉着眼说,到哪儿了?

我伸手打了个呵欠,没来及回答顾小美,手就磕在了车顶上。

妈的,我记得我们不是在下铺吗?我唏唏溜溜地甩着手说。

顾小美翻过身,伸手撩起窗帘,皱着脸,睡眼惺忪地往外看了一眼说,我操,到郑州了。你大爷的你眼瞎啊。

我撩起帘子一看,我去,真的是郑州。

我们俩叽里哐当跳下去,穿衣服,找鞋子,拿行李,刚准备出包厢,一个路过的乘务员冲我淡淡地说了一句,终点站,恁慌个球。

我和顾小美面面相觑了五秒钟,啪唧又坐下去,靠着隔板,瘫在下铺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你是不是女的,这种细致入微的工作不是应该你提前捯饬明白吗?结果你他妈睡得比我还沉。

顾小美胡乱捋了一下头发,坐直了指着我说,操,你一个大老爷们儿你好意思?昨天你所有的行李不是我帮你收拾的?你昨天晚上吃的泡面不是我给你泡的?火腿肠不是我给你加的?把你惯成大爷了,瞧你能耐得不轻。

说完想了想,又扎起架子说,哎不对啊,这特么是来你们河南,又不是去我们山东,不应该是你当好外宾服务员么?

我站起来摆摆手说,得得得,我干不过你。我单方面宣布,你赢了。

然后我嘟囔了一句,谁他妈哭着喊着非要跟着来的。

顾小美唰一下转过头来说,陈师洋,你说什么?

我说说你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可以吗,走吧姑奶奶。

顾小美哼了一声,跟在我后面,还没出包厢,一个哈欠打得震天响。

我们走出车厢,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我掏出烟,递给顾小美一根说,感觉这里比济南还要冷啊。

顾小美嗒呲嗒呲地一边点烟一边小声地说,你看,我就说济南好吧,你非要来。

我深啄了一口八喜说,咱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有劲没劲啊?

顾小美眼神了闪过一丝楚楚可怜,张开的嘴又合上了。

然后我们一言不发地抽烟,走路。

空旷的站台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行李箱滑行的咯噔咯噔声。

冷风漫过铁轨钻进我的衣领,一下子让我清醒起来。

此时的顾小美应该比我更清楚,走出这个看似清冷的车站,我们所面对的,将是一个多么沉重的崭新生活。

1


2003年的深秋,大学刚毕业的我,正式宣布和郑曐分手。在东大四年间,我们分分合合无数次,已经疲沓得像左手牵右手。剩下的那半句我确实没有体会过,至今也没有。

后半句说得是,但是砍下来也会疼,也会流血。

我和郑曐分手以后,从头到尾都是神清气爽。甚至我打心底觉得,砍下来的并不是左手或右手,而是,左手或右手上碍手的瘊子。从此再也不用吵架不用怄气,不用为一块毛巾到底是洗头的还是擦脸的而冷战一个月,不用为未来是定居济南还是定居郑州而争吵一整夜。

我够了。

分手的原因再也简单不过,我毕业前夕已经进了一家待遇相当可观的电视台,而她坚持回老家郑州,按照她局长父亲的安排过完一生。

最后我说,非常抱歉,恕不奉陪。

郑曐说,这个社会,你这样没背景没靠山的,是不可能出人头地的。陈师洋,你别那么孩子气,别那么幼稚,别那么理想主义行不行?

我说,我不想跟你绕圈子了,我真的不想回河南。我是河南人,但是我不喜欢河南。这个理由可以吗?

郑曐说,你忘恩负义。

我说,我忘恩负义。

郑曐说,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好好考虑清楚。

我说,真的不用了姑奶奶。你请自便。我打死也不会回去的。我就准备在这里扎根了。我喜欢这里的山山水水,喜欢这里的所有所有。包括姑娘。

郑曐说,那你还爱我吗?

我那一刻烦躁得杀人的心都有,脱口而出,不爱了,从来就没爱过。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天晚上,我正兴高采烈地跟一帮同事坐在历山路一家破旧的饭馆里喝酒。郑曐给我发来一条长长长长长得我至今也不会有兴趣全部看完的短信。但是我在举杯的间隙,眯着眼扫了一句,她已经踏上了回郑州的火车。好像还有一句别后悔。

我再次举高酒杯说来来来,干了干了,谁不干谁是狗。

一帮人拦着我说你他妈虎啊陈师洋,干这么多会……但是没等他们说完,我已经一口气喝完了一大杯泰山特曲。

干完之后我立刻就人事不省了。

后来他们说,那一杯至少半斤。

2


说起来,我和郑曐的开始本来就像极了量子力学的原理。

量子力学说,世界上只有变数没有常数。好比是我和郑曐的认识,打根儿上起,就是一个概率基本为零的事件。

但是我后来把这一套理论说给郑曐听的时候,郑曐说,那么,所以,我们更应该珍惜这种几乎没有可能性的偶然。

我那时候就觉得,文科生确实干不过理科生。

于是我回道,上帝造人的时候,不都是成双成对的么?所有的相逢不都是久别重逢么?

郑曐瞪着我说,我说你们文科生怎么就这么矫情呢?在我们理科生眼中,万物皆可衡量。某种意义上而言,数值越大,和数值越小,同样值得深究。打个比方吧,商人是对市场的判断是最为敏感的,一个行业已经有一万亿的市场,数值够大吧?但商人会介入,这叫红海分羹;一个行业的市场开发率为零,数值够小吧,但商人同样会介入,这叫蓝海命中。

这话我后来问过李长安,李长安我和郑曐一样,都从河南考进东大。

但是遗憾的是,李长安和郑曐一样,都是理科生,而我是那一届东大的200多个河南考生中,唯一一个学文科的。更为遗憾的是,东大是个完全不可理喻而又毫无争议的理科院校。这是我军训后不久,第一次参加老乡会,得到的最为憋屈的事实。

李长安说,在我们眼中,不存在什么可能或者大概其,一切都可以用数字说话,或者价值。

我说那你给说道说道,我跟郑曐之间的缘分用数字如何表达,价值又几何呢?

李长安腾地站起来,扔掉烟蒂使劲用脚踩了几个半圆,说,神经病啊你。说完就走了。

坦白说,大学四年间,我几乎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重新打量一番我和郑曐的爱情。

3


郑曐并不算漂亮,齐耳的学生头,帆布或者其他品牌裸露的平板鞋子,小脚牛仔裤,超短的外套。似乎永远都在胸前抱着几沓书。皮肤白皙,五官小巧。身上除了一个手表,几乎不戴任何首饰或装饰性用品。但一看就是学霸,骨子里透出一种唯我独尊的范儿。

入学那年的九月,东大校园里寒意料峭,我提前两天去了学校,和准备迎新工作的学长们、老师们瞬间打成一片。迎新那天,我自然成了无数新生口中的“学长”。

在绝大多数学长眼中,凡是不坐火车来的外地新生,只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没有火车可坐,一种是,有火车也不坐。

郑曐当然属于后者。

一辆崭新的豫A拍照帕萨特停在图书馆门前,学长们给我使了个眼色说,喏,你老乡,看你表现喽。

我扔掉手中刚刚提起的其他新生的行李,笔挺地站在迎新队伍最前面。

郑曐、郑曐的爸妈,还有爷爷,一起从车上下来,毫无选择地盯住了我。

郑曐走过来说,学长您好,我想问一下,工商管理学院的新生去哪儿报到?

我看见郑曐颇为中性的装扮,有点儿失落地说,跟我走吧。

郑曐立刻欢呼雀跃起来,像个孩子似的跟在我后面东张西望。

我带着他们一家,跑前跑后一条龙服务。填表,盖章,缴费,领宿舍钥匙、军训服装,往宿舍拎了四趟行李……

最后我瘫在她宿舍的光板床上说,你这堪比搬家啊。

郑曐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说话。

郑曐的妈妈说,女孩子,还是讲究一些比较好。

我点点头说,那倒也是,那这样,叔叔阿姨还有爷爷,你们歇会儿,我还得继续去帮忙。

郑曐的爸爸双手握着个茶杯说,小伙子,够辛苦你了,这都中午了,一起吃个饭吧。

我站起来拍拍衣服说,不用了叔叔,这是我应该做的。说着往门口走。

郑曐拉住我说,一起吃个饭嘛,你终究也是要吃的。

郑曐的爷爷也接话茬说,吃个便饭,以后曐曐还得仰仗你多帮忙呢。

我挠了下头说,那……恭敬不如从命吧。

要我说,就此打住,保持正常的老乡关系,说不准儿就是我和郑曐各自的福祉。

然而量子力学的延展理论还有两个看起来文绉绉的,那就是纠缠性和不确定性。

总而言之吧,我不知道郑曐看上了我哪一点儿,我也不知道我看上了郑曐的哪一点儿,我们就那么水到渠成地在一起了,自然得就像感冒了要喝开水一样。

郑曐会安排好所有的学习日程、出游日程,甚至连几点在哪儿见,几点出门,几点回校,几点该去图书馆,几点该去压马路,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只负责回答好,并准时出现即可。

军训的整个过程,郑曐都粘着我一起吃饭。因为不属同一个院系,在广大新生眼中,我算是拔得头筹的那个。其实我当时还是经常很高傲地带着她在学校打圈儿溜的。言外之意是说,你们这些自诩肌肉发达、帅得掉渣的新生男同胞们都瞧仔细了,爷入学成绩虽然不是第一,但追姑娘的功力深厚到让你们猝不及防。

虽然我一开始深觉很有可能要从了郑曐,但也总想着她估计不谙世事,未涉情场,也没个熟人什么的,就先惯着她吧。再说,万一人家只是混个脸熟,认个老乡,我岂不是太臭不要脸了,或者是太猥琐了。

坦白说,我那会儿的感受,其实打骨子里倒是蛮希望能和郑曐修成正果。原因在也简单不过,有总比没有好吧,骑驴看唱本呗。

但是话说回来,我也打骨子里自卑,觉得人家一个好歹算大家闺秀的,并不会看上我这样的小镇青年。

军训结束之后,进阶而至的就是国庆节。

汇演完的当天中午,郑曐就跑来跟我说,师洋哥,下午我们去爬泰山吧?

我那会儿也正筹划着十一干嘛去,便立刻答应说,好啊好啊好啊。

十月的泰山顶峰,看日出的人们冻成狗。我和郑曐十分应景地租到最后一条大衣,只好两个人裹着。

然而令我也始料未及的是,就是这么轻轻一裹,就裹出了四年的木偶爱情。

我后来仔细回想,我和郑曐的所谓四年爱情,除了一层不变的吃饭看书压马路,基本上没有任何让人记住的轰轰烈烈,甚至,连个恋外恋的插曲都没有。

你们一开始都是风华正茂,我们一开始就是老气横秋。

及至到了后来,连李长安和叶颂都觉得,我们俩没有任何理由不结婚。正如我和郑曐也同样认为,李长安和叶颂也没有任何理由不结婚。

所以我常常想,人一旦在一个熟稔的环境里囿于其中,便自我麻木,总以为已然这样,便将永远也这样。有什么不好吗?有什么好吗?我不知道。

直到大四那年,我跟着老师走出校门,去了电视台实习,才开始突然意识到,我的大学四年,简直就可以浓缩成一日。其他的每一天,都在复制这样按部就班的一天。周而复始,年复一年。

回首向来萧瑟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4


从来就没有爱过。

这句最后的歇斯底里,算一种内心独白吗?

郑曐彻底走掉之后,我总是反复自言自语这句丧尽天良的话。

不过都结束了。新的生活呼之欲出。

再见吧该死的大学。

再见吧亲爱的郑曐。

文/郑北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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