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点，程亮睁开双眼，南方的空气很潮湿，自然醒的感觉不错。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来珠海定居，年轻时他来过广州很多次，但从没来过珠海。最后一次来广州探望师姐的时候，程亮鬼使神差的决定在珠海买下了这套房子。当时买房是为了投资，哪知道后来发生那么多曲折离奇的事情，现在看来，搬来这个避世之处定居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洗漱完毕，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空空的冷藏室里只有两个紫薯。他把拿出紫薯，给电饭煲放上一些水，然后把紫薯都洗洗干净，放进去盖上盖，按下“蒸煮”按钮。

想了一下，他再次打开电饭煲，拿出一个紫薯放回了冰箱，就一个人住着，好像洗一个就够了。

环顾客厅，十来个大纸箱靠墙摆放，这些是昨天物流从北京送过来的。餐桌上有一只盛满水的玻璃杯，似乎这是仅剩的一杯水了。程亮在玄关鞋柜上一堆卡片中找到送水站的号码，拨了过去。

“喂您好，水站吗，麻烦送一桶水，世纪星城，27号楼202谢谢。”

“你那南区北区啊？”对方操着浓重的广东口音。之前在北京生活，电话中如果听到这样的声音都要提防是不是骗子，如今既然搬来广东住了，还是得习惯习惯。

“额，我也不太清楚是南区还是北区……就是27栋，有两个27栋吗？”

“哎呀真是麻烦。那你是一期还是二期呀？一期就是北区，二期就是南区啦。”

“二期，二期。”

“好啦，等一下子啦，我们马上去。”对方没打算听谢谢，果断挂了电话。

程亮一边把水站号码存进电话簿，一边伸手去拿餐桌上的水杯。余光有些偏差，伸出的右手直接把水杯推翻，滚落下去砸在了地板上。

玻璃四溅，水流得满桌满地。程亮叹了口气。

桌上摆着他昨晚从箱子里收拾出来的几十张CD，随意摆放着，这会也被水打湿了一大片，唱片的封套和纸页很快已经渗水，看样子抢救也来不及了。他突然想起，这个场面好像他大学时候写过的一篇文字段落，玻璃碎片，CD杂乱散落一地，然后玻璃划破手指，献血直流，好像还矫情地幻听到天使的竖琴等等。

不过，这么多年了，有些记忆混乱了，到底是这些事情发生在前，写下在后，还是由于大脑回路的过度紧贴让人把过去和现在混淆？其实很有可能是现实发生的事情太过立体，触感太过真切，刻在皮层上太深刻以至影响到之前的记忆，让人误以为自己曾经见过这样相同场景。部分人经常会觉得眼前的场景自己以前梦见过，也许也只是用此刻的场景来改写了陈旧的记忆，并且让自己相信了。

也许他从来没写过这样的文字。不然，难道还真是在几十年前就编好的剧本在后来的日子的逐渐真实上演？

哎，无所谓了，程亮决定不去想这个问题。反正如今CD也没太多存在的意义了，都听MP3了。他在牢里这些年，没少去思考那些因果报应和冥冥中的指引，越想越乱。监狱生活把他打磨得格外平静，很少再有特别情绪化的状态。

他拿过垃圾桶和纸巾，把地上的玻璃碎块小心捡起来，然后把各处的水一点点的擦去。他哼着小曲，把这当作是一件必然会发生的并且不带来任何麻烦的小事。

就像当年决定轧死那个小混混一样，这些都不过是些小事。

那个晚上，他年少时的暗恋对象不小心撞伤了小流氓，为了不让她在移民前夕惹上麻烦，程亮慌称他送人去医院，让她先自行离开了现场，其实发动车再次碾轧了过去。因此他蹲了十年班房，但是心甘情愿。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没少遭遇过小流氓的欺负，他一向对这些人恨之入骨，在他的概念中，这些人都是死有余辜。

在这次事故之前，他经历了职业生涯的过山车。作为名头响当当的国家地理杂志首席摄影师，原本活得体面光鲜，谁知后来被人揪出他作风不良玩弄女性的事实证据，闹得沸沸扬扬。他丢掉了工作，也没办法继续在圈子里混下去，只好隐姓埋名做点小生意。他开过画室，也开过花店，但最终都没能经营下去。还好他一直有不少积蓄，赚点赔点也就都无所谓了，纯当充实生活。

程亮早年炒股亏了很多，理论上应该没有积蓄可言。当年股市从6000点直泄往下，逃都逃不及，他不但赔光了家产，甚至从信用卡套现出来的二十万也都赔了进去。就在程亮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堆烂帐的时候，一位关系不错的师兄突然去世了，留下了一大批值钱的域名。他从和师兄的聊天记录中找出了域名管理后台的密码，但是因为不太会操作而损失了一批到期的域名，后来他摸索着学会了如何交易域名，把剩下的有价值的统统卖光了。这些收入不但补上了股票损失，余下的还够他在北京珠海各买了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

这件事他从没和任何人提起，每个人心底都有秘密，这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谁都是怀揣着秘密在活着，如果把每个人的秘密都拿出来互相交换，谁都一样体无完肤。我们早已身败名裂，你还能理直气壮的微笑挥手，只是你以为你的斑斑劣迹尚未被曝光在太阳之下。当我们都毫无遮拦，当语言没有办法融化到谎言中的时候，试想一下那是如何的大开眼界。

门铃响了，是送水的师傅。

“谢谢，多少钱？”

“二十五啦。”师傅底气十足。

“这么贵，农夫山泉不是只要十来块嘛。”

“一直都是二十五啦，先生。”

程亮把准备好的三张五块收进口袋，拿出钱包摸出一张一百递给师傅。

“一百，等下啊……找你八十五，给。”

“八十五？”程亮有些糊涂，“水多少钱？”

“十五啦。”师傅不耐烦了，“你给我一百，我不是找你八十五吗。”

“你刚才不是说二十五吗？”

“一直都是十五啦，先生！”师傅一脸不屑的表情，“二十五块钱的水那么贵，谁会喝啊！”

一通莫名其妙的对话，程亮彻底晕了。这时电话响了，又有一批箱子运到，需要他去小区门口签收才能搬进来。应该是放在老家的一些旧东西，上周和母亲通了个电话，让她帮忙收拾了一下寄了出来。

决定在这定居后，程亮让朋友把之前寄放在北京的物件快递了过来，也就是现在已经摆在客厅这十来个箱子。这些十年没碰过的东西，里面都是他的书、照相器材和乐器设备，而衣物则能扔都扔了，没带到新居来。那架三角钢琴也托朋友转卖了，曾倩应该不会介意的，反正她也不弹，实在不行的话就再给她买一台新的。

曾倩还是不是他妻子？印象中有过离婚的场景，但是已经记不太清。这么多年过去，他想起她脸上还是会露出欣慰的笑容，但是生活中却并没有她存在的痕迹。

电梯从楼下上到20层，电梯门徐徐打开，程亮正要闪身进入，发现有个老太太在里面微笑看着他，便退后一步出来，请老人先下电梯。

老人并不出来，只是微笑看着他点点头。程亮心想，也许是老人坐错电梯了，便走进电梯问到：“您是要下去？”

老人不说话，微笑着点点头。她瘦得有些枯槁，但还算是慈眉善目，依旧精神。

程亮按了一层的按钮，然后退到角落里拿出手机。他打算发个信息给曾倩，问她什么时候到珠海。他已经租好车了，确定了时间可以提前去接她。但是翻来覆去找不到曾倩的号码，不只是曾倩的号码不见了，手机电话簿除了刚才存上的送水站的号码之外，一个联系人也没有。“这些同步软件真是烦人，一定又给我弄丢了。”这么多年没有接触智能设备，程亮已经快被iCloud弄疯了。

一层到了，他伸出左手拦住电梯门防止过快关上，示意老人先出去。谁知老人依旧不动身，只是微笑点头看着他。

他快步走出电梯，心想大概是谁家痴呆的老年人不小心跑出来了，真可怜。

他走过树荫斑驳的绿化带来到小区门口，签收完毕后便坐上物流公司的货车一起进了地库，两个工人帮着一起把四个大纸箱搬上货梯抬进家中。

不知道那位老太太是不是还在电梯里站着？回来这趟走的是货梯，自然没有碰着她，但是程亮一直回想着老人的容貌和笑容，总觉得似曾相识。

送走工人，程亮拆开第一个纸箱。里面都是书，摆在最上面的是一本《金刚经》，当年外婆留下来的。早前他已经把外婆留下的经书都烧了，这里还落下了一本。他早已经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整个人偷生下来已经没有道理，又何必需要佛来救赎。他把《金刚经》拿起直接扔进了垃圾桶，看到下面摆着一本陈辉龙的《情绪化的情节》，这本1989年的台湾竖版书，明明在高中时候就已经还给了省图书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书皮背后分明贴着湖北省图书馆的借阅卡，盖着已经归还的章。程亮把书放在茶几上，打算待会坐下好好想想当时的场景。

第二个纸箱，都是早年的一些数码产品和模型玩具，最上面摆着一台美能达相机，这是当年师姐送给他的礼物，也是为他开启摄影大门的钥匙。但是现在他早已不拍照了，这东西，就还是扔在箱子里吧。往下翻，各种游戏机和耳机，还有电子表。他看到被绒布包住的一件方寸大小的东西，他很清楚，里面放的是他高中时候在隔壁教室偷来的索尼黄金限量版随声听，这些不堪的回忆，也不用打开来再温习了。于是他合上第二个箱子。

划开第三个纸箱的封口，都是他读书时期的各种零碎，日记本和文具，还有各种磁带里的歌词折页。母亲大概不明白该怎么整理，于是一股脑都打包寄了过来。他拿起一本墨绿色硬壳的记事本，封壳的两个角已经磨破，他记得这里面是当年零散写过的一些小说片段和歌词曲谱。

扉页之后的第二页，泛黄的纸张上，一版潦草到只有他自己能辨识的字迹，这是他十六岁的时候尝试写过的第一篇小说。他饶有兴趣的看了起来。

“他纵身一跃，就这么从郡南居的楼顶跳了下去，在珠海情侣路边，迎着海风，结束了他精彩又错乱的一生。”

第一句就让程亮呆住了，仔细看看，确实是写的珠海没错。自己居然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写下了关于珠海的句子，要知道他很久之后才来过这儿。还好自己住的小区叫世纪星城，不叫这拗口的名字，不然也太诡异了，他暗想。

这个不长的故事用的倒叙，描绘了一些着地的惨状之后，开始从头说起主人公龚程的故事。

“龚程抱着一大束郁金香，开上他的甲壳虫，沿着海边公路开往机场，迎接他的未婚妻……”

这句子简直酸到不行，到底是十几岁情窦初开的男生写的东西，根本看不下去。程亮摸了摸口袋，拿出一把大众车标的车钥匙，昨天在hertz租车的时候，他特地选了一辆甲壳虫。

他放下记事本，走到阳台。房子买来原本就是精装修，之后没再多装饰，窗台没有装护窗。他倚着栏杆，微凉的海风灌进室内，看着脚下的情侣路，海面上雄壮的珠港澳大桥刚刚通车，一派宁静祥和。他端详着手上的甲壳虫钥匙，等着手机响起，那个他联系不上的人，什么时候会打给他，或者说，真有这么一个人，来珠海和他一起生活？他变得不太确定了。很多记忆，在脑海里打转，所有结束的过去的未完成的和消失的都拧成一团。

楼底下，一队工人正在施工，给世纪星城小区的一期二期各自挂上不同的别名。远远望过去，二期南区门口那块即将安装固定的大石碑上，赫然刻着三个鲜红的大字“郡南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