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别离

“周六还是要去一下的。”

“为什么啊,还要考文综。”

“给你爸一点面子。”说完,母亲把手放在了佛经上。阳光照耀在佛经上,显现出金黄的慈祥。

顶蓬乌黑好像网罗了光阴,黑白大像放在了露台的中央,四处帷幕轻轻拂动,不知为何有种步入人生苍茫之境的感觉。四方桌子摆在旁角,父亲坐在那里招待人客,煮水泡茶,商量各事。姑丈坐在斜对角记账,白礼的数字名字,一提一勾,写出了创作艺术欣赏书法的观感。母亲领着我到了父亲的桌前,示意我一一向在座者敬称问好。然而各式脸庞宛若万花筒的记忆,只得装作不懂事地点头,腼腆地笑笑。长辈们点点头,他们也没必要明白我是谁吧?好像从小时候就明白,装作不懂事其实是保护自己很好的铠甲,有时候甚至能和勉强圆融达到一样的效果——保护自己。

然而还是要在祖母像前敬香。母亲阴着脸,礼节性地跪下、起来、上香。轮到我,我不肯跪,或是不敢跪,母亲说“跪下去”,方才放心地跪下。

但还是想起了那年,知道我爱吃汉堡的祖母,趁母亲不在买了烤堡给我。惊怕,狼吞虎咽地吃完,祖母笑着说,慢慢吃,没人抢。葬礼前的周六,回到学校旁的租处才惊觉,祖母是怎样知道我爱吃的是哪款汉堡?

还是想起那年,祖母带我去坐那种小小车,小朋友开着玩的那种,在风中等了几小时。

然后再想起来,懂事后,有年祖母对我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奶奶了?”

最后想起临终的窗前,她仿佛用尽生平最大力气地说:“好好读书,听先生的话。”然后看见重症监护室外的草坪上,洒满了阴天后的阳光。

然而母亲呢?母亲因为祖母的谣言中伤而被淹没在唾沫的海洋里,而父亲在我出生后的第一年依然选择在风雨除夕夜,骑摩托车半个小时去祖母家,则成为一个隐喻般的事实。母亲总觉得,那个飘摇风雨夜,她撑起了一个家的天空,尽管那个天空下只有我一人。

拿着盘子去拿炸的贡品,遇到了大姐二姐,伯伯的孩子,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伯伯。母亲总是让我直呼她们的名字,不能再叫大姐二姐了,“又不是有血缘关系,就算是血缘的兄弟,现在多少疏远的了?况且该分就该分了,不能总想像以前没有成家一样。”

看到大姐,本来还想装作没看到地走过去,未曾想母亲还在后面,“诶?怎么不和莉莉打招呼?”恍然大悟般“莉莉!”,她明显震了一下,多久视而不见今天突然打招呼,“不叫大姐还是不习惯。”“叫什么大姐啊”母亲就像是大观园里知人心扉的姥姥般笑道。二姐勇勇则听到后直问“怎么不叫二姐了?”“叫二姐,高考完后买个iphone给你!”“诶?小弟,你手机号码多少,以后方便联系啊!”我笑笑摇摇手,装作不懂事的样子,说:“免了,我号码是我妈的。”伯母过来“小弟,手机高考后换个新的。”他们其实以前一直都叫我“亦寰”。

伯伯过来说“小亦寰,你老爸叫你过去呢。”

连忙赶了过去,今日的事儿忙了,先回学校。下礼拜周末请假。

出葬前,竟无人提醒应提前穿戴孝服,随着大部队走,母亲急电到。跑到了那个大写的“祭”前,殡乐队开始预演,戴着耳塞的锣手开始奋力敲,举着大大的照片,胸口隐隐作痛。姑姑向来遇事镇定,了然在心,此时突然在像前大哭,嚎啕之力仿佛要将脏器呕出,持续了一两分钟后恢复了常态,只有挂着的眼泪证明刚刚的嚎啕不是幻觉,但把眼泪拭去后,便什么也不剩了。她掌管大局,自信地处理各项琐事,时而抬望眼似乎欣赏冬日难得的好天气,竟给我一种胜似闲庭信步般自得的感觉。当初要和姑丈结婚,祖母拼命阻挠,欲将其嫁给一个军官(那个时代,嫁给一个军官是多么荣耀啊)姑姑遂断绝来往,躲到另外的故乡。后发家致富,竟经营起了国营名牌的大厂,掌管着几万人的事业,之后新年面对着祖母,便也不似先前热烈了。

母亲曾很生气地说“以后小辈拜小辈的年,老辈拜老辈的年”,我猜也可能是在姑姑那里收到冷遇的缘故吧。“况且也只是表亲嘛,亲生的尚且疏远,又总不能老是当成一个家,该分的要分。”母亲评论道。

真的是难得的好天气,高三仿佛都是阴郁着的天空竟然放晴。我拿着大大的像站在前面,后面的老媪一哄而上,想看看像中人是谁,爬梳出”是谁谁谁的谁谁谁”关系后,便心满意足地走到了后面去了。

驾车进了殡仪馆以后,下车,绕堂,坐在那里等待仪式,母亲和我讲今天的天气。然而看见祖母推进火化炉的那瞬间,还是背过去,眼泪滴滴掉了下来。其实也没有想到可以站的这么近,距离炉门不过五六米,然后看见钢板上,包裹着祥布的身体缓缓地向前滑行,不敢凝望,却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目送。等待骨灰的时候,伯伯问操控温度的工人“一天大概有多少人?”“几十人吧?”说罢,过了一会儿,把好像铲子的东西伸进去,可能是为了受热均匀吧。收拾骨灰的时候,父亲和我讲:“奶奶身体不好,那个叫骨质疏松吧,骨头一碰就碎了。”

下土葬的时候,准备丧礼请的那个帮忙的,没有眼色,把祖母的小像边框弄坏了,摆的食物也没有弄好,只弄了很多鸡腿,种类不多,“本来香菇、芋头什么的刚刚好五种,是五行啊!不行,待会儿不能给他500,400就行了!”姨婆一直说个不停,父亲看着那个像好一会儿,姑姑则叫那个姨婆别说了。姑姑无奈地,望了眼母亲。母亲没有应。记得当年母亲不听话,父方召开离婚家庭会议的时候,姑姑也参加了。天气阴了,我望着四周的山,按要求背对着坟。

回去后,满屋子遗物。姨婆要这个碗那个盆,这个抹布那个水桶。勇勇本要一个漂亮的热水瓶,放到一处了,姨婆还本来不经意地顺走,勇勇立刻说,这是我要的。姨婆方才放下。听母亲讲,姨婆接下来经常借故上正房来看看有没有东西还可以拿走。有次母亲收拾好的滴水的水龙头她打开了,母亲说不好气地说:“你未看到这个水龙头是封的吗?”姨婆不敢做声,出去客厅后长吁短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聚了。”姑姑则应了句:“没了,全部了了,sua(四声)sua(四声)”(方言词汇,完了的意思)。

倒是伯伯的事情还可一叙。伯伯想到我们新厝,但是母亲拒人千里。父亲似乎也因为伯伯的埋怨而说“装修一个新厝还不让阿兄来做(客)”。

伯伯每次手机总是先问父亲“你在哪里?”父亲每次都说,我在老厝。

伯母和母亲在葬礼后上楼上正房收拾东西时,一直打不开锁,母亲一拧就开了,“自家的锁还是自己开得了。”伯母愣了一下,点点头。

一番波折打理完礼钱后,别离完成了。仿佛涟漪回归平静。

可能只有父亲偶尔会给伯伯打电话说,回去,不知道要干嘛,要见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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