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拥有一切都形同膨胀的气球,你该知道,总有破裂的一天

你不明白何时才会郑重其事地将这两个字刻在墙上,如同刻在自己的心里。

我与我妈的关系,十年前势同水火,两个人都处在各自年纪最为狂妄的时代,不愿意向对方低下一寸头颅,将彼此视为命运在现实中最为形象的化身,处处锋芒毕露,剑拔弩张。

1.

早上,我在北京拥挤不堪地铁上接到了我妈年后赴京的第一通电话, 对话很简单,如同两个陌生的人,定好见面时间就匆匆断线,刚好地铁到站,背后车厢蜂拥而出的人迅速将我淹没。

写稿,排版,查找资料,去了三趟厕所,抽了五根烟,发际慢慢闷出了油渍,傍晚七点,事务基本处理完毕,收拾停当之后才发现还没问地址。

2.

在北京的日子里,除了公司,住所,地铁站外,极少再去别的地方,至今未记全沿途的站名,临近住所的两站又格外漫长,一开始总有恍如坐过站的错觉,后来也确实坐错过。而我在这样的恍惚中,觉察到了时空微妙的变换,借用某人说过的一句话,上车时还在宋朝,出站时已到了崇祯年间,沿途走走停停的人与站名,仿若各自贴好了标签,有着严格的等级区分,虽然摩肩接踵处在同一节车厢,却又格格不入,陌生至极。

换了一条极不熟悉的线路,认认真真读了一次站名,再三确认没有看错,选了一个人烟稀少的门口等着。

这趟行程足够我从家到公司走个来回,我也早就习惯倚在门框处,不愿再向里移一步,面对一闪冰冷的门窗总好过面对一排形色各异的脸孔。

听着一个个站名报过去,再看着一个个红灯熄灭,神思在可察觉与不可察觉之间游离。

其实这个地方我来过,在某年冬天,店里急需一批货,春节将至,快递公司早就歇业,物流又太慢,我妈带着我订了两张机票就直奔这里,两人拖着大箱子,在满是东北话,北京话,带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以及我们这种不伦不类的普通话之间奔走,从一个狭小的格子进去,与各个精明干练的老板娘杀价,女人在标签面前,分外像死敌,只觉得一言不合就能引发血案。我低着头,听着他们或叫或喊,或谄媚或斥责,或嘲讽或垂询,除了做生意的之外,大部分男人在这里能保持一个绅士的风度,一言不发,默默地跟着自己应该跟着的人,抽个空隙也会在拐角的座椅上休憩,或者出门抽根烟,或者纯粹为了透气,就算外面已是寒冬腊月,里面依旧挥汗如雨。

女人在砍价方面天赋异禀,眼睛略一扫,甚至都不用去摸,就能用一个让老板娘肉疼又不至于不卖的价格将货物收入囊中,我连连暗赞忍不住感叹,这些虚高的价格原来能低到这个程度。

回程也异常艰辛,除了带来的两个皮箱被装得鼓鼓的,还外带了两只险能系上的最大的包装袋。我们从人群中穿梭而过,母亲年轻时候引以为傲的身高瞬间变得矮小苍老起来,我不忍再看,急忙走到她面前,又从她手里夺过来一个袋子。还未出商场前,她还认为我是个弱小的孩子,要为我承担其中一个。

3.

我以为她不会老,在那个女人一过四十就会把诸多自己喜欢的色彩从可选项中删除的地方,她显得那么独特和艳丽,人们会称赞她的漂亮,她的年轻,她姣好的皮肤和保养有致的身材,那时候我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以为她如同千年修行的白蛇一般,只不过在这世间抛头露面数十载而已。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变得慌乱起来,我担心她无法面对这些岁月曾经赐予她的东西被一件件收回,担心她开始羡慕那些年华正盛的少女,开始担心她所担心的一切正一步步走向现实,我被前所未有的恐惧包裹的那一刹那,我感觉到自己比她都怕这一刻。

4.

我在楼下大厅给她打电话,她说马上下来。

迎面走来时,脸上的笑容愈发慈祥,而我不知为何总不敢相视,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像年少咄咄相逼时那样毫无顾忌对上她的目光,我想大概是因为知道她开始变老了,存着侥幸,希望她失去这一部分的自知,又明知这是不可为的,就希望这一天来得迟一点,却害怕在每一次想见时,她会将这一部分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告知我。

随便找了一间餐厅坐下,她说,点你喜欢吃的,多吃点,这是她常跟我说的话,她总认为我在外面会受苦,会吃不好,会穿不暖,会在照顾自己这件事情上智商为负,可我想告诉她,我过得很好,我不会让自己吃亏,不会让自己饿着,快乐得忘乎所以,甚至都忘记了她。

她说,你过年走后,你奶奶哭了。我不知如何回她,就像我不知道如何把自己因为怕别离所以不敢说别离,自己不知如何安慰病者而不敢去探望的心思说出来。

这让我想起离开的那天,她站在我的房间,远远地望着我,远远地挥手,远远地流泪,那天刚下过雪,满路泥泞,我走得每一步都溅起了她的悲伤,她是那么孤独啊。

她又说,你奶奶今年怕是不行了,你嫂子去看过她,说是躺着动也不能动。

晚饭食之无味。

5.

大二那年,与我关系甚笃的姑父突然病重,住在病房中每日接受化疗,医院离学校其实不远,我却迟迟未去看望他,直到大年初一,我才忐忐忑忑走进他的房间,头发早就掉光,身子也弱了不少,威严端正的面庞失了神色,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幸好他没谈及死亡的事情,只对我笑笑,而我再不能同往日那样跟他斗嘴,跟他耍横,不能再搂着他开称兄道弟的玩笑,我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对每句呼之欲出的话都揣度再三,最终只能咽下,慌乱中赶紧躲开,只能在院子外透过窗户远远地望着,默念着:一定要好,一定要好。

我不知道那是最后一面。

隔了不久的某天早上,我在睡梦中碰见了一只黑猫,睁眼一看,窗外是阴沉沉的天空,枕边正是那只猫。黑猫见我醒了,倏忽冲下床,朝着门外奔去,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特别早,舍友无一人起床,而门却被打开了。

黑猫冲出去后,手机就响起来了,是噩耗。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拉起武子,往学校外奔去,姑父爱喝酒,我要去送他一程。

他是来看我最后一眼啊,是借着黑猫的身子来看我最后一眼啊,我蹲在货架间悲伤突然袭来,我感受到那是一种要将心肺都撕开的悲恸,我大口喘着气,大口哭着,鼻涕眼泪什么都管不了,我不断站起蹲下,不知何去何从,武子过来扶着我,不至于让我倒下。

拿了瓶酒,爬上了旁边公园的假山。面对家乡的方向三叩首,慢走,慢走,慢走。

情绪平复的后来,我写过一篇悼念的文章,感觉自己看到了一片紫色的花海,虽然并不认识品种,可我相信,他在那里,我有这种感觉。

某年阴雨绵绵的清明节,家人去给他上坟,几个叔叔辈的人说,怕山林着火,先拔掉坟边的杂草。我就在那一只拔,直到众人要走,草还没拔完,我说,再等一会,再等一会就好,我就背对着他们,一边流泪,一边让雨水打湿自己的脸。

我知道这些没有用,我知道于事无补,我知道徒劳无功,我知道死者已矣,我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知道明明心里牵挂得要死,为何不再去看望他一眼,以至于他不远千里,寄托一只黑猫把我从梦中叫醒。

6.

去年五一的时候,家人带奶奶和爷爷来京游玩,奶奶腿脚不便,我便用轮椅推着她。

从恭王府走到北海,从北海走到天安门,从天安门走到故宫,再坐地铁将她送回下塌处。

那几天,我走了这辈子从未走过的路,也获得了这辈子从未有过的开心。

奶奶说她心满意足了,可我却还心有戚戚,明明还可以再好一点,我还可以推着她去更多的地方,更仔细地给她讲解各种趣闻,还可以带她去她最喜欢的地方,做最喜欢的事情。

我多希望,她依旧如同二年级的时候,一只胳膊就能把不愿上学的我从家拖上大街,拖到操场,拖到教室。

那时候的她,带着一个皮包就能拖着我坐连夜的火车奔向远方,能和我坐在拉风的铁驴子中狂舔冰棍,能拿着木棍把做错事的我打得抱头鼠窜。

可是老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记忆中没有渐渐老去的那一部分,总在还未老,还未老的时候,突然就老去了。

7.

和朋友送我妈回到住处,我妈抱着我,朋友说,你妈妈哭了。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如此多愁善感了,也不知道,她如何将脆弱压在心里苦苦支撑了这么多年。

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真的有阿拉丁神灯就好,我不贪多,只要一个愿望,将我的年华分给他们吧,我不怕老去,我怕他们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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