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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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惠子正在参与集团的345战略会议,因为有外部顾问和集团所有高管参与,所以武恭打了好几个电话,都被惠子无情地摁掉了,但是武恭的电话又固执地打过来了。武恭平时极少在惠子上班时候打电话的,莫非有事?一丝不祥漫过惠子的心底。

果然,武恭的电话有些急:老妈走了,一个小时前才刚走的,这会儿大家都赶着回去,我也得赶紧回去收拾一下,马上走……

“我要不要一起回?你开车还是坐飞机?”惠子忙不迭地问。

“你暂时先不忙,我先开车回,家里办事需要用车,你又不是不知道。”惠子想想也是,家里那旮旯山村,离了车子,办什么事儿都难。

“那,还有谁同你一起走?”惠子又问。

“老四,老三跟我一起回!你赶紧转点钱我!”武恭的声音急碎地,他眼下想到的是如何赶紧奔回家。

惠子电话里只听他急促的脚步声,估计是上了电梯快到家了。

挂完电话,惠子赶紧转了一万,她的心,莫名的掠过一阵难过,说不出的忧伤,她想起,龚老太是这些年老家唯一的念想了,她有时就像老家的那一方四方小院,她在,小院就在,家就在,故乡也在,生命源头还能清晰可见,而如今,她没有了,记忆里的那点念想,也终于没有了,她的心里怅然若失,空荡荡的感觉。

她不知道怎么回到的会议室,耳朵里再也听不进高层会议的任何内容,一个声音在她的心里说:她走了,终于解脱了;她走了,也许是一件好事。她有一丝庆幸却又有些没有来由的悲伤。


七月里,武恭与惠子曾带着孩子火急火燎地赶回家去看望过一次惠子的婆婆——龚老太。那时,她已经被医生下了最后通谍,说是老人的身体状况已走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该用的药已用了,该想的法子也都已经使尽了,如今,瓜熟蒂落,送回家尽尽最后的孝道吧,其实那时,她已三天未进食了,只能看她自己的个人造化了……

等惠子一家匆匆忙忙赶到家时已是傍晚,天快黑了,屋里的灯光有些暗,看见龚老太正静静地躺在临时支起的矮床上,脸上神色很安详。惠子的儿子上前,叫了一声奶奶……她眼睛微微一睁,见到孙子,眼里闪过一丝光芒。妈!惠子叫了声,连忙走过去把她的身子扶起来靠在床头。

龚老太伸出一张仅剩一张皮的手,颤巍巍地拉过孙子的手不停地摩娑着,两行清泪从眼角慢慢沁出。这是灿儿?长这么高了?长得可怪帅气的,以后一定能娶个好媳妇哈!她不停地问你可回来啦,路上累不累?有没有吃饭?在学校学习成绩好不好?听不听爸妈的话?怎么这么瘦?这一连串的问话,从她那略有些干涸的嘴里问出,一个接一个。她问,不等他答,又开始问,仿佛积攒了好多年的问题,在这一刻也只是为了问而不是为了要他一个回答,灿儿只有温顺地点头微笑。

龚老太一共有九个孙子,只有灿儿是她唯一亲自带过两年多的孙子,那年月,武恭和惠子去深圳打工时,才一岁半的灿儿就跟着爷爷奶奶一直生活到了四岁时,才被接到了深圳。

龚老太望着灿儿,满眼的怜爱。哎哟哟,那会儿灿儿胆子可真大哟,到了后山园子里,手指粗的猪儿虫也敢放进衣兜里带回家玩;门前的蚂蚁窝都快被他养成了蜂窝,家里有客人来了,他不吵不闹,可乖呢,灿儿叫奶奶给我弄点肉肉,我就给他盛些饭,夹些菜和肉,再添一碗汤,他就乖乖的自行蹲在小板凳上吃完,听话得很!龚老太断断续续地讲,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惠子赶紧端了水给龚老太喝,心里却涌起了无限的感念,是啊,要不是那两年多灿儿跟着爷爷奶奶,自己哪会职场发展得一路顺风顺水?但就因为这,龚老太可没少背了埋怨。先是大儿媳的嘴巴翘上了天,说什么横竖还是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这幺儿就是不同,老太太没给其他家带娃,就只给老小带,是不是今后养老就只要老小负担?接着三儿媳更是四处放下口风,我的孩子不是他武家的孙子?只有老小家的才是她最爱的孙子?那以后养老就不要指望我喽……村里那些铺天盖地的闲言碎语,隔天又是一大箩筐,一堆人等着看龚老太的笑话,看武家什么时候上演兄弟打架妯娌翻脸的好戏码。

但武家打架的事始终没有发生,龚老太很智慧。她常轻言细语地对儿子儿媳们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人在哪一时,就演哪一出戏。以前家里兄弟多时,妈的能力有限帮衬不过来;现在,我有时间有精力,你们谁家的事,我都愿出力;家里家外的事,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都替你们看守着。你们在外的只要一年回来看我一次就行了,你们各自有各自的生活,都出去好好赚钱,不用挂记我,妈有妈的生活……果真,各家人都五湖四海的奔出去自谋生路。武家小院空了,但龚老太的心里却装着满满的幸福。老大重庆买房了,老二镇上买房了,老三县城买房了,老四县城和东莞都有房,老五深圳买房了,多好,都搞得不错!每每有村人问起龚老太五个儿子的情况时,龚老太总是骄傲地说。因为有了期盼,有了一年的守望,武家小院也变得更有奔头和希望。

自从武老爷子十年前因为肺气肿走了之后,龚老太就成了武家唯一的留守老人了,偌大的一个院子,留下了十几间老房子,房子是三儿子、四儿子和幺儿子的连排三层楼的小洋房。龚老太每天不厌其烦的早上起来,把门一间间打开透风敞气,等到太阳大时再帮着把每家的棉被、厚衣服清出来洗洗晒晒。大儿子和二儿子的房在另一处地方,离得并不远,只是两梗田的距离,都是儿子,龚老太也时常跑过去帮忙打开门敞下气,或是等到太阳大时翻洗下衣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砌了半人高的围墙,围墙里有棵老橙子树。春天里,龚老太守着院子里那棵老橙树,一帮村里老太太也时常过来一起闲聊,更多时候,是龚老太一个人自言自语。橙树下是满地飞跑的小鸡小鸭,还有一只白色的猫陪伴着,这时,龚老太开始念叨着,等到过年,这个院里就又热闹了。夏天来了,龚老太把山里的青菜晒干了,做成一坛坛咸菜;把地里的红薯弄来打成淀粉,晒干了放起来说是等过年时儿子儿媳们便能带出去,留点家乡的味道;秋天里,龚老太储存了一缸子的米,米里面藏满了鸡蛋,说等着儿子儿媳过年回来吃;冬天盼望着盼望着,终于回家的人儿都陆陆续续回来了,院子里撒满了欢声笑语,大人笑,小孩跳,龚老太满足地望着,只为了这几天的欢闹,她觉得这一年的守望都是值得的。

这一晃,老二、老三都当上了爷爷,连着老四也当了爷爷,龚老太从七十岁翻过了八十多岁。八十岁那年,正月里,武家子孙趁着春节在家为她操办了一场盛大的生日宴会,龚老太享受着这难得的四世同堂的热闹与欢娱。回想着这些年,武家五兄弟如同农村各个精干的家庭一样,也都各自有了出息,这么多年的清守,让她觉得,她在家就在,守住武家的小院,守住武家的门,也就守住了武家的根,虽然有五个小家,每个小家又开枝散叶飘落到了各个地方,但只要她在,这根绳都还一直系着,他们就像那四处飘飞的风筝,但那线却拽在她手中,只要她动一动,那风筝便会飞到她身边。


说来也奇怪,上次武恭一家回来的隔天,几天未进食的龚老太居然神奇般地能喝粥了,并且精神状态也不错。

七月的早上,阳光白晃晃的,武恭问龚老太说,妈,你想不想出来晒下太阳?龚老太说想呢!武恭和惠子就在院子里的那棵橙子树下,用棉被垫着摆下一把逍遥椅,抱她出卧室时,惠子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竟然从龚老太身上闻到了一股朽味。呃,妈,巧巧是不是没给你擦洗身子伐?老四家也真是的,照顾妈还使唤儿媳?隔代的年轻人怎会照顾得了八十几岁生病的老人?惠子低咕了几句,龚老太说,别说了,照顾得挺好,没事儿!武恭也顺着说惠子你少说几句。惠子忍了忍,隔了下才说,妈,趁着天气好,我给你顺便洗下身子吧!趁惠子去厨房备水时,武恭给龚老太揉了揉后背,她的尾椎骨疼得厉害。

妈,怎么才短短两个多月,就瘦成这样子了?是不是他们照顾不好?武恭疑惑地问,他想起三四月间时,她那时不要说生病,竟连个感冒也没有,脸上反倒生出些红润来。龚老太听着武恭的话,眼睛里有些湿润,她说都照顾得好,照顾得很好!武恭听出那话里的酸涩与无奈。他回想起三四月间曾与龚老太相处的幸福时光,那是他很多年来少有的温暖时光。一向孝顺的武恭,从不忤逆龚老太的心意。刚开春,龚老太就叫武恭去把后面山上的那块地给刨出来种上洋芋,这样到时有春洋芋吃,要是放点四季豆再加点腊肉孔在一起,那才香呢,龚老太话才刚说完,武恭已扛着锄头去了后山上;不一会儿,武恭就差办完成后回来了。龚老太又发话说,后院菜园子里,你再去栽点四季豆,这样自己就不会羡慕别人的,顺便把那大蒜再栽几行,撒几块白菜籽……只要自己勤快就什么都会有的,龚老太是个勤快人,且坚信劳动可以让自己什么都获得,这个信念源于她自己从前的饥饿感受,总害怕因为自己没有去羡慕别人,也总因为劳动获得带给她的满足与快乐。

武恭一一照办,然后回来时,带了一把芫须回来,笑盈盈地问龚老太,妈,你饿了没?我给您剁点肉瘦丸子好不好?龚老太点头,是有点饿,要得,你弄嘛,多弄点,我们娘俩吃!武恭就去厨房乒乒乓乓的一阵子,隔了不一小会,端着一碗冒着热气腾腾,香喷喷的瘦肉丸子出来了,他叫妈,上桌来吃吧,龚老太满足地坐上桌,吃得很香,最后竟连汤也喝完了,隔了半晌才说,嗯,好吃!还是我幺儿会弄饭,会照顾人。武恭就又说,妈,我明天一大早赶场去,给你买点排骨回来炖汤好吧?好嘛,要得!龚老太太很高兴地笑着回答。就这样,武恭一天四五餐,少食多餐,且鸡肉、排骨、肉丸轮番上阵,定时吃饭,荤素搭配,把个龚老太照顾得舒舒服服的。于是,龚老太逢人就夸我这幺儿子会照顾人,照顾得很好呢。但是,儿子们定下的轮流照顾也不能要求每家都如此,毕竟各家情况不同。

武恭正想着心事,惠子提了桶温水出来,两口子帮着先给龚老太干洗了头发,换了几次水才见清;头发已拧成了结,梳了半天也散不开,干脆拿了把剪刀剪短了。她的身子瘦骨伶仃蜷成了一团,像个在外野游的老猫,身上早没有一点肉,全是一张皮子,许是年轻时干活太拼命了,那后背骨断了,断的一半突得老高,像是要顶翻天……惠子鼻子一酸,差点落泪,她心里有些生气,老四家只顾着赚钱让巧巧(大孙媳)替代照顾,这算啥?何况巧巧还要照顾一个一岁多的女儿。

龚老太洗了头和身子,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于是,她忍不住又对武恭、惠子还有他们的儿子,叨唠起她那曾说过不下千百次的辛酸往事:

十四岁便嫁给了武老爷子,武老爷家有三兄弟一个姐,他是最小的一个儿子,曾随他的父亲在土改时,从毛萍镇游历到了水溪镇,这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天宽地阔,实在比屁股大块地方的毛萍强多了,所以武老爷的父亲--就一辈子坚定的扎根在了水溪镇。那年月,以手艺傍身为农村人出路,武老爷的父亲是个活络人,他让自己的大儿子学了木匠,二儿子在七岁那年因为得了疝气,硬生生丢了性命,老三是个女儿,所以让老四武老爷子也去学了石匠。

学艺归成的武老爷子成了石匠师傅,果真就有很多人稀罕。还是龚老太的母亲英明神武,她攀上了武老爷子的母亲,这二人是隔了几代人的远房亲戚,这门亲事就这么费了七道拐八个弯的攀上来了。

十四岁的龚老太身体瘦弱,也没念过书,除了干活麻溜,多数时候是被她婆婆嫌弃,被大房妯娌欺负的;好在她生性乐观,她婆婆怎么说就怎么做,妯娌怎么好强,就任她强吧,她强随她强,清风拂山岗,日子也就这么过吧。

刚分家那时的日子好苦呀,比黄连还苦,龚老太说锅里没有几颗米,全是熬得清汤见锅底的玉米糊糊,却见大房里的锅里居然是红薯白米饭,龚老太眼巴巴干瞧着,泪水却叭哒叭哒的直掉进碗里,再合着泪水吞进了肚子里去。她下决心靠自己勤劳双手改变家庭的状况。十四岁的身子,还没有完全长大,但已开始学会了担粪挖土,种菜栽谷,早出晚归的劳动果然改变了生活,虽然不能致富,但锅碗里也终究是有了红薯白米饭。有红薯白米饭在那年月多好呀,龚老太深信勤劳能致富,勤劳也能改变命运。

老话说得好,弟兄望弟兄穷,妯娌望妯娌熊,大房见了幺房的锅里也有红薯白米,心里自然不舒服,她逮着机会就明嘲暗讽说有的人就是一只光会干饭,却不会下蛋的鸡,她有苦难言,身体都没发育怎么生娃?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十八岁那年,龚老太终于喜滋滋地怀了头胎,可是还没等到孩子生下来,便已胎死腹中,龚老太嚎啕大哭了一场。第二年,又怀上了,是个女儿,才刚出生没满月,因为麻风疹又去了;龚老太肝肠寸断。第三年,还是个女儿,龚老太精细照管,这次依然没有逃脱命运的捉弄,女儿在二岁多时,因为去邻家小院玩,不小心跌落旁边的粪坑,等到龚老太找到时,女儿早已没有了气息,龚老太抱着女儿的身子哭得撕心裂肺,但令她更伤心地是,她的婆婆居然听信了大房的妖言,说她就是个不祥之人,不然孩子怎么会接二连三的夭折?龚老太的婆婆说话像剔骨的刀子,她时常拿话怼她,她说你说说你这上辈子都造了什么孽呀?就连投你肚子的孩子都不愿意活在你身边?你说你是不是个祸害?龚老太等来的不是婆婆的安慰,而是扎心窝子的话,那些话像一把把锋利的尖刀劈头盖脸地捅向龚老大,竟让龚老太无力反驳,直到老大武平的降生。

龚老太终于洗刷了这曾经莫须有的罪孽之名,这个承载了龚老太许多欣喜的武平,让龚老太在武家终于挺起了身板,她把武平视若珍宝,真的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就是在那样的年月,龚老太还专门请了位奶娘精心伺候,而她自己则像个男人般的去生产队里挣工分。她把挣得工分分一半给了奶娘,武大就靠着那铜缸煨出的白米饭,终于在奶娘的伺弄中白白胖胖地长大了起来。

这接下来就一发不可收拾,龚老太一连生了五个儿子。在生第二个儿子后,其实又有一个女儿的,但是奇怪了,女儿硬是又没养活,看来我命里与女儿无缘,龚老太从此接受了这个宿命论。

五个儿子,在三间茅草房里,像小树苗一样的蓬蓬勃勃生长,不几年便蹭蹭蹭地各自长成大人了。村里人都等着看笑话,说看这龚老太如何将儿媳都娶进门?我是好福份呀,龚老太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让我有五个不错的媳妇,龚老太的笑意浮上脸颊,那褶褶皱皱的脸上,犹如一朵丢入杯中的干菊花,在开水的浸润中舒展开来……

妈的记忆力真是好,惠子笑着说,其实后面发生的事,惠子早已耳朵都听起了茧疤。


村人都笑话说武家的饭挺香,龚老太人缘太好,所以五个儿媳来得都很蹊跷。有人为颜,有人为爱,有人为才,还有人却是为了龚老太。

老大武平当过兵,身材挺拔,一表人才,才刚退伍回来,就有相亲对象接二连三地找上门来了,高不成低不就,直到惠子的堂姐甄玉清上门,这个念过高中,素日里眼睛总向上瞟的堂姐自从见了武平一面,就一眼定终身。即使那时屋外大雨,屋内小雨的茅草棚也没阻挡甄玉清对爱情的向往,相亲半年就结婚了。武老爷子精明过人,才刚过门的大儿媳是个不太好对付的角色,大儿子平日里也是娇生惯养有些臭脾气,遂帮助武平去另外一处盖了住处,然后就分家门立家户了,单独让他们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老二武强,孔武有力,人也憨厚本份,武平才刚分家立户,对门的媒婆子又带个姑娘找上门来了,龚老太笑眯眯地接待了这个比二儿子还高了半截头的从大梁山上下来的姑娘,还是在那三间茅草房里相的亲,据说因为厚道热情的龚老太让大梁山的姑娘彭菊儿也动了心,于是二儿媳没到半年,龚老太四处筹钱,把二儿媳也娶进了家门。因为有了老大的先例,二儿媳娶进门没多久,也寻了一处地方盖了房,分门立户单过了。

三儿子武清,性格刚直,手勤脚快嘴也甜,二儿子前脚刚分家出去,武清就把姑娘杨秀带进了家门。老妈,今儿晚上杨秀不打算回家了哈!武清给龚老太打了招呼,杨秀就真的在武家住下了。

这可咋办呢?龚老太问询武老爷子,能咋办?送个礼请堂客,不就完事了?武老爷子就是个精明人,武老爷子的指令像明灯一样,照亮龚老太娶三儿媳前进的方向。于是,龚老太请了个媒人,拎着大堆东西就跑去杨秀娘家撮合去了,既然生米已煮成熟饭,杨秀的娘家人倒也明事理,不如就借坡下驴,同意由武家出面,请了几桌酒席,放了几串鞭炮,就算是正式结婚成家了。三儿媳成家没几天,也学着大儿媳、二儿媳一样,自立门户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四儿子武富更是没让龚老太操心,在东莞打工时,武富通过自己努力,成为了一玩具厂的生产主管,掌控几百号人的生产车间,暗地里喜欢的姑娘多的是。邻村里的姑娘王素芳近水楼台先得月,主动追上了武富;不久,便挺着九个月大的肚子入得武家大门,亲热地叫唤龚老太为妈,那一声妈把龚老太欢喜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管把家里养肥的鸡,田里养的鱼,鸡窝里的鸡蛋,统统拿出来疼了这个儿媳,不是今天炖了鸡,就是明天熬了鱼汤,天天变着花样,把素芳养得白白胖胖,一个月后,就生下了个白白胖胖的大胖小子,把个龚老太高兴得哟,即使晚上睡着了也都笑醒了。

轮到五儿子武恭,倒有些犯难了,这小子长相平平,嘴巴也不甚甜,老实本份是本份,可就是太老实了。眼见着武恭也已经二十二三了,龚老太急得托了团坊四邻里帮助寻访姑娘,先是同村里的彭家姑娘,吃了几顿饭散了,后是邱家姑娘,见过两回,打了几次牌又黄了,龚老太把家里仅剩的几块腊肉都贡献给了村里出了名的向媒婆也不顶事儿,这事儿就被大儿媳甄玉清给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其实那时,玉清正与刚生完娃的四儿媳素芳有芥蒂,原因当然不过是龚老太对谁更好之类的偏心所致。

玉清知道娘家堂妹惠子厉害,个性要强,识文断字,嘴巴还利落;玉清就寻思着要是惠子做了武恭的老婆,不但这素芳,就连彭菊儿、杨秀不都得让她三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玉清心里有了这份心思后,动用了娘家二姨娘去说动惠子的妈,没曾想到,惠子的妈一听就笑了,你说的是龚老太家呀?哈哈哈,她武家的饭真是香呀,娶一个甄家的女儿还不够?还要娶两个呀?那二姨娘就动用了她那三寸不烂之舌,把个武恭说得像是个王公贵胄似的,还说武恭这个小伙子怎么能干孝顺,家里不但已砌了三层楼的新砖房,还说武恭眼下还是东莞一家工厂管理人员,活轻松工资也高,家里有存款,厂里看上的姑娘排成队哟……惠子母亲有些心动,就说是这样子呀,哎哟哟,孩子好不好不晓得,但那龚老太太可真是个好亲家,没见过那么好的人,生出来的孩子应该不会差,惠子的妈在病榻上想也没有多想就点头应允了这门亲事。

惠子去相亲时,并没有看上武恭,嫌弃他个子不高,还嘴巴长得有点像猿猴,回去低低咕咕地同母亲说不行,看不上!但架不住母亲说,那长相能有啥用?能吃还是咋的?人家小伙子忠厚老实,你这么要强的性格,遇上个性子不好使的,这辈子打架不打死才怪?

那年腊月,赶上惠子过生日,武恭欢欢喜喜地接了惠子去家里,惠子别别扭扭的去了。那时,惠子的母亲生着病,因为要协助家里操持家务,大冬天的常下冷水,手生了好些个冻疮,去武恭家里,武恭去药店买了冻疮药回来细心为惠子涂抹;走路时,惠子不经意的鞋带散开了,武恭蹲下身来替她系好,桌上吃饭时,武恭替惠子夹好吃的菜……那次回来时,惠子已彻底改变了对武恭的看法,觉得武恭虽然看起来长相平平,但着实是个心细的人。

没多久,惠子的母亲走了,是龚老太太如母亲般的给予了惠子很多的慰藉与帮助。那一年,惠子将父亲接来广东,家里的一切庄稼收成都是依靠了龚老太忙里帮外的帮衬,那么辛苦的付出,不过都是为了儿子,为了让武恭有一个家呀!善良的惠子就是在龚老太默默的付出中,真正接受了龚老太为自己的母亲。

惠子在母亲走后的第二年,进了武家大门,叫了声龚老太为妈妈!龚老太看着惠子,脸上绽开了花,她从皱皱巴巴的裤子口袋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掏出了那方手帕,她打开那里折叠成长方形的纸币,点了点口水再数了数,一共是66元,她全部拿给惠子说给你!惠子不要,她硬拽着放进了惠子的裤兜里。她把自己所有的春天,都给了惠子。惠子心里很感动,惠子也把余后对母亲的深情,给了这个武恭的妈妈。


武恭回家的第三天,在外地的老大、老三、老四全家都陆陆续续赶回了,武家院子里的人多起来了,来来往往看望龚老太的人应接不暇。于是,几兄弟又为龚老太张罗着迎来了娘家人,热热闹闹地办了几桌酒席,有家人陪伴,精心伺候,龚老太每天能喝点汤,吃点肉糜什么的,原本大家都是哭丧着脸回家奔丧来着,见到她的神色竟然是一天好似一天,隔了几天,居然能下地拄着拐杖走路了。众人松了一口气,看来这老太太是缓过来了,能再多活几年吧? 这到底是件好事,于是大家只得短暂地呆了几天后,又都各自奔赴前程,一时间,热闹异常的家里又开始变得安静了。

然而,就在大家以为龚老太还能再多活几年时,她却摔瘫了,就在大家以为瘫痪的老人会要再拖累大家几年时,她却又忽然悄无声息地走了,使得这次回家与上次回家的情况全然不同了。

武恭回家后,码就变红了,几次电话惠子,一会说回,一会说不让回,惠子的假已请了,机票也已经订好了,然而回与不回的消息依然交替变换。最终,惠子还是踏上了回家的路。到了家门了,看到龚老太黑色的棺材摆放到了武富的客厅正中央,周围堆满了花圈与鲜花,在焚香的氤氲缭绕中,惠子跪在棺材前,低下磕头,一边喃喃自语:妈妈,我回来看您来了!她想起以前每次跨过那道门,龚老太必然会笑嘻嘻的迎上前来说:你回来啦!然后帮忙接行礼倒茶生火做饭,可是,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一个人会那么热烈地笑着欢迎你回来了,武家里最后的根都没有了,这个家散了,再也没有了……惠子的眼泪流出来,一滴一滴落进那棺材前的烧香盆里。

她隔着门,只听见房间内的人在说,龚老太是被老大武平给气死的,这个老大,反正老妈始终都会死在他手里!惠子想着也许这样走了也好,至少走得体面。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要是再多捱个几个月,也许结局更糟糕呢。

为了面子,武家兄弟都铆足了劲的给龚老太操办这最后的一场大事。龚老太早就说过不收人情,免得兄弟们闹意见,墓地也依了她埋葬在武老爷子的旁边--红沙嘴,听说那里地势敞亮,干爽,挺好的。家里每天都是十几支乐队,还请了坐吹,光锣鼓匠都上百十来号人,每天吃饭都是几大桌,场面排场很大,村里都说龚老太好福气。

盖棺前,道师让所有的儿子儿媳绕棺看最后一眼,这时,道师说龚老太的嘴还张着,你们哪个来揭下盖在脸上的黄纸,赶紧去拿点米和茶叶灌进去?一听这话,武富说他身体不好怕犯冲;武强又连忙说他的八字与老妈不合,不能去以免犯煞;武平和武清则跑得远远的,只有老实的武恭走过去为龚老太揭开了盖在脸上的黄裱纸,然后四儿媳素芳从厨房找了些茶叶和米顺势灌进龚老太的嘴里。

后来道师又说,你们谁来解下老妈子的绊脚绳,几位哥哥们又走开了,武恭就又走过去解开了。

第二天一早,发丧的时间是看好了的,道师在喊谁端灵,孝子端灵,武平不知人去哪里了,其他几个哥哥知道规矩是没有老大就是老小,反正中间的不管。武恭四处找武平没见人影,只得先上前端了灵,出得院子方见到醉熏熏的武平过来了,他昨晚喝了很多酒,早上还没清醒。有旁人说武平,武平,你是老大你得去端灵呀,武平说不是说没有老大了么,那就让老小端吧;旁人又说武平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没有这个理儿,没有老大才是老小端,你怎么不懂规矩呢?武平还在那杵着,玉清娘家嫂子当着众人面就厉声喝斥武平说:“武平,你赶紧给我去端灵,再扯淡给你两耳光子!”武平就灰溜溜地走过去接过灵位,送山队伍才吹起唢呐,响起炮,一路上吹吹打打送上山去。

这武平不像话,真不像话,娘家嫂子忿恨地说。


龚老太终于入土为安了,五兄弟们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清帐和分东西,这次的丧事办得很圆满,正夜那晚,来往祭奠的人不下五十大桌,方圆几百公里地的乡里乡亲都来了,善良的龚老太因为平日里行善积德,又良善和气,深得所有人的喜欢,加之八十七岁的高龄,也算是寿终正寝的人,武家这最后一趟事,办得体面而圆满。武家几兄弟花了十几万,原以为可以落个圆满的结局。但是在帐目清算时,麻烦来了。

先是武平阴阳怪气地问,有这么多吗?

咋没那么多?帐目就在这里,每天这么多开支往来,你没看帐?武清的声气有点高。

你那么凶干什么?要不是你把老妈摔了,怎么会这样子?武平借着头晚的酒劲,气哼哼地怪罪武清看守不周的责。

老大你好意思说呀?都是你气死了老妈,你摸着良心说说,这么多年,你像个当老大的样子吗?武清气不打一处来。

我不像,你像?你有本事就全摊了这费用,就你是老妈的孝顺儿子!武平凶起来,拿起衣服就要往外走。

“老大,你要想耍赖就明说,何必这么扯三扯四的?”武富站出来,直言不讳地说。

“你们要这么讲,那我也有话说,老妈子生病,是不是因为你家大儿媳妇营养跟不上造成的?你老四敢说不是?”玉清跳出来,指着武富说。

“老人生病能能怪我?你们在家但凡好生伺候一下,能这样?你自己心里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们家名义上说是三个人回家照顾老人,实际上让老大一个人在伺候,还怼天怼地,老妈是不是被你们气死的?你们自己心里不清楚吗?”素芳见到玉清跳脚,自然不甘示弱。

“你们讲那么多干什么,有什么用呢?”武强想要息事宁人,但是武平似乎并不买帐。

“帐目不清,我是不会给钱出来的!”武平一副赖皮样。

“你敢不给?你再说一次试试?”武清凶上前去。

“你想怎么滴?动粗吗?我怕你不成?”武平也不示弱冲上前去。

“来啊!”武清说着,也不清楚到底是谁先动了谁一下,反正恶斗的场面马上一片混乱,先是武平与武清,再是玉清与杨秀,后来武强、武恭、武富都两边劝架,拉扯不清,一时间,家里鸡飞狗跳,锅盆翻飞,这动静惊动了方圆百里。

打架了,打架了,武家兄弟打架了。很多年前,龚老太在世时,村人等着看这一场好戏没看成,没有想到,龚老太刚走,这出戏码还是闹上场面来了。村里人像看稀奇热闹似地很快围上来了。村干部也匆忙赶来了,一场家里是非判断正在武家小院激烈进行,众人唏嘘不已,儿子多了,就是这个样子。村人叹息。

最终,这出闹剧,武平被打伤了腿;武清的脖子挂了彩,玉清打肿了眼,杨秀的头发被撕掉了一撮,小院里一片狼藉……

隔天后,大家接下来清理龚老太的遗物,凡是奶奶用过的都烧了扔了,孙子辈的人也许还无法理解传承的意义,见到龚老太相关的一切东西,都表示要统统烧了扔了,在他们的世界里,人死如灯灭,一切都已经没有存留的意义了。

龚老太留下的米、油、肉连同坛菜缸里的咸菜都被众人瓜分了,素芳和彭菊儿、惠子操持着办了最后一顿晚饭。

晚饭的菜,除了前几天办事剩下的菜而外,武恭还从龚老太的菜园子里揪了几把青菜,那是今年三四月里,武恭在家种的,现如今还剩了好多,等明天,就让邻里们分着吃了吧!惠子说。兄弟没有隔夜仇,武家最后一餐合家饭,除了龚老太太,最后剩下的人勉强凑齐了,大家围坐一起,不免感慨万千!

武恭端起酒杯说,第一杯酒,敬我们天上的老妈,众人齐声说敬老妈或者敬奶奶!然后大家纷纷把酒倒地上。第二杯酒敬我们那走了十多年的老爸,众人齐声说敬老爸或者爷爷,然后大家又纷纷把酒倒在了地上。第三杯,敬我们自己,从此以后,我们五湖四海,再难有如此齐全的相聚了。敬自己,望大家不计前嫌,今后里各自珍重,有事联系,大家都一口而尽。

接下来,大家只管闷头吃菜,再也说不出什么其他的话了。是啊,大家唯一共同的根没有了,再也没有家里的牵挂了,从此以后,各奔前程,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使命,心头有说不出的伤感,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菜吃完了,酒也喝尽了,大家各回各家,除了武恭和惠子一家……

第二天一早,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清完了,院子里安静下来了,只有那棵橙子树上,还缀满了未成熟的橙子,前院的罗叔主动走上前来,你们家的门锁匙就放我这里吧,我得空时帮你们开开门敞下风也是好的。

武恭连忙道谢,锁匙交给了罗叔,车子缓缓开出了那座曾经熟悉的小院,再也没有人在这里守望了,惠子的眼泪莫名的流了出来:妈妈,再见,再也不见。

车子在弯弯曲曲的乡村公路飞跑起来,这最后的根,最后的景色也远远抛在了脑后,惠子的眼泪飞洒了一路,这里,已再也没有了念想的人,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回来?


《林徽因传》里曾说过:人的一生要经历太多的生离死别,那些突如其来的离别往往将人伤得措手不及。 人生何处不相逢,但有些转身,真的就是一生,从此天上人间,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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