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网上有个段子，说有文化和没文化的差别，面对山水间的落日，有文化的人能随口吟出谢眺的“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而没文化的人则只能大呼“卧槽好美”。那么，当有文化的人吟出这句诗来的时候，他沉思了吗，并没有。这是一种下意识，就像没文化的人喊出“卧槽好美”一样，根本不用思索，不用打开知识储备库，选上半天，找出最贴切的那一句来。

是他，他自己的大脑带有人工智能功能，能自动在脑海里蹦出最贴切的句子来。

韩寒曾调侃人文思比写字更高时的一种境界，叫“文思如尿崩”。如果你有足够的词汇和知识储备，这些东西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直接蹦出来，别说写字，甚至打字的速度都跟不上文思。

写作是需要词汇储备的，比如说你要写一首古诗，发现平仄处理不了，那就可以用一个意思相近的词来代替。现代白话文写作没有韵律的要求，但是不同词汇所蕴含的意思是不一样的，近义词再近，毕竟只是近义，而非完全同义。词汇储备是个很艰巨的任务，在此只讲一讲诗词的储备。如果你储备下了大量的好诗，写作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引用，或者拆出来只有其中几个字，也非常文雅。

二

既然诗词储备这么重要，是不是需要多背一些呢？

答案是肯定的，但也是否定的。

说是肯定，是因为如果你不背，好诗是不会自动装进你脑袋里的。说是否定的，是因为，如果你爱它，你会下意识地背下来，下意识地用上去；如果你不爱它，背了也没有用。

对于段子里那个随口吟出谢眺诗句的人来说，吟诗本身就是一种享受。他根本不需要苦哈哈地去背，是好的诗词自动萦绕在他的脑际，因为他热爱诗词。热爱诗词的韵律美，热爱诗词所蕴含的哲思与情感，热爱文字里的般若与艺术，热爱一种吾道不孤的精神认同。

这正如，当你喜欢上一个姑娘，那就是喜欢上了，如果要分析，会有多种原因，比如漂亮、端庄、温柔等等，但是如果你不是个机器人，在你爱上她时，其实你并未进行理性的分析，给她打个分，然后给出个结论：我得爱她。

也就是说，喜欢一首诗，不需要有理性的评判与分析，如果背诗这件事还需要老师逼着，那根本没有意义。

因为日子总在继续，今天背的，明天兴许就要忘掉。你去问问大学毕业之后三年没碰过英语的同学，他的英语词汇储备还剩多少？

喜欢诗词的人就不同了，他每天或忧或喜的际遇，庭前花开花落，天际云卷云舒，成败荣誉的种种生命体验，处处都暗合于古人。在山河落日的余晖里，谢眺曾吟出那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如今的你，也会面对此情此景，自己然就会诵出这句诗来。

三

春节在家看了一段央视的《诗词大会》，感觉这类节目渐渐演变成了争霸赛，比的是谁背的诗多。

这就有点跑偏了，因为记忆力并不能说明问题，背下来容易，但是能在适当的时候自动地涌上心头，成为对你生命的一种文化滋养，则非常之难。也就是说，如果你不热爱诗词，就算你熟练地背下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当你面对落日美景时，你同样不会想起这句诗来。

热爱是一种感性，而非理性。爱了就是爱了，不爱，装也没用。

我看的那期，刚好是飞花令，大概的内容是，每个人都要背出一句诗词来，其中必须有数字和一个“月”字。两个小女孩对垒，对决了十来个回合。诗的情感呢，诗的温度呢，诗创作出来时所处的场景呢，一切都不管，只要你背出来带着数字和“月”字的读，就算你过，谁能背出来的多，谁就赢。虽然她们背出来的诗我大部分都熟读过，但是如果换成是我，我恐怕过不了两个回合。但问题在于，这个游戏规则是理性的，这就导致节目变得很无趣。

背东西，是学生时代的事情，本也无可厚非，但是诗词这个东西，绝不是用来背的。

其实只要你走出校园，甚至是在大学阶段，需要背的东西就已经不多了。比如说建筑专业，有那么多的规范，有固定的文件在，打开搜索一下就可以了，背下来的意义何在呢？

四

在这个无趣的节目中，我一直替这两个小女孩着急。因为按这个游戏规则，其实只要背过一组诗，那么比赛的画风就会陡转，也就会有趣得多。这一组诗就是苏轼的《江月五首》，援引如下：

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正似西湖上，涌金门外看。冰轮横海阔，香雾入楼寒。停鞭且莫上，照我一杯残。

二更山吐月，幽人方独夜。可怜人与月，夜夜江楼下。风枝夕未停。露草不可籍。归来掩关卧，唧唧虫夜话。

三更山吐月，栖鸟亦惊起。起寻梦中游，清绝正如此。驱云扫众宿，俯仰迷空水。幸可饮我牛，不须违洗耳。

四更山吐月，皎皎为谁明。幽人赴我约，坐待玉绳横。野桥多断板，山寺有微行。今夕定何夕，梦中游化城。

五更山吐月，窗迥室幽幽。玉钩还挂户，江练却明楼。星河澹欲晓，鼓角冷知秋。不眠翻五咏，清切变蛮讴。

其实这五首诗我也不会背，但是我知道苏轼写过这么一组诗。

如果这两个选手都背下了这组诗，那么PK就有趣了。

一个背“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一个接“二更山吐月，幽人方独夜。”一个背“三更山吐月，栖鸟亦惊起。”，一个接“四更山吐月，皎皎为谁明。”最后再来一个“五更山吐月，窗迥室幽幽。”

我相信，如果节目如此开展，那么“#更山吐月”会成为整个节目的最大亮点，观众也会深入刨下去，看看这一组和“山吐月”杠上了的诗是谁写的。

如果此时评委再加以解读和分析，就更有意思了：“#更山吐月”虽然是苏轼的诗句，但并不是他原创的，最初写下这句诗的人，是杜甫，原诗如下:

《月》：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尘匣元开镜，风帘自上钩。兔应疑鹤发，蟾亦恋貂裘。斟酌姮娥寡，天寒耐九秋。

苏轼特别喜欢这首诗，并由此产生灵感，一口气从一更写到了五更。如果将这背后的故事讲出来，那么这场飞花令就算只让观众记得“#更山吐月”的梗，也算是成功了。

五

我会背的诗其实很少，因为我觉得比拼谁背的多，是件很LOW的事情。

因为我需要诗词服务于我，而非我给诗词当奴隶。

我能背下来的完整的诗则更少。很多诗词我只记得一两句，但这已经够了，比如我上文引用的这一组诗，我大部分是没有背过的，但是这并不影响我引用它，因为只要记住其中最出彩的那部分，一网一搜，全都有了。

当然，热爱也是一种能力，诗词浩如烟海，需要你能在众多诗词中一眼看中其中出彩的句子来，然后念念不忘。那么，什么样的诗才能得此厚爱呢，理性的分析可以写一本书，感性的判断则在一瞬间就可完成。

就像一见钟情一样，没来由，就那么喜欢。

我近期时常萦绕在耳际的，是苏曼殊的一首小诗，如果你没有读到过，你读完之后可以思考一下，对于这首诗，我印象如何，它会不会让我念念不忘。

诗的题目是《本事诗》，援引如下：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2019.0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