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一个平凡简单的故事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的《青玉案》是顾则诏最喜欢的词。他还依稀记得初中语文老师讲这首词时分外热情,花了半节课举了韩剧里凄凄婉婉的爱情故事来点明最后三句的意境。她说:“你看,很多故事都是这样;一个女主角追求男神,身边必定有一个男配,一直陪着她,尽力帮助她,还帮她追男神。最后女主愿望落空,回首才发现,最爱自己的,是那个默默无闻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顾则诏曾经也没放在心上;只是饶有趣味地听着。直到高二以后,在阑珊处茕然守望了火光很久很久,回味这段词,方觉得意蕴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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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则诏家的楼上,住着他隔壁实验班的女生宁皓月。

宁皓月是四中人尽皆知的一个名字。首先作为校花级人物,人长得茉莉般淡雅端庄,因为练习舞蹈,头发蓄得很长,编成两条麻花搭在身后,非但不让人觉得有农村的气息,反之透出一股在当今繁忙的世间难寻的清丽来。再来是一个学霸,而且是一个理科学霸;说不上是当之无愧的年段第一,却也是竞赛的活跃者和年段前十名的常驻者。

她是四中当之无愧的女神。这样的女孩子,总是有一群追求者的。或羞涩。或狂热。在距离造就的美感下远远守望着。

顾则诏作为一个男孩子,是不可能不对这样的女孩子心存好感的。但好感与爱情从来不可以混为一谈。他们的距离太遥远了。她在镁光灯下、众人的注视中游刃有余地穿梭者,以最美好的姿态活着,拥有着所有人所艳羡的东西。而他那样地平凡——中考时成绩比录取线堪堪高了几分,方在四中的平行班有了一个席位。而那个席位是那样的不起眼。他不是那种任何老师碰见了都会喜爱的优等生,也不至于常年无可救药地吊车尾,高二选了理科后估测这自己十有八九能上一本,却也仅止于此了;他不是那种讨老师喜欢的能干班干部,也不是叫老师头疼不堪的问题孩子。他不会弹吉他钢琴,也没法在篮球赛中对着围观的女生展现出自己俊秀的风姿,长得更是一张平凡到极致的脸。走到哪里,总是埋没于人群。

他们只隔了一层楼,却隔了一个世界。所谓交情,不过是早晨上学时候遇见的一声寒暄而已。

他本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也无法做到一个与自己生活在迥乎不同两个世界两个高度的女孩子产生什么迷恋。

他不习惯于仰望;若是一个人站得高,远远观望着,尚且能够平视;非要走近,就只能仰高脖子,脊椎生疼却不得窥其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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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期末考结束的日子里,天空依照着天气预报,守约地下起瓢泼大雨,悬泉瀑布般漱刷着城市,兼以骇人的电闪雷鸣。顾则诏因着自习,在班级多留了一会儿;背起书包欲离开,走到门口,却发现潮湿的走廊地上仅有残枝败叶与泥泞,靠着门放伞的那块地板空空如也。

顾则诏怔住了。

记忆清晰地告诉他,照着天气预报,他早晨分明带了把黑色的折叠伞到学校去。下午自习,在天空倏然落雨时,无数同学哀声怨道。他想着自己不用被困于雨中或是落汤鸡一般回家,心里还暗暗窃喜着自己的周全思虑。却想不到伞被别人先拿走了。也是;这样的天气,谁不想早些安然回家;伞放在那里久久无人领取,被别人当做无主之物先来后奏地取走也是常理。

顾则诏在传达室的房檐下徘徊,等了许久,雨却无丝毫收敛的迹象。天色本就阴沉,随着时光的流逝,更是渐渐暗下来,阴测测阴测测的。唯一的光亮,是路旁昏暗的老路灯与天际煞白的闪电。

瑟瑟冷意袭来,顾则诏不禁打起寒战。

“则诏同学,则诏同学……”思绪空着不知等了多久,忽然听闻有身后有熟悉而陌生的纯澈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呼唤自己的名字。在这漫天雨声中,这声音宛如什么溺水的东西从翻滚的巨浪中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似的。那声音噌地将顾则诏从空白的世界里提溜出来,顾则诏回头,瞥见一张熟悉的清丽的脸。

宁皓月撑着伞,在身后望着他。

“皓月学霸……”

“同学,你没有带伞吗?”

“带了……但大概是被别的同学错拿了。”则诏觉得自己仿佛有些狼狈;便显得局促起来。

皓月的眼眨了眨,自然而然道:“啊,那你和我一起撑伞回去吧。”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邀请。

回去的路上,顾则诏与宁皓月并肩而行。顾则诏撑着伞小心翼翼地缓缓前行着,显得有些局促,宁皓月却显得坦然。二人没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但顾则诏还是能闻到,女孩的发间传来的香波的茉莉清香,在路灯下依稀望见女孩轻颤的睫毛。

当顾则诏到了家门口,用钥匙打开铁门时,回首仰头望见皓月站几步外在楼梯阶上,笑着望着自己。那笑是恬静而单纯的。灯光晦暗,还泛着古旧的黄;照在宁皓月的脸上;那脸一半同灯一样泛着黄,另一半在阴影中含糊着。可是顾则诏却第一次觉得,宁皓月那张脸的轮廓第一次那样清晰。远胜过从前任何一次。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真切地仰望她。晦暗的灯光下,女孩仿佛发着浅浅的月一样的光。

他也笑了;转过身去,吱呀一声响,便隐没在门后。

许多年后,顾则诏回忆起往事,便觉得年少时许许多多冲动的感受都模糊而不真切了,唯有那一刻的感觉,虽然陈旧,却依旧真实着。若说他一生中有哪一次算得上怦然心动;什么化学反应、面红耳赤、心跳加速,便真的只有那一回了。那是一种心中某一个弦被撩拨了一下的感觉,发出“铮”的一声清想,散出无尽的余韵来。芳芳然地弥漫开来,占据整个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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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感的升华需要时间。只是那天之后,顾则诏清晰地觉察心里到什么地方不一样了。见到宁皓月纤瘦而清丽的背影,顾则诏常常不由自主地紧随其后;瞥见宁皓月如沐春风的笑容,顾则诏便也觉得那春风扫遍心里每一个角落。

而后渐渐摸准了宁皓月下楼上学的时间,自己便也掐了时间出去,一周内,上学时候常常可以碰见三两次。皓月只如往常一样,笑着与顾则诏打招呼,而后轻快地迈步离去。顾则诏便也装作以前的样子,隔了几十步,尾随其后。路上遇见认识的男生,便刻意攀谈,好缓解跟随的心虚与尴尬。

渐渐地,上学巧遇时,宁皓月便开始与顾则诏攀谈起几句话来。顾则诏常常一面认真听着她的话,一面悄悄欣赏她的如花笑靥——她习惯于微笑,笑起来如春风一般暖,径减几分疏离。二人点头之交的友谊便也止步于此了;哪怕知道宁皓月的笑容不止对他绽放,这种淡薄的甜美也足以开启他一天的好心情。

常常皓月抱着一叠作业到办公室去时,便遇见围着老师认真询问题目的顾则诏。察觉到对方的注意力,便报以一笑,继而接着埋头处理自己的事情。

有一天,顾则诏在另一桌请教老师问题,而皓月则在旁桌埋下头整理作业,依稀听见那数学老师道:“哎呀,不好意思,我真的有事情。喏,你去找隔壁桌的那个女生问问吧,七班数学课代表,学霸。”尔后便数学老师伏过来提高了音量喊她:“宁皓月,过会儿麻烦你和这位六班的同学讲一讲昨天作业最后一道题吧。”

宁皓月从善如流地应着,整好手头作业,便招呼顾则诏道办公室外的窗台来。细细问过了疑惑,便清晰流利地讲了起来。顾则诏觉得自己一定是不专心的,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心脏飞速地跳着,仿佛要蹦出胸腔;可是他却觉得皓月讲解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特别的牢。

来来回回了几次,顾则诏便有了直接向宁皓月问题的习惯。皓月讲过一次的题,他绝不犯第二次错。他听得认真;皓月也从不嫌烦,只要有空,便是耐心而细致地讲解着。

两个人仿佛渐渐走近了。

一切尽于潜移默化之间,皓月未曾察觉。一切于她,不过是多一个人进入她的视野而已。共撑一伞的经历,难以在如她这般的人心中泛起波澜,却是足以令她意识到这个邻居的存在。如是,一切多出的交集与有意识的相遇,皆可归咎于彼此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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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的夏季一如既往地多雨。放学时,顾则诏留下来做大扫除。当他拿着伞到楼下门口,欲往小卖部时,发现了一个魂牵梦萦的搭着两条麻花的熟悉的身影。

“学霸?”

皓月回过头,笑若春风:“则诏同学。”

“你怎么还不回家呢?”

笑意微微收敛了一些:“伞忘带了。我等雨小一些便回去。”

顾则诏拿着伞,顿了几秒,便把伞地递给了她:“学霸先撑我的伞回去吧。”

皓月问:“你不回去?”

顾则诏道:“我还要做值日。”

皓月便把伞重新塞回顾则诏手中:“谢谢你,但我不能要你的伞。”

顾则诏几乎是反射性地说:“你撑伞回去吧;我有两把伞。给了你,我这还有一把呢。”

宁皓月停了几秒,目光定格在他的眼睛上,仿佛有几分怀疑。她终究接过了伞,撑起离开。临了回头笑着高声道:“谢谢你啊。”

顾则诏淡淡笑着,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心中把大扫除骂了百八十遍。心想着,若非这个大扫除,自己这一回是否可以像上次那样,和她共撑一把伞回家。

顾则诏出校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天空虽无电闪雷鸣,却一如当年那一回一样,阴测测阴测测的。

顾则诏把书包盖在头顶上,走了几步;而后嫌弃书包太重,索性将书包抱在怀中,一路沐着暴雨踩着水跑回家了。大朵的雨水从上空劈头盖脸的浇下,落在他齐短的发上,衣上。

回到家楼下时,他的衣服从内到外湿了个透,皮一样紧紧贴在他的身上,还滋滋往下滴着水。满脸都是雨水,无论用手糊了多少遍,都是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跟光头一样反射着油亮的光。这大概是他一辈子里最狼狈的样子了。

他走在楼梯里,低着头,踩出沉重的脚步声,在身后拖出一滩水。楼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放大,却忽然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望见了一张熟悉的清丽的脸。

宁皓月的表情是抑制不住的不可置信,杏眼睁得大大的,小嘴微张,整个人无所适从地怔在那里,完全未来得及切换成平日得体的笑容。

他布满雨水的脸一下子红了。

后来他想过,那时他若是脑子转得过来,完全可以义正言辞地告诉皓月自己此举是为了报半年多前她送他回家的恩德;脑子转的慢一些,亦可以主动开口解释说,自己的伞丢了,或是自己记错了,当天并没有带第二把伞。再不济,胡诌一两句也是好的,毕竟当时的场景需要的并不是一个令人信服挑不出漏洞的解释,而是一个能够缓解尴尬的理由。

但是他没有。他那时整个脑袋都是空白的。他苍白的脸色刷的通红起来,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个做错了事情被发现的孩子。

认识了这么久,宁皓月第一次没有和他打招呼。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宁皓月轻轻地走下去,侧着身子从他滴着水的身侧经过,径直离开。

徒留他一个人在楼梯间站了许久,表情也如他的姿态一般,僵着许久不变。那一天,他不仅给心中的女生窥见了自己最狼狈的模样;亦因为自己拙劣的演技,让皓月窥见了自己心底深藏着的秘密。

第二天,伞是宁皓月的妈妈上门致谢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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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的气氛延续了很长时间。宁皓月端的一幅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模样,顾则诏却心中发虚,觉得自己觉察到了宁皓月刻意的疏远。在楼梯里遇见时,她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得体的春风般笑容,偶尔也寒暄几句,但是顾则诏觉得她的一举一动都散发着客气与疏离。顾则诏心中不踏实,不再敢直接去问她理科题目;只是偶尔老师喊她为他解答,她依旧无半分反感和不耐,细致而耐心地讲着。

顾则诏选择了守望。

高二很快结束了。宁皓月一如既往地考着年段第七,而顾则诏亦如从前一般考着年段七百多名。他们依旧隔着一层楼住着,亦依旧隔着一个世界活着。

暑假里,顾则诏亲眼瞧见有四中实验班的男孩子捧了花和巧克力上宁皓月家门口敲门告白。动静不小,几乎闹得半栋楼人尽皆知。

他说:“皓月女神,我喜欢你很久了;从你第一次和我说话开始,我就爱上了你。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做你的男朋友,照顾你,帮助你,和你一起为梦想而奋斗吧。”

宁皓月语气礼貌而淡然:“王润凯同学,我很感谢你的喜欢。你很好,真的很好;但是对不起,我不能回报你,因为我对你没有相同的感情。而且我们现在是高中生,学习是最重要的。我祝你学习进步,天天开心,高考考上清华;如果将来我们都上了清华,而你心意还未变,再来找我表白吧。”

顾则诏没有亲眼见到男孩被拒绝当下失落的表情,却看见他充满挫败地捧着花和巧克力走了。

他心里佩服这个男生找上门来的勇气,却也真真切切觉得这个男生千里迢迢哗众取宠地表白,换取一个很早就猜到却不愿意相信的答案,顺带扰乱女神的生活,降低女神的好感度,是一件彻彻底底的大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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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则诏先前从来没有想过表白;但是生活总是充满了意想不到的偶然,使人做出一些自己从前意想不到的决定。

顾则诏第一次看见宁皓月哭,也是在那个暑假。此前,皓月在他眼中永远是一幅风光霁月的完美模样。偶尔带着几分怅然伏在走廊的栏杆上眺望着,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他亦觉得她与自己隔着天与地,只能默默地观望着。

直至那天他在小区散步时,恰巧望见宁皓月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眼睛是红的,无神的,哪怕脸上泪痕清理得干干净净,也能明显得看出她是哭过的。心疼的情绪刹那间在他的心中弥漫开了。

周边的陌生的路人经过,目光只在宁皓月的身上停留片刻;因着不相识,他们依旧与宁皓月在不同的世界活着。可是于顾则诏,他却觉得是宁皓月从那高高在上的神坛上走下来了;曾经她永远地飘在空中,另则诏可望而不可即;这一天,顾则诏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皓月也是人,尘世中的人。再也没有哪一刻,他眼中的皓月,比这一刻更加鲜活更加真实了。

心疼的情绪开始占据他的整片心了。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眼泪也要掉下来。

他上前,在秋千旁的椅子上坐下,试探性地问到:“学霸?皓月学霸?”

皓月轻轻“嗯”了一声,权当作答。想来她是早早望见了顾则诏,却懒得再给自己上一幅伪装了。

他如坐针毡,想帮助她从这样虚无缥缈的世界中走脱,却又没有经验,不知下一句说什么得体。挨了半刻才问道:“学霸,你怎么了?”

皓月轻轻地答道:“没有什么。”

这却使得顾则诏更加急切:“究竟是怎么了呢?如果有什么痛苦的东西,你便说出来吧。我不会说出去的。”还有一句“我也愿意和你一起承担”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皓月也没有再作答。她选择沉默。风吹动秋千一晃一晃的,顾则诏就静静地望着秋千上的她一前一后轻轻漾着。两个人无言地保持着这幅模样,在夏日小区的风景里定格了许久许久。

开学了以后,顾则诏才通过同学知道,宁皓月参加了最后一次国家级中学生舞蹈比赛。但因为太紧张,在半决赛旋转的时候摔了下来,无缘决赛。她热爱舞蹈,而那是她最后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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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则诏表白的时候,高三已经开学了。九月份开始有了落叶的迹象,一摞一摞黄黄的,平铺在小区的小径上。每天早上都有清洁工来扫走这些叶子,发出沙啦啦的响声。

顾则诏难得地预谋了很久,他早早地就起来了。打开了大门,却把防盗门闭着,让廊道的声音传进来。待到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他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二人一如既往地寒暄。

高三学生起来的比清洁工还是要早一些;树叶毯子一样铺在地上。静谧的清晨,除了鸟鸣以外,便只能听见脚步踩在树叶上的“沙”的声音。顾则诏跟在宁皓月斜半米后,心中七上八下地,打着鼓,思绪却已经转了千转。

他终于开口了:“学霸,我想和你说件事。”

皓月问:“说罢,什么事?”脚步却是没有停下。

顾则诏却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他想说的那句话。满世界都是沙沙的脚步声。

“若有事情就说罢;不想说就不用说了。”半晌又问道,“是我心里想的那件事吗?”

顾则诏觉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要怎样回答:“我……”

于是宁皓月嫣然笑道:“那就是我想的那件事了。”

顾则诏不语。沙沙的声音仿佛重而缓了一些。

宁皓月忽然停下了。顾则诏因为惯性多走出了一步,也停了下来,心急速地震着,仿佛要飞出了胸腔一般。

“则诏同学,我们是高中生。”她转过来,望着顾则诏正色道。

顾则诏的心咯噔一跳,呼吸仿佛停止了一般。

他仿佛预见到皓月将要说什么——那天她拒绝登门送礼物的男孩子的话,他只听了一遍,却几乎可以背下来。

他停顿了几秒,见宁皓月暂时没有了下文,不知道哪里来了勇气:“现在不行……那,那以后呢?”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他们哪里会有以后呢?她是一定上得了清华北大的;可是那时候,他却不知道在哪个不知名的一本校园里徘徊了;若是再不济,二本都有可能。他们是两条线,高中几乎是他们能够相交的唯一一个点。现在都恍若隔着一个世界一般地活着,遑论以后!

“对不起,我逾越了……”

他沉下眼睑不敢去看她。宁皓月却是嫣然笑了:“以后?以后自然是可以的。若是你考上了清华,心意依旧不变的话,我就做你女朋友好了。”

这是出乎顾则诏意料之外的答案。

他猛然抬起头来,眼睛都能放出光:“真的?”至于自己能不能考上清华,那一刻已经全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至少,那是一个承诺。和那个实验班来表白的男孩子相比,自己多拥有一个承诺。

她笑容似乎滞了一滞,而后春风般答道:“真的。”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顾则诏又局促了起来。

“我……我还能像以前那样问你问题吗?”

她笑:“为什么不可以呢?”说罢还给了顾则诏自己的手机号,示意他若是周末或假期有问题,她不介意他用短信或电话的形式问她。

路还是以前的路;走的时间也还是以前那样长,顾则诏却觉得自己走了一个世纪。

与宁皓月挥别走进班级时,他自觉仿佛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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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潜力有多大?顾则诏也答不上来。他先前觉得自己已经十分努力了;课是好好听的,课后作业是认真写的,作业改下来是准时订正的,也不常玩游戏,许多违禁的习惯更是与他沾不上边。自秋天和宁皓月谈话以来,他再拼便尽了全力,这时,才发觉以前的自己是那样松散。

他可以在上复习课时列下所有的疑惑,下课时堵住老师问个十分钟;可以把每一道题都殚精竭虑思考到山穷水尽,做上标记第二天去向老师寻思路重写;他可以每天坐下来练十几分钟的字,批注完正本作文选,只为作文分数可以稍高一点。他可以下课毫不懈怠,以挤出时间练教辅上的提高题。

都说状态这种东西,只要跨了上去,一切都好办;以前的顾则诏完全想象不了这样的生活,现在身处其中,他却不觉得苦了。偶尔觉得倦怠,想要放弃;眼前便浮现出那时秋天林荫道里宁皓月笑得如沐春风的模样,想起每一次请教完宁皓月后,对方从未落下说的“加油啊”,便有了拼下去的勇气。

顾则诏飞速进步着。名字出现在每一回大考的进步表彰名单上,虽然难以引起埋头苦读的同学们的注意,却引得几乎所有老师吃惊。到了高三上学期末,他已经能够考到二百名左右,参照历年录取情况看,好一点的年份,这个成绩已经可以上人大和交大那儿差一些的专业了。

高三下的时候,学校把周六也占了。给普通班的同学自习。至于三个实验班的同学,学校亲自组织清北般培优,做专门的提高卷,以冲刺更高的平台。

顾则诏听说后,便去找了负责的老师,不奢求能和实验班的大神一起上课,但求能做一做那些卷子。老师也欣赏这样奋拼的学生,允许顾则诏做实验的卷子,只是为难的告诉他,卷子皆是按照份数印的,如果想要,大概得找同学复印。

顾则诏找了宁皓月。宁皓月欣然答应。

顾则诏第一次复印完上楼还卷子的时候,是宁皓月开的门;她像以前那般,如同春天一样笑着,简单地鼓励道:“则诏同学,加油啊!”

在顾则诏眼里,宁皓月的笑容仿佛开了花儿。简单的话语仿佛魔法师的咒语,只叫他热血沸腾。他坚定地说道:“我一定会上清华的!”

而宁皓月依旧只是笑笑:“祝你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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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模,顾则诏考了一百六十二名。

二模,顾则诏考了九十七名。

这样的飞跃是老师眼中的奇迹。可是叫顾则诏看来,他还是满足不了;因为这样的成绩距离清华北大,还是有一定差距。

他一刻也不敢懈怠;高考前的每一天都叫他觉得实在争分夺秒。他好像在透支自己的生命一般,每天睡不足六个小时,第二天起来,一杯速溶咖啡灌下去,依旧打了鸡血一般地拼。偶尔血红的眼与宁皓月的明眸对上,他仿佛都能从中读出不知是欣慰,怜惜还是钦佩的感情。

高考如约而至。

命运总是喜欢嘲弄人。身体从来不是用不完的资本;而顾则诏在高考前一天得到了教训。他前一天开始发起了烧,高考的时候敷了冰袋,又拿着圆规刺自己的腿,依旧改变不了头晕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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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晚会那天,宁皓月还是梳了两条辫子,长长的垂在脑后。她代表学生发言,又在晚会上表演了一支民族舞。顾则诏欣赏得很认真,心中一面弥漫着欣喜和愉悦,一面又沉淀着苦涩和悲哀。

那天,顾则诏第一次等宁皓月一起回家。

宁皓月有节目有任务,收拾完出来,发现顾则诏在等候自己,略微怔了怔,却也没有吃惊或是排斥。

两个人难得并肩走了回去;虽然如同最初的那个雨天那样,没有任何肢体的接触。

气氛有些沉闷。顾则诏首先开口:“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毕业了。”

她附和:“是啊,没有想到。”

他说:“今天你舞跳得真好。”

她说:“是吗?谢谢啦。”

之后场面便又沉默起来。两个人无言走了一大段,叫顾则诏觉得心情更加沉重。他觉得自己一定要说的;却开不了口。

他终于开口:“我上不了清华了。”虽然他心知以自己的水平,若是没有撞了大运,本身也很难考上清华;可是有了生病这一茬,他仿佛就有了可以怪罪的东西,愈发委屈愈发难过。

她难得的不知道怎样回答。顿了一会儿才说:“你应该上的了不错的大学的。”

“可是,我们说好……”

“你应该能遇见更好的女孩子的。”

话说的委婉,顾则诏心中却依旧如刀割一样疼。他吸了一口气说:“皓月,我想复读。”

皓月受了惊,停住了,抬首看向了他;顾则诏也跟着停住,望向她。

“复读可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啊……要承受的不仅是那种暗无天日的麻木生活,还有心灵上的压力。则诏,你真的想好了吗?”

顾则诏望着她灯下清丽恬静的面容,鼓起勇气问她:“如果我一年后考上清华,你说的话,还作数吗?”

宁皓月说:“作数啊。”她又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敢于为自己的未来拼搏;你真的值得很好的女孩子。”至于那个女孩子是说自己,还是说别人,却是模糊了。皓月觉得,连她自己也说不出这究竟指代的是谁。

顾则诏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一个笑容,有些艰难,却是这些日子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说的还是当年说的话:“我会考上清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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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榜了。

宁皓月全省前五十,稳当当的清华。

顾则诏的成绩大概够他在厦大上一个不错的专业。亲友们虽然为他考试失利遗憾,却为他最终这个曾经完全无法企及的结果高兴极。他说要复读的时候,全家人都觉得他疯了。当他真的做了这个决定,他爸爸差点没有把他腿打断。最终全赖他妈妈哭哭啼啼,事情又是木已成舟,才无奈放他自己去闯。

宁皓月走的那天,顾则诏送她去了机场。她依旧是两条低低的双马尾。顾则诏帮她把行李扛上了车,又扛下了车。当她要走进国内出发的时候,顾则诏还是说那样一句话:“我一定会考上清华的。”

她说:“加油。”

然后他看着她的身影隐没在玻璃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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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则诏觉得,他十九岁复读的一年,是他过得最漫长的一年。

高三的生活本来就是常人所难忍的。何况自己已经经历了一遍。

宁皓月成了他的信念;她巧笑倩兮的模样在他多次想要自暴自弃时浮现在他眼前。他依旧问她问题,她也依旧悉心解答;周末,他觉得日子难熬,便和她打十几二十分钟的电话,说说自己的近况;她也耐心地听着。大一也忙;可是与高三相比,却是有的是时间。只是到了后来,顾则诏忽然觉得,他与皓月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他们真真切切活在两个世界。高三的生活反反复复能说的,已经说了许多遍;而皓月丰富多彩的大一生活,顾则诏向往着,却不能听懂;在这再度决战的前夕,他也不敢听懂。这十几二十分钟的电话也随着日子的流逝渐渐压缩起来。

是因为学业繁重吧……顾则诏安慰自己。

前一年,他觉得自己是一鼓作气冲过去的;这一年,纵使一切比之前可观,他也觉得这日子一天一天都是熬过去的。速溶咖啡的苦涩已经令他的舌头麻木。教辅上圈点了第二遍的题常常也叫他疲累。他知道自己在前进,灵魂却仿佛还活在回忆当中。他脑海中的宁皓月的倩影还是十八岁的模样;清晰地模糊着,拖着他的身躯在叫做未来的大道上向前挣扎着。

挨过了最后一个印象中炎热难耐的夏天,他第二次走进了高考考场。然后,在夏天最燥热的季节将要来临的时候,他得到了消息——自己考上了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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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久违的消息,是意料之中的,却是在意料的边缘。顾则诏听到的那一刻,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了;他疯了似的喊了几声,扑到床上去,打了几个滚,活似范进中举后的发疯模样;顾则诏觉察不到自己什么心情什么仪态什么表情,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却是湿润的。

听到了消息后,电话那头,宁皓月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只是比往常轻快了许多。顾则诏抓着手机的手总是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他无数次地想象自己在电话中骄傲地说,皓月,我考试清华了,你做我的女朋友吧;可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却一秒一秒挨着,终究没有把后半句说出口。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顾则诏上楼,在宁皓月以前的房门前默默地站了许久。宁皓月一家是为了皓月上学在学校旁租的学区房,皓月上了大学,一家也就搬走了。这里已经有了新住户,找不到一点儿曾经的影子。但是顾则诏就是那样定着站了很久很久,好像在努力地缅怀什么东西,可是是什么东西,他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他拖着大包小包,上了机场,一如一年前皓月那样。走进玻璃屏风的时候,顾则诏莫名地回了一下头;背后人流涌动,什么也没有,他却觉得,他望见了自己的脸了,望见一年前自己的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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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则诏和宁皓月约在清华校内的拾年咖啡见面。九月的下午。四点。他三点就到了;点了一杯咖啡,坐在位置上,偶尔啜一小口,或是望一望自己的手表。

“如果你说你在下午四点来,从三点钟开始,我就会感觉很快乐,时间越近,我就越来越快乐。”

当时间一点点靠近四点的时候,顾则诏便有了一些坐立不安的感觉。心跳也渐渐不由自己控制了。

宁皓月没有踩着点来。差五分钟的时候,她来了。她穿着夏天的白色裙子,头发不再梳成马尾,只是安安静静地披散在她后背。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远处出现,一步一步地走到顾则诏眼前。从云端走出来的一样;优雅。淡然。巧笑倩兮。如沐春风。

再见的这一幕已经在顾则诏脑海中反反复复不知演绎了多少回了;这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判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他的脑海中存着成千上万的相遇的版本,只是到了这一刻,进行的却是最为平淡的一种。他脑海中所有想象过的或激动、或感人、或浪漫的场景全然没有出现;他一点儿也没有出格的举动,站起身来,真挚笑着问候,坐下,似一个绅士,再不复当年青涩无状的模样。

我也长大了,他想。

两个人从容地聊了起来;宁皓月已经是一副春风般的模样,化身成耐心温柔的学姐,娓娓地向顾则诏讲述清华大学的滴滴点点。

反复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办公室外的窗台前。阳光中,风里,她讲,他听。

时针渐渐从四点挪过五点。宁皓月起身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微笑着对顾则诏说:“你等一下,我给你介绍一个人。”顾则诏点头称好。

宁皓月走后,顾则诏犹沉浸在她讲话的余韵中,难以自拔。她就是那样一个春风似的人,永远春风一样笑着,轻飘飘说几句话,也能将人心上的尘埃拂去了。

两分钟后,宁皓月回来了,身旁跟着一位中年男子;身上工工整整穿着衬衫和西装裤,沉淀着一种岁月给予的魅力,亦有一种跳脱于世俗的潇洒。。顾则诏认出那不是宁皓月的父亲,却拿不准是学校里的教授还是学校外的成功人士。他起身来,见那男子向他颔首道“你好”,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口称“叔叔好”。

皓月却忽然笑起来了。那笑不是她以前那般如沐春风的得体微笑,而是真正开心或是觉得好玩的时候,有几分开怀的笑。顾则诏愣了愣,不知自己出了什么纰漏。

皓月停了笑,介绍到:“则诏,这是我的男朋友,陈煜之。”

顾则诏慢了一拍,没有一下子听见宁皓月的话。当宁皓月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重播起来的时候,他才觉得有什么东西“嗡”的一声炸开了。

他猛然抬眼,眼中有无法掩饰的惊异。

眼前,身穿白裙的宁皓月年轻纯澈,身旁身着正装的陈煜之稳重潇洒,隔着肉眼都能看出的十几岁的年龄差距,则诏竟是觉得,这两人有些相配。

他曾经觉得,他喜欢了宁皓月这么久,仰望了宁皓月这么久,守护了宁皓月这么久,有一天她和别人在一起了,他一定是悲伤且不甘的;他曾经觉得,宁皓月是他世界里的光,是他的精神支柱,是他枯燥的生活中唯一的一点帆影飞鸿,有一天消逝了,他一定是难以承受且痛苦的;他曾经觉得,宁皓月和他有约在前,哪怕那个约定显得那样的不真实,有一天辜负了,他也一定是愤怒的。

但是那一刻到来的时候,“嗡”的惊诧之后,什么都没有;他忽然地觉得平静了,觉得风轻云淡了,觉得什么积蓄着的东西洪水一样从自己的内心泄走了。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

“煜之他现在三十九岁,已经是北大中文系的教授了。”

“我们是在社区的图书馆认识的。暑假里我们遇见了很多回;当时我就注意到她了;小小的一个姑娘,沉得下来,不是看的卡夫卡昆德拉,就是抱着大本的古诗词在那里读,旁边个本子,密密麻麻工工整整都是笔记……这年头酷爱文学的人已经不多了,我的研究生也很少有做到这样的……后来啊,和她聊了聊,发现她真的挺有文学上的见解的……”

“当年家人逼我,我便没有读文科,也没有考文学有关的专业,一直都是有点遗憾的。读了计算机,进了理科这个圈子之后,真的想不到能遇见煜之这样和我志同道合的人……”

“小伙子啊,以后找媳妇还是找和自己志同道合的好。志同道合不一定是干一件事,非要有共同语言,但是价值观一定不能差太远……我前妻一直不支持我搞文学,认为这个养不了家,最后趁着没有孩子,就离了……”

那天顾则诏离开了咖啡屋,都觉得有些恍惚了。

印象里的皓月总是完美的,笑起来,总是如沐春风的样子,眼角眉梢都含着温柔,很温和,很美,但也带着淡淡的距离感。但是那天她坐在陈煜之身边,笑起来,却是真心的,像花一样地绽开。

在这天之前,他从不知道,身为理科学霸的宁皓月,对文学,是有一种近乎痴的热爱的。他为了接近她,上了和她一样的学校,选了和她一样的计算机专业,到头来,却发现是一场笑话。

他自以为自己已经离她越来越近了,这一天,才恍然发现,于他而言,她的心永远是小小的窗扉紧掩,从来没有走进过;一层楼也好,一个班也好,看似靠近,却是厚厚的一层障壁,横亘在他们的世界之间。

时至今日,他才第一次认识她。

回想起宁皓月和陈煜之隔了无数重年龄和社会地位,依旧毫无隔阂谈笑风生的模样,他不仅也有些艳羡了。

大概从一开始,就不该选择仰望吧,他如是想着。

-

走出餐厅,暮风吹着,已经有些凉了。风吹起白色的裙角,在空中悠悠地飘着。

陈煜之扶着宁皓月向前走着。

“所以,如果他当年便考上了清华,我便没有机会了?”煜之低声轻笑

“我想,或许吧。只是说真的,我真的没有想过,他真的能考上清华。”

宁皓月轻轻压了压飘起来的裙摆。

“说真的;他能考上清华,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比我当年自己考上了清华还要高兴——

“但是,我想,我大概也只能给他这么多了……”

晦暗的路灯,把空荡荡的小路上的一对影子拉得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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