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蓄香云学戴花，从今不着旧袈裟。

宁操井臼供甘旨，分理连枝弃法华。

越宿顿知鸳被暖，乍妆殊谓凤钗奢。

禅心匪为春心腻，女子生而愿有家。

——《欢喜冤家•第二十二回•黄焕之慕色受官刑》

读王安忆的《长恨歌》，整篇完结后，想到的就是那一句“女子生而愿有家。”

1论人物

王琦瑶

一个女人美，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美而不自知，也许真是件好事。一旦知道了自己的美，人便像有了依恃，自怜自矜，颇有了些待价而沽的姿态，时时刻刻总想凭借这么点依恃，省去了靠自己的力气，获得本不是自己能力内可以获得的东西。

人心本就是懒惰的，一步登天，凡人都会妄想，一朝得道，凡人都会渴望。然而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人生的路途是如此的艰辛，充满了无奈与挣扎，于是，便总有人想有捷径可走。美——是一个弱势女子纤细的强势。

王琦瑶不仅美，她还聪明，她聪明在于，她时刻保持着对自我地位的清醒的认知，说话、做事，都能保持自己的身份，照顾周围人的感情，她处处以退为进…但她还是不够聪明，所以一步步迷失在了人生的漩涡里。

当每一次命运的机会摆在她面前时，她不厌其烦的选择的总是错误得那一条，包括最终的死亡。

第一次，面对程先生的真心，与李主任的权势，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成为李主任的姨太太；第二次，与程先生再次相遇，程先生待她一如故往，但她却选择了成为一个没有名分的情妇，与其说这是因为她不爱程先生，而爱康明逊，倒不如说，她不爱被她的美所征服之物，她要她的美让她过上她想象中的上流人家的生活；第三次，当时过境迁，年华老去，她仍有优雅动人的姿态，但不可置疑她也有了皱纹爬上美貌的容颜，当和女儿及女儿的男友去杭州游玩时，她莫名其妙的吃了一场女儿的干醋，“原来是把她当银行使”，却似乎冥冥让她懂了脉脉温情，是比人世浮华更靠得住的东西，她是寂寞的，但一切都晚了，她明明知道老克腊迷恋的只是她身上所带有的旧时代的幻影，她却死死不愿意放手，甚至终于将李主任留下的余下金条给他，求他，“再陪陪我”，但这次，换取的是被抛弃；最后一次，面对入室的窃贼，她逼迫别人自首最终却让人动了杀心。

掩卷长叹息，何以至此？

也许倒是她的美害的。因为美而自知，她迷恋与向往着上流社会的梦幻泡影，最终却沦落于不堪的境地。她用尽此生力气追逐很多东西，唯独其中没有爱的痕迹。她的人生认识始终清醒，她的人生选择却始终基于欲望。

这欲望究竟是什么也不好说；是虚荣吗？是不甘吗？是豁出去来换十里洋场，但还是人算不如天，败下阵来，夹起尾巴做人。

真是，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这般付与了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太短；赏心乐事谁家院？这厢吹梅笛怨。

                                             （2005，郑秀文主演电影《长恨歌》剧照）

程先生

看完整本书，程先生竟就是个程先生，没个名字。像是伴王琦瑶一路走来，“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有姓名。”

程先生之于王琦瑶的爱，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是点点滴滴的汇聚，不是一见钟情的惶然。像王琦瑶的美，一点点抓人心，不带有进攻性。

看李安电影《饮食男女》里，三女儿第一次去那个男生家里，男生带她走进暗室，然后洗印了一张照片，一点点的，从药水中拿起的照片上，先是朦朦胧胧的起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时间一点点的流淌过去，人的影像越来越清晰，再后来，就彻彻底底出来了，是个睁着大大眼睛的奶奶，已有好大的年龄。那一幕带了些许宗教的意味，让人隐隐一片惶惶然的安宁。

那个年代的照片，是带着时间的质感的。暗夜里，程先生一个人在幽幽暗室中，等待那个容颜一点点从模糊变得清晰，像是什么要出生，最后，终于变成了王琦瑶的模样。如莲花开落。

他的爱，就这样莫名带着对美的虔诚，一连爱了十数年。即便怎样负他，他心是被伤了，还是魂牵梦萦，放不下。

他的死，是悲剧的，这悲剧属于时代，于他个人，似是解脱。

这是个懦弱的男人，却是全篇唯一真心爱过王琦瑶的男人。只有他的爱，不是以占有为目的，而是守护，怜惜。

所以，完全可以用康家师母说的话来赞扬他：“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己一个也难求。”怪不得康家师母会掉了眼泪。

康明逊与萨沙and老克腊

我是不想写这几个人的。尤其是康明逊，这人就是王琦瑶作死道路上的里程碑。

两人的关系是缠绕不清的，剪不断，理还乱，一开始就不应该的。王琦瑶明知如此，还是义无反顾的跳下了坑。

康明逊实在是自私，窝囊，是个男的，不是个男人。当然，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只是从一开始的缠夹不清，到最终结局的缠夹不清，这男的的形象就是一片雾雨朦胧，实在是不讨喜。

再说萨沙，写萨沙像个孩子，写萨沙吃女人的软饭，写萨沙让王琦瑶不能自持，写萨沙说：“你让我怎么办？”倒是让人对他有些微的恻隐。

老克腊的出现与消失，都是尴尬的，他处处提醒着王琦瑶美人迟暮，处处提示着王琦瑶需要一个男人了，是个日常生活中能默默温情的男人。然而，最终即便王琦瑶舍弃了那些代表着她所追逐的梦幻的金条，也得不到这些了。一步错，步步错，她的悔恨太迟。

人世各有各的悲凉，各有各的不尽人意，各有各的委屈，倒是这本书最好的地方了。

蒋莉莉

这个人和我同姓，性格一些时候也挺像的。记得上次在史学史的课上看这个书时，写到蒋莉莉“凡事都要跟人反着来，就是要与众不同”差点笑喷，一节课过去真是憋得好不辛苦。

蒋莉莉是这本书很有意思的一个人物。活得真是拧巴，我看着书都为她觉得累，但也每每不禁莞尔，解颐一笑。

她性格有些极端，好让人招架不住，不好也招架不住，但却真是一片赤诚，是总想与世俗负隅顽抗，赌气的生活，但落在他人眼里总是场笑话。

王安忆写她的家庭生活，写她不喜欢她的丈夫，也不喜欢她的三个孩子，家里人嬉闹时，她都“昂着高高的头颅头也不回的走过”，哈哈哈，真是个任性又小可爱的女人啊，不过真与她相处，除了像她丈夫这般木讷老实，一般人恐怕也受不了。

这样的人，倒不好评价。我是很爱这个角色的。为这部作品增了点暗淡的滑稽。

2论文笔

贵为海派传人，光这四个字，重量已经不言而喻。

但始终记得现当代老师说评价王安忆的人，都说她很努力。

啼笑皆非。

什么人我们都可以把努力这一评价当作夸奖，这是世界上最质朴却最有力量的的一种高贵的品质。然而，创作者、艺术家却应该排除这一行列之外。艺术，终究还是要靠天分的。

我们看过的书籍总引用爱迪生说的这么一句话：“天才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再加上百分之一的天赋。”于是大家都通过这句话了解到了勤奋的重要性，但是，其实这句话后被拦腰斩断了一句：“就算这样，那百分之一的天赋比那百分之九十九更难得到。”

人艰不拆啊。

即便如此，王安忆的天分应该也是远超于很多人了。《长恨歌》中，很多大段大段的描写，虽没有四两拨千斤的灵犀妙笔，但也让人感动。尤其是那一段：

“虽说有些苟且，却也是无奈中的有奈，要不，这一生怎么去过？怎么攫取快乐？你知道，在那密密匝匝的格子里，藏着的都是最达观的信念。即使那格子空了，信念还留着。窗台上，地板上，墙上，壁上，那楼梯转弯处用滑粉写着的孩子的手笔： 打倒王小狗。就是这信念。”

她说，生活的信念就是墙上写的“打倒王小狗。”这话可品味再三，回味悠长，如张爱玲写的南瓜的颜色，有种“暖老温贫”之感。

3论结局

说实话，我被这本书的结局吓了一大跳。既像脑袋被人打了一棍，蓦地突然惊醒又昏昏沉沉，又似睡得昏天黑地突然惊醒，却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心里却有种白日闹鬼的畏惧。

想象中的结局，是“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是“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是“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是“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总之，想象中的结局，是无限如海的寂寞，带有嫦娥悔偷灵药的心情，有些怜花又自怜的耽美意境。

谁知是这样的结局，我才当头棒喝，作者原要写的不是一首凄美的诗，她要写的，是血淋漓的现实。

这现实里，连悔恨的时间都不留，王琦瑶竟不得善终，仓皇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