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念的那份蛋饺

我想念的那份蛋饺

文丨兔子少年


欢离

1)


江南地方的“年”是少有见雪的,出了太阳的日子就搬个小椅子去天井坐着,三面的围墙挡着风,阳光晒得人身上痒痒的。

收拾完了酒席,几个“姑奶奶”围在一起嗑瓜子,我坐在角落里听她们说起小镇上人家的事,左不过一年不聚抢个话题权,从东家的长说道西家的短,又拐了个弯说到刚吃完的午饭上,说起了当时奶奶还在时候的光景。

“妈在的时候每年都会做蛋饺,那是做得真的好吃,我们几个做女儿的就这一点学不来。”大姑又抓了一把瓜子说道,其他几个姑姑也纷纷表示赞同。一边叹着没有了口福,一边又把话题拉到了别的事上去了。

我还是在角落里坐着,没有想要搭话的欲望,只是念头却已经开始了探寻。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因为从小是在镇上外婆家长大的,对于农村的奶奶的印象大抵也是模糊的,但是对于奶奶做的蛋饺,却依旧记忆犹新。

在土灶边起一个小煤炉,把鸡蛋打散了,做好要包的肉馅,准备工作就算做好了。左手拿着一柄铁质的汤勺在煤饼上方烫着,右手持筷夹一块猪肥肉,在汤勺里“滚上一滚”,听得到猪肉滋滋的声响,飘出的肉香迷人却不油腻,直把蛔虫都勾了出来。拿小勺盛了蛋液,倒进汤勺里转上一圈,就做好了一张薄薄的蛋皮,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把肉馅放进去包起来就可以了。

蛋饺的体型都不大,大概是作为容器的汤勺限制了它的大小,但是肉馅却足够实诚。蛋饺一般都会放在汤里,同青菜一起“川一川”,在端上饭桌的后就会被小孩子们挑进自己的碗里。

在奶奶走后的那么些年里,的确再没吃到一份说得上好吃的蛋饺。即便是得了奶奶“真传”的小姑,也做不出来那时候的味道。

当然一年年过去,今时也并不如同往昔,生活条件好了,在吃上自然也有了更多更好的选择。年年餐桌上必有的菜也开始更新换代,只是口味变了,年,也变了。


2)


奶奶姓鲁,这个姓氏也是在我很大了时候才知晓的,一起知晓的是奶奶大概是个孤儿,姑娘家的时候在隔壁镇上的庙门口遇到我爷爷,之后就成了夫妻。这段往事说起来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楚,爷爷在世的时候也甚少说起奶奶的事情,在几个姑妈的嘴里可以知晓的,奶奶应该是个苦命的人。

那时候爷爷的家境也不算好,兄弟姐妹也有不少,为了养活弟弟妹妹也当过船夫走过商,当年抗日战争的时候据说还遇到过日本鬼子,在芦苇荡里趴在船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这一段经历讲给我们小一辈的人来说大多都是新奇的,但是在当时的情况里大概就是爷爷嘴里常常说道的那一句话:“那时候啊,太苦了。”

后来日子也慢慢安定,奶奶是个勤劳却又强势的人,爷爷则为人更加圆滑一些。后来爷爷当上了村长,朋友结交自然也多一些。奶奶却不喜欢爷爷的这群朋友,如果没有事先打好招呼来了客人,奶奶会当场翻脸,直接在堂前扔了菜刀,弄得爷爷敢怒却也不敢言。

小时候对情感的事情一点也不懂,也没有去注意过爷爷与奶奶之间的感情故事,只是从有记忆起也没见过他们吵架,所以对于奶奶个性的传闻我大多都是不怎么相信的。当然,或许是当时爷爷奶奶的年纪都已经大了,情久便是陪伴,相安到老,许也是一段好的姻缘。

奶奶给爷爷生了6个孩子,最后活下来的只有3个姑姑和我爸。我爸年纪最小,算算时间,是我爷爷四十多岁才有的儿子。因此,爷爷和奶奶特别宝贝我爸,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我爸从小就有个绰号叫“狗少爷”,足见对他的宝贝程度了。

爸爸成家后就有了我,是独子,也是爷爷奶奶唯一的孙子,自然也赶上了这一份的宠爱。只是幼时我很少回家,爷爷长寿些,可是对于奶奶,真的就是知之甚少了。

小时候回老家都是和奶奶睡的,老式的木床会在靠墙的里侧支一块横板,上面放着衣物。我喜欢睡在那块板下,侧躺着可以看到正对的窗帘,窗帘上是类似于花仙子的卡通人物,虽然陈旧,却也没有在脑海中褪色。


3)


再大一些,奶奶生了病,是胃癌。

那时候奶奶住在外婆家隔壁的医院里,放学后常常会先去看望她。那时候的奶奶虽有病态,脸上却也是红润的,她从不在我的面前展露一次疼痛的表情,以至于当时的我以为,奶奶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反而一年回一次家的爸爸常常回家,倒让我觉得非常开心。

再后来,奶奶不住院了,又回了老家。偶尔回家去探望,见到的奶奶也是一次比一次瘦了。

后来听大姑说起,那时候的奶奶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在医院时说要动刀,性格一直要强的奶奶却是害怕了,连夜逃回了老家。后来在家养病,身体一天天变差,不再就医的她开始吃起了各种偏方,我也亲眼见到她喝蟾蜍蒸熟的汁水。

只是这些偏方并没有让她痊愈,终于在一天深夜里,她永远闭上了眼睛。

还记得那天我放了假,睡在三楼,几个姑姑都来了家里。半夜的时候我妈把我叫醒了,含糊间听出来是奶奶不行了。进了二楼就让我跪在床前,张口不停地喊“奶奶。”

我不知道奶奶听不听得到我的呼唤,只知道水泥地板硌着膝盖很疼。姑姑们已经开始哭了,我的心里非常悲戚,看到奶奶眼角流了眼泪,却连抬一抬手的力气也都没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村里的乡亲都到了我家,亲戚需要把奶奶的遗体抬到楼下,那时候对于死亡的恐惧远远大于对亲人离世的悲痛,我知道我的至亲去世了,内心同样疼痛与悲苦,眼睛里却干干的。他们让我托着奶奶的头,当时的我非常害怕。奶奶的身体是那样轻,我不知道是病痛将她折磨成这个样子,还是人死后都会变成这样。

莲花灯点起,至亲需守孝。

我坐在椅子上有些恍惚,深夜守灵,有长辈让我上去去休息一会,但是我拒绝了。心里面有一团东西,你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消除它,但是却能清楚地知道那团东西的存在。莲花灯里的芯拨了一拨,在墙上晃着光影。

直到奶奶的丧事做完,我也没有留过眼泪,表姐红着眼睛问我哭过了没有,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也并不想要回答。

送走了帮忙的乡亲,却找不着爷爷和爸爸的身影,我妈让我上二楼看一看。

还没进二楼的门就听见了爷爷的呜咽声,他坐在奶奶的床上捂着脸。爸爸坐在另一张床上,从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我呆呆得站着,不知所措。这是我第一次见爷爷和爸爸哭。

哭声是有感染力的,我发现我心里面的那团东西在一点一点地上升,终于出了喉管成了一声响亮的哭声,眼泪就此决堤而出,这是我印象最深的一次哭喊,奶奶在世的回忆开始历历回放,悲伤间却又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后悔感。

我后悔在镇上上学,厌恶农村满地的鸡屎常常不愿意在周末的时候回乡下;后悔没有多陪陪奶奶,还想听着奶奶哄我睡觉,她会拿着蒲扇扇我的脚,哼着我叫不出名的旋律;也后悔在奶奶去世的时候没有哭,没有让她知晓我内心的悲苦,和我对她那么深那么深的眷恋与悔恨。

三代人的哭声盘旋在这一间屋子里,妈妈没有来打扰我们。眼泪可以冲刷过悲伤与痛苦,甚至使得回忆的色彩也浅淡了一些,但是我却记忆深刻得记得,那一次哭过,我长大了。


4)


这一年过年,还是没有吃到好吃的蛋饺,自己也尝试动手做了几个,蛋饺许是做得有模有样,内里的味道,再吃不出当时的感觉了。

家里做“羹饭”、“分岁”的时候要请祖宗,几个姑姑们让我多拜一拜,以求得祖宗的保佑。一边拜着一边想着的,却是爷爷奶奶尚在时候的往昔,现在的自己已然成长,人生的道路仍然漫漫,心里却多了几分庆幸与感激。

人们对于乡土的情怀往往是超过自己想象的,无论飞的多远,都会带着对根系的思念。每一年过年,都是一次回归与重生的洗礼。卸下一年的重担与迷茫,在欢声笑语里有对亲人的追思,也在冥冥中获得了一种力量,对于前路再无害怕。

我想我会永远都会想念那一份蛋饺,又或许,我想念的,不仅仅是那一份蛋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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