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巢里的男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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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UE MO CULTURE

选自《世界文学》第3期

主编:雪漠

鸟巢里的男人

〔满族〕巴音博罗

第二章

1

西班牙大画家萨尔瓦多·达利在1929年就对世界和后世信誓旦旦地说过:“看看吧,来看看吧,这世界还有谁能像我这样独特?你们应该相信,我从降生的那天起就是天才,将来也是,而且永远是!”

他还不无得意地宣称:“那伟大而奇妙的爱情一直陪伴着我,就像星星陪伴月亮一样!”

李达利在读到这句话时,用红笔重重在下面画上了浪线,还在书页的空白处打上了惊叹号。他在当天的日记中由衷地写道:那位在世人眼里的疯子,实际上却是个自然母亲的宠儿。因为他的天性没有被浊世所泯灭,他的心灵一直像鸟儿一样自由飞翔。所以古人所谓的“天人合一”与“道法自然”,其实也是源于对天地自然的敬畏和崇尚,却没有达利那般来得透彻。

他还观察到松鼠的作为——那美丽的小精灵看到石头山径上有一颗游人遗弃下的果核,那上面还残留一些啃剩下的果肉,便机警地从树上溜下,小心翼翼将其拖回草丛里,滋滋有味地饱餐了一顿。这件看起来毫无深意的事情,实质上却是动物帮助果核寻找到适宜萌芽的土壤的过程,是生命在大自然的神秘授意下延续下去的奥妙。

李达利激动不已。

由此他也为自己的巢穴生涯找到了一个强劲的论据,即人与鸟可以互换角色的依据。

然而时间却已所剩无几,两周的时光似乎很快就要过去了,活动将近尾声,他不知道将如何面对策划者们宣布收场的可怕局面。

最后一个夜晚正在降临。

这是一个异常凄艳的静谧的黄昏。落日像一颗腌得有些过头的咸鸭蛋,浸出了油脂斑驳的暮晕。西天被浸染得烽火四起,血光狂溅,而一只蓦然蹿起的鹞鹰的啼叫则使这幅稍稍有些凄凉的夕照图凭空添上了一层凶险的成份。

就在这样一个当口,许寻欢、鬼风带着一干人马开进了东山公园的鸟巢下。他们吆三喝四,布置会场,并且扯起一幅巨大的会标条幅:“行为艺术《鸟巢》新闻发布会”。

李达利在巢穴中注意到,在“枪炮林立”的摄像机照相机中间,连著名的某省电视台CCTV专栏的摄像头也气宇轩昂地挺立于其中。狐魅般妩媚的名星女主持艾米粒穿一露背裸乳的晚礼服正站在胖子许寻欢旁边,与他一会低低窃语,一会弯腰颤乳地大笑。而腰缠万贯的主办人鬼风更是一身银色名牌西装,故作高深地傲立于众嘉宾之后,口里叼一拇指粗的牙买加雪茄,久久才象征性地喷出一口青烟。

有人将音响设备准备好,又有人把几只大花篮摆放在树下的草坪上。这时网络诗人许寻欢在两个漂亮女人的陪同下稳步走向草坪正中的麦克前,他清了清嗓子,眨巴着老鼠屎一样的肉泡眼,面对频频闪烁的摄像头,一字一顿地朗声说道:

“现在,我宣布,行为艺术《鸟巢》活动圆满结束!请鸟巢主角,著名现代派画家李达利先生走下鸟巢,接受主办者的奖金!”

摄影记者们连忙把炮筒般的镜头对准了树上,屏住呼吸等待那激动人心时刻的到来。

那个狐魅小姐也对着无绳话筒,喋喋不休地乘机向电视观众进行现场直播,介绍这次活动的有关详细资料、举办的意义以及策划者们不凡的业绩,末了她把手势指向依然静悄悄的鸟巢,说:“看呵,我们这位在鸟巢上勇敢地度过了美妙的两周时光的主角就要出来了,他是一项伟大艺术的实践者和献身者,让我们向他表示诚挚的祝贺!”

人们翘首以待,画面上是短暂的沉寂。

但是男人并没有在画面上如期出现,男人依然在他的窝巢内安然而居,正有条不紊地摆弄手中的日记本。

“怎么回事……”那位着银西装的主办者看看立在一边的网络诗人,又望望树上,他手中捧着的鼓鼓囊囊的一个红纸包里,是一迭迭崭新的人民币。

又静峙一会儿,胖子许寻欢终于忍受不住了,他一把抢过女主持人的话筒,气急败坏地对树上叫道:“活动结束了,你该下来啦!”

他那麪团似的脸上沁出了汗珠,身子急得团团转,像一只就要炸裂开来的油炸汤圆。

“李达利,你听见没有,活动结束了,你该下来领酬金啦……”

但是树上仍然死一般沉静。

“王八蛋……你,你死了么?你在搞什么名堂,啊……你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他四处寻找可投掷的东西,想教训教训那个高高在上的王八蛋,但是草坪上很干净,他只找到一小块碎瓦片,便发疯地想把它扔上去,砸他个狗血喷头,又被一直冷冷站在一边的鬼风拦住了。

“莫不是他病了?或者有什么想法?”鬼风沉吟一下说。

“你病了么?该死的你倒是说话呀!”许寻欢声嘶力竭又叫嚷一通。树上冷冷抛出一只白色纸飞机,慢悠悠旋至树下人们的头顶,鬼风一把抓住,展开,默然念了起来:


亲爱的朋友们;

你们好!

我决心放弃那笔酬金,同时也放弃人的生活。我已喜欢上了鸟巢里的日子,我已从肉体到灵魂都蜕变成了鸟儿。真的!请相信我。

别了,作为人的你们的朋友!如果有何不妥之处敬请原谅!

一只快乐的鸟儿


“疯了。”许寻欢说。

鬼风也摇摇头,叹息一声。

但电视台的女主持人却灵机一动,抓起麦克激动万分地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评论。她说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真正意义上的行为艺术,因为它最终改变了一个人的外表或本质,使人与动物得到了真正意义上的理解、关爱,乃至变异,那就是——鸟人诞生!鸟人将成为我们这个城市里的一道靓丽风景!“如果我们能够预知事情会向着何方继续发展,那必将更是一个诱惑人的谜底!”

那天傍晚,成千上万A城的人们在电视荧屏上目睹了这一事实,并且为这一全新的典故议论不休。有好事者纷纷走出家门,涌向阴影憧憧的东山公园,他们都想一睹鸟人的风采和鸟巢的风光,但是他们很快便失望了,因为那个又瘦又高长发飘飘的画家始终龟缩在巨大的窝穴内默然而坐,根本不搭理树下狂乱者们的口哨和啸叫。

媒体的记者们正在撤退,他们已完成了任务。而主办者鬼风和许寻欢也失去了规劝的耐心,即便那个刚刚恶狠狠地发出的威胁——如果不下来,今后将停止食物供应和安全保障!但树上的那位却置若罔闻,仿佛根本就没听见。

2

是呵,李达利这会虽说表面上装得优哉乐哉的,安闲得可以,内心却也暗暗有些发愁。他不知道自己今后该如何面对生命中最大的挑战——食物的威胁。是的是的,他明白一时半会儿他还不会像鸟儿一样捉虫子,吃行人扔下的残羹剩饭。抑或,他的胃能消化青草和树叶就好了,他呢,也就没有了那些令人心烦的后顾之忧。然而即便是一只真正的鸟儿也需要一定数量的粮食来繁衍生命的,离开了粮食,他的生存似乎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槐树的叶子有些涩,不过还能勉强下咽。他记得小时候他家里养过的兔子喜欢吃这种铜钱儿大小的玩意儿。而三角枫叶柄上涌出的白色汁液让人觉得有股药片味儿。他在树上清理库存的食品——两包速食麪,几根火腿肠,一只有些干硬的麪包和四、五只青色山梨……这些就是目前他所有的家底啦!还是前几回乔乔专门给他买的,为的是怕他半夜时分捱饿。记得当时,他还半真半假地责怪过那个好心肠的小姑娘呢。现在看来,即便是半片干硬的麪包,也可以使他在面对今后漫长时日里的信心起到不可估量的鼓舞作用哩。

怎么没看见乔乔那个小丫头的身影呢?

这种时刻,他倒开始盼望起那个小饶舌鬼早点来呢。说实话,他有些隐隐担心,生怕因为活动结束,主办者不再给予经济上的资助而使饭店禁止乔乔再度前来。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希望乔乔会因为私人情感而继续前来。

“她可像个小妹妹一样清纯啊!”他想。

今天上午他仍然在画那幅超验主义色彩的作品,一座浮升在半空的村庄。海蓝色的穹窿上有几朵妙曼的白羊似的云朵,古老的村庄上除了那几排茅草屋宇之外,还有一棵巨大繁茂的老槐树,一只乳房似的鸟巢和两粒玉米种子似的小鸟。而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正在走着的农夫一家,则把劳动后宁静的睡眠展现在他们疲惫的脚上——因为脚也是虚虚浮在半空的,和整个村庄一样,和村庄上空苍老的云朵一样。

李达利画得很慢,好像生怕一下子就画完似的。仿佛一辈子啥都不做,只想深深沉浸在画面里,和它们一起衰老似的。他调了一些色块,光洁亮丽的,慢慢再把它们移挪到画作中。一上午时间就这么静悄悄地过去了。

中午,他干吃了一包速食麪,又啃了两只梨子。他想,只要消除那种饥饿感他就可以继续工作了。饥饿不是假想的敌人,而是实实在在的入侵者,而食物则是回敬它们的子弹。可惜他子弹匮乏,只好注意节俭,争取一发一个敌人。

天气开始逐渐转阴,空气沉闷得像要凝滞了一样。林子中几乎没有一点风的迹向。树叶呆呆地一动不动,鸟雀们也庸懒地在荫影里喘息,天空的云团像一群受惊的兽群,黑鸦鸦压上来。要下雨了,李达利一边收拾画具,一边支起备用的塑胶布。看来,还是一场不小的雨呢!他望了望天边,那儿电光闪闪,却听不见雷声。

他不知道乔乔会不会在大雷雨之前赶来。因为要度过一场瓢泼大雨孤寂难捱的漫漫长夜,光靠几口速食麪怎么成。但是他也知道他的祈盼毫无道理。

“那个小姑娘怎么敢自作主张到他这儿来呢?”他摇了摇头,暗自嘲笑起自己来了。

鸟巢因为整个盖上了一层塑胶雨布,又加上林子里愈加昏暗,那情形几乎像到了黑夜里。他自然无需再去作画了。他心境郁闷颓然躺了下去,打算用毫无顾忌的长觉把这么个令人难以忍受的苦闷时光打发掉。他记得动物们(比如灰熊)就是采取这么个消极办法活下去的,真是既节省又划算的好办法。当他慢慢地,慢慢进入那种虚脱似的懵懂状态中时,下面有人用力拍打树干向上呼叫。

“喂……喂……鸟人!”

是个女声!他一激灵,连忙爬起身,惊喜地向下探视。

的确是个女人,不过不是他所盼望的乔乔,而是……对了,他想起来了!他又仔细向下望望那位蜂腰肥臀、裸着深深乳沟的美丽少妇一眼,一下子想起多日之前经过树下的那个阔太太,对,是她,那个贵妇人一样的阔太太!

怎么会是她?他缩回头,弄不懂她到这儿来做什么。

“哎,哎!鸟人……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干吗缩回去?我有话跟你说!”

阔太太把“喂”换成了“哎”,这让他觉得难以承受,仿佛一种令人暧昧的暗号。他觉得那种带着柔软嗓音的拖腔明显具有煸情倾向。

他决定不搭理她。

但是不行。那女人一个劲儿拍打树干,而且越叫声音越大,仿佛一种呻吟:“哎……哎……哎哎……”

他只好重新探出头,向下望去。阔太太一边打手势,一边媚笑着说:“我想上去,哪怕就呆一会儿,求求你答应我吧。”她恳求道。

“不行。”他摇了摇头。

“我给你钱?”女人摇摇一只粉红色的皮夹。他有些生气地对她瞪了瞪眼。女人也察觉此举有些不妥,于是忙着道歉,道完歉又央求。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甘休的架式。但是树上的男人毫不动心,他知道那女人说说就会离开,这种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女人如何能过得了清苦的鸟巢生活。

他重新缩回头,任树下再怎么哀求乃至哭泣,决不再理睬。

后来他打开随身听,准备享受一下美妙的音乐。刚扣上耳机,树林上空便电光闪闪,暗青色的闪电扯得远处的城市仿佛起了天火,黑黝黝的屋脊鬼魅般在电光中闪了一下,又跌入无底深渊中了。

哢嚓,又是一声响雷,震得他浑身一哆嗦,赶忙收了随身听,缩住身子。响雷似乎就在他头顶炸响,树叶扑簌簌乱响一会,空气中有一股浓浓的硫磺味儿。他还没来得及扎紧塑胶雨布的四个角,豆粒大的雨点子就劈劈啪啪兜头盖顶狂泼而下,气势汹汹地罩住了林子里的一切。

天哪!他听见邻居喜鹊窝里发出一声惊叫,他自己也紧了紧身子,龟缩成一团。

炸雷一个紧接一个在天庭中炸响,长这么大他还从没听过这么响的雷呢!天神似乎正在发怒,要把整个宇宙炸成碎块,他自己也害怕会被威力无边的疯雷击成齑粉。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他听见下面传来低低的抽泣。谁呢?难道她还没走?他小心翼翼撩开塑胶雨布的一角,担忧地向下了了一了,天呐,她还在,那个女人还在,他呆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女人抱着双臂,小动物一样缩坐在树下,浑身湿淋淋地滴着水,苍白的脸庞惊恐地望着幽暗的四周,发觉他在上面偷窥时,哀怨地向上望了一眼,但很快又收回目光,埋下头,瑟瑟哆嗦起来。

李达利呆了呆,不觉叹口气。

后来,他把软梯慢慢垂下去。当那个其实也很年轻的阔太太艰难地爬上鸟巢时,男人被扑面而来的一股异性的温馨气味呛了一下,大脑在片刻之间竟然有些昏眩。

3

乔乔是在淫雨过后的傍晚时分来给他送饭的。那时候空气清新湿润,树叶干净得如同春日的新发。她站在树下,欣喜万分地对他说:

“鸟人哥哥,我辞了酒店的工作,我要和你在一起。”

那怎么行,李达利担忧地望着她。

“放心吧,我还会再找工作的,”小姑娘歪着那张光洁的脸,傲然地说,“从今以后,你的饭仍由我来送!”

树上的男人几乎不敢迎接乔乔清澈的眼神,他畏畏缩缩地吭哧了一会儿,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你不相信我?”小姑娘有点委屈,她嘟起嘴巴不甘心地叫道,“我还有一笔积蓄呢,完全够我们用一段日子了。”

瞧吧,她竟然开始用“我们”来强调了,树上的画家一时有点语塞。

是啊,下午大雨滂沱中的一切如今想起来都如一场噩梦——此刻他只能这么说,因为那是出乎他的意料违背他的本意的。那个女人,准确地说,那个美丽多情年纪轻轻的阔太太,当她湿漉漉爬上鸟巢之后,在眩目的闪电中,李达利看见湿透后沾在她身体上的衣裳几乎像没穿,而阔太太猛然扑上来的温热怀抱又如同一个温柔的陷阱,她像一块巨大的水塘一样将他笼罩住,然后悄无声息地淹没了他。

他在那种浓郁的香脂气味里窒息过去了,当他重新苏醒时,女人早已离去,留下一滩罪欲的污秽等待这个奇怪的男人来独自咀嚼。哦,真是糟糕,糟糕透了。他万分沮丧地呆坐了一会儿,恨不能狠狠抽打自己一顿耳光。

乔乔带来的食物很丰富。有烤鸡翅、熏羊肝、豆沙馅的包子、炸土豆条和二根洗干净的黄瓜。李达利不想吃肉类食物,但是除了鸡翅之外,羊肝和其他东西都被他一扫而光,他是真的饿狠了。

老槐树由于其嫩枝上生满尖刺,给这位想要四处活动一下,拓展一下自己疆域的画家留下稍许遗憾。有一次由于他不加小心,胳膊和头皮顶上分别扎上了几根利刺,结果还是乔乔慢慢给他挑了出来,又上了点红药水。李达利喜欢的是长着美丽的五角形叶片的枫树。他后悔当初没能将鸟巢建在那棵粗壮的枫树杈间。

说起来这些日子他也不只是老老实实待在狭窄的鸟窝里的。除了画画、记日记和睡觉之外,很大一部份时间,他还喜欢坐在树杈上,悠哉乐哉地四处观望,看看花香鸟语,听听微风弹奏每一片叶子的奇妙音响,他发现草木散发的香气真的能沁入肺腑让人沉醉的,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他喜爱松树的清冽之气,同样他也喜欢栗树的浓郁之气。他采撷松果做零食,而野核桃树上未成熟的幼果则成了他手中的一种玩物。阳光透过林梢照射到小枫树青绿色的叶片上,把叶脉勾描得十分清晰好看。山梨树上那青涩的果子渐渐胀大,花蕊上渗出的乳液般的香气十分诱人。

他觉得整座东山公园的树林多么丰富多彩,又是多么壮观无比啊,就像一座神秘的宫殿!而他自己则是这座宫殿的主人,是绿色寝宫的皇帝。

“是呵,我可以把一滴松脂吞下去而不必担心有人耻笑……这是让人快乐的事情。不是么,谁能像我一样把自己当成树的一部份——也就是一棵树?”

他得意洋洋暗笑起来。

乔乔也想上鸟巢里生活,但是被李达利拒绝了。他说这不适合你。他说得很简洁。“怎么不适合么?”小姑娘有些不服气。

画家注视着那位童心未泯的小姑娘,有一种格外的怜惜油然而生。这种类似于友情和亲情的情感早已在最初的那段日子滋生过了,如今只是变得更为凝重而已。

他想,从地面到树上的鸟巢,看起来似乎仅有短短的那么一小截距离,实际上是一个人从心灵到肉体完全蜕变的过程,他怎么能让一个完全没有体验到人间冷暖尘世艰难的小女孩来承受呢?

那未免太过残酷了!可是看见乔乔眼巴巴望着他的神情,他又有些于心不忍。

这天下午,来了一个据说是环保部门的家伙。此人没穿制服,却从衣兜里掏出了证件。他站在树下蓦然朝上面嚷道:

“喂,树上那位!对……说你哩,谁让你住这儿的?”

画家眨巴眨巴眼,静静望着。

“你听见没,咹?怎么不说话?聋啦!”

那家伙大约二十几岁,戴一副蛤蟆镜,神气活现的样子。见树上的人一言不发,便恼羞成怒地狠踢了树干一脚,掏出一张纸,用按钉钉在了粗糙不平的树干上。

“罚单,听见了么,明儿去收费大厅交罚款,告诉你啊,到时不交还要拿滞纳金呐!”说完扭回身,骂骂咧咧走了。

李达利还没弄清缘何罚款、罚单的具体数目,又有一男一女两人脚跟脚也来到鸟巢下面。男的大约五十几岁,寸头、马脸、金鱼眼、阔嘴巴。女的染一头红发,穿磨旧的牛仔裙、高腰靴,走起路来有些内八字,脸上戴一副胭脂色太阳镜,时髦得近于妖艳。俩人是公园管理处的,他们一来到树下就毫不客气地公布了限时拆迁决定,过期不拆的话,将被罚以重金。

他们把公告也贴在树下。

李达利屏气静心地望了望他们,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摇摇头。

“未经公园管理处许可就违规滥建是不允许的。你明白吗?”金鱼眼叉着腰,指指戳戳地嚷嚷。

树上的满脸委屈地抛下一只纸飞机,眼巴巴等着他读。红发女人翘脚接了,疑疑惑惑展开,俩个人头碰头读道:

“世界上还从没有哪只鸟儿因为在树上垒窝被勒令禁止的呢!”

哧——红发女人不屑地笑了起来:“这家伙还真把自己当成了鸟儿,可笑,可笑……”她望望金鱼眼,俩人又一齐把目光聚拢树上,说,“别装蒜了,你明明是人,还想冒充鸟儿,神经病!你以为我们的眼睛撒尿了不是?”

可恶!可恨!

他们气哼哼刚想离开,却见上面忽忽悠悠又旋下一纸飞机:“是啊,正像二位所见到的,我虽说徒具人形,其内心却早已幻化成鸟,所以还望二位多多包涵。以人之慈悲善待鸟雀之天性,高尚也!”

那一男一女两个人读罢,遥遥将目光举向树上的鸟巢,但见碗形的巢沿口,有一凉月般的面庞,正痴痴停在那儿,良久无言。

二人面面相觑,叹口气,一时竟无言以对了。

4

李达利现在养成了穿着衣服睡觉的习惯。因为要长年睡在野外,夜深风凉,极易患感冒,所以有一段日子,他不得不提早穿上棉质睡衣以防风寒。

时令进入盛夏,蚊虫就更为猖狂起来。有时清早醒来,头上、脚上,甚至眼皮上,都屡屡被那种快活地嗡嗡哼唱着糜糜之音的嗜血者叮咬得红肿遍体,骚痒难忍。好多回他被迫半夜枯坐,挥手驱赶蚊虫。间或将巴掌狠狠拍击到自己裸露的肌肤上,留下点点腥红的血迹。

若不是乔乔给他弄来一顶蚊帐,这种苦日子他还真不知如何能熬煎过去呢。蚊帐是乳白色椭圆形的,高高挂在鸟巢上方的枝杈上,远远看去,仿佛渔人甩起的一张飘逸的丝网。

要说野外生活的艰苦自是不言而喻的。但是除了艰苦以外仍有许多让他难忘的快乐。比如满耳如痴如醉的虫鸣。那真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小夜曲了。李达利分辨不清更多更细的虫鸣,但是蛐蛐的歌喉却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了。蛐蛐何其多矣!那不疾不徐的吟唱把他的心都唱旧了。仿佛回到了古代,回到儿时,仿佛在一首思乡的词令中小憩。而蝉的嘹亮号音则常常是在阳光灼灼的中午。

此外,就是草的香气了。以前在城里,除了每天嗅到的汽油味、煤烟味、下水道味、男人女人浑浊的体臭气息之外,他已经有好久没曾闻到这么清新纯洁的青草香气了。闻到了草的香气才让他体味到自然的妙处,才让他的身心完全舒展开。

他看见一只蚂蚁竟然爬进了鸟巢的边沿。牠用长长的触角小心翼翼四处打探,后来进入鸟巢的底部,又迅速回到树干上。画家觉得那么小的一个黑色生灵,相对于牠的身躯来说,从树下爬到树梢一定比人走几十华里路要漫长得多。

李达利呆呆地凝视一会儿,吁了口气。

不过,鸟巢上方悄然悬挂的蛛网和那只肥硕慵懒的大蜘蛛,则使他观察的兴趣有了更多的释放。大蜘蛛老谋深算不动声色,即便一只蚊虫,一只黄白相间的花蝴蝶,抑或灵便快捷的红蜻蜓,对于那个一身黑毛面目狰狞的家伙来说,任何网上之物的垂死挣扎都是徒劳的,牠只须缓缓移动身躯,爬过去,用屁股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黏丝层层将牠们拴牢,剩下的事情就是慢条斯理地美餐和品味了。

鸟巢里的画家极不喜欢这位邻居,但是他却一次也没惊动饕餮者的美梦。

他在《鸟巢日记》中写道:大自然中的一切生物都没有美丑之分。我们都是自然母亲的儿女,我们要彼此敬畏,相互友善。唯其如此才能使生命得到神的恩赐……

对于那些肆意杀戮和强权陷害的卑鄙行当,高洁的生灵们将永远对其给予蔑视。

他说,我用鸟儿的目光来看待的,必将是只属于鸟儿的思想,而不会是别的,包括鸟儿俯瞰下的人类。

中午他正在浅睡,被树下的吆喝惊醒了,

“哎,有人么?”

他翻了个身,似乎没有从刚才的浅睡中挣脱出来。近些日子他总是做些乱七八糟的梦,比如正在空中像鸟儿一样滑翔时,忽然发现他自己根本就没有翅翼,还不等他发出惊恐之极的呼救,身子早石块一般向下坠去……此刻他就是在双耳生风坠向万丈悬崖时被人唤醒的。

“喂,那个鸟人,下来!”树下的声音不客气地命令道。

他揉揉眼睛,坐起来,炽烈的阳光从树隙间投射下来,在阴湿清凉的树间空地上积出道道金线,一只山雀穿过金色线帘,蝶然而去,仿佛一片风中落叶。

“我们是警察,有人举报你在公众场所嫖娼,跟我们走一趟吧!”两个穿黑色制服的人威严地向他晃了晃镶着徽章的证件。他感到眼前一黑,脑子轰地一下如同被谁当头揍了一闷棒。一种发自内心的羞耻感迅速从脚底升向头皮,并像寒冽的冰水一样向四周蔓延开去。——完了,他想,一切都该结束了!他爬起沉重的身子时,晃了晃,险些一头从鸟巢里倒栽下来。

5

下午的天气出现了东边日头西边雨的奇景。阳光在乌云缝隙间疯跑,阴风阵阵。大群大群蜻蜓在东山脚下的湖泊上空盘旋。亮晶晶的透明双翼由于强烈阳光的交替照耀,竟有一丝梦幻般的神秘色泽。

因为是周六,通往东山顶端盘山路上的游客络驿不绝。他们大多成双结对,相伴而行,充份享受和平年代里的那种惬意的悠闲。

蓦然,从西侧公园门口轰隆隆驶进的一辆大型铲车打破了这份恬淡的寂静。由于那宠然大物严重超宽,所到之处几乎所有的行人都不得不赶紧给它让路。它那比人还高的轮子使附近的地面瑟瑟颤动。而屁股后头喷起的浓烟则使一些老年人赶紧捂住了口鼻。

“它怎么往这儿开,干什么呢?”有人悄声嘀咕。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台野牛一般的东西剧喘着一直开到南面山坡上的鸟巢前。这时又一辆三轮摩托戛然而至,面对越聚越多的游人,摩托车下来的人说,他们是接到文管所和公园管理处的联合通知前来拆掉鸟巢的。

“因为,”那个男人指指点点对有些疑惑的人群说,“这是一棵百年树龄的老槐,据说是清末辽东府的举人老爷种下的,所以已被列入市级保护文物。此外,公园管理处还认为,不经批准,擅自在公园里搭建鸟巢,属违章建筑,故需强制拆除。”

说完,指挥铲车升起铲臂准备行动。

“那个鸟人呢?”人群中有人问。

“大概不在上面?”一个老者回道。

“是的,刚刚有俩警察带走了他……”又一个穿中式练功服的男人回答。

“为的啥?”

“不清楚。”

“嘘——快看!”有一中年妇女指着鸟巢惊讶地喊。铲车挺着巨大的钢铲已经挨近了老槐上的鸟巢,两个全副武装的队员正待上前,却同时失声叫了起来:

“快停,快停,鸟窝里有人!”

幸亏发现及时,否则,那只强劲无比的巨型钢铲只需兜头盖顶往下一砸,那只可怜的鸟巢肯定会像一只失手跌落的瓷碗一样摔得粉碎。

真悬哩……人们嘘了口气,又向上望。

一个扎一对羊角辫的孱弱的小姑娘出现在鸟巢里,面对树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和那台张牙舞爪的宠然大物,小姑娘有些害怕地白了脸。“谁让你爬上去的,快下来!我们要拆除鸟窝啦!”

小姑娘本来正担惊受怕有些不知所措,突然听到“拆除”这两个字,竟然双手死死抓住鸟巢边沿的铁线,说:“不行,你们不能拆除鸟巢!”

行动队员和颜悦色给她解释:“鸟巢是违章建筑,必须拆除。小姑娘还是回家玩去吧。听话!”

小姑娘气鼓鼓扭回身子,想了想又说:“这是鸟人哥哥的家,你们拆了他的家,让他上哪住去?”

开铲车的司机大概有些不耐烦了,说你们甭跟她废话,看我的!铲车嗷嗷叫着,猛扑上去。他是想吓唬吓唬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哪曾想小姑娘较了真,脸庞涨得通红地爬到鸟巢边沿上,气咻咻叫道:

“你们要是再拆,我……我就从这跳下去!”说着她还示威性地把一只脚悬在了鸟巢外面。

啊——人群发出一阵低呼,有些骚乱起来。“要出人命啦!”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说,“再整,怕是真要闹出人命咧。”

“是啊!”另一位老干部模样的老者对那位仍在乱吼乱嚷的司机说:“小师傅,可不能盲干啊!”但是那个瞪着牛一样眼珠子的司机却仍然把钢铲逼近了鸟巢,只见硕大的鸟巢晃动一下,人们还来不及惊叫,就见人影一晃,愤怒至极的小姑娘向下一跃,正好跳进钢铲。

司机目瞪口呆停下作业,他知道从空中跌落到坚硬锋利的钢铲中意味着什么。果然,小姑娘的手臂和额头很快被鲜血洇成花朵,而另一声凄厉凛冽的吟啸宛如山涧猿啼,将全场所有围观者的心都冷冷地颤抖起来。

“乔乔——”

是那个好长日子没说人语的鸟人回来了。

6

乔乔只受了点皮外伤,敷了些药也就没什么事了。李达利呢,只是被派出所讯问了一通,虚惊一场,又莫名其妙地放了回来。当然啦,如果没有阔太太的干预或者帮助,他一定会被那两个搞创收的警察狠狠勒上一笔的。

他对那个漂亮太太不知是感激好呢,还是应该置之不理。

这几天由于舆论的干预,再没有人对鸟巢进行骚扰。A城晚报在头版的位置刊登了鸟巢及其主人的组照,题目是《回归自然的艺术家》。文章是由本城极具权威性的艺术评论家阿丑先生亲自操刀的。他说,城市的现代化更大一部份取决于其文明程度,而不是经济,更不是所谓的GDP。所以从人文的角度讲,如果政府当局不能容忍一个艺术家的任性的话,那么它也就不能容纳艺术家的探索行为。这是一个原则性问题!李达利先生在今天遭遇到的非礼,恰恰说明了“鸟巢”存在的意义,这是不容置疑的伟大实践。

紧接着文联主席黑白先生立即出面,将“鸟巢”行为作为文联扶持青年艺术家体验生活的一部份,并在经费上给予一定支持。如此说来,鸟人的好日子似乎不太遥远了。

阔太太经常带着那只黑脸巴哥到公园里看他。也有三三两两的年轻女孩到鸟巢四周转悠,她们是一群追星族的狂热分子,渴望得到鸟人的签名与照片。甚至,有一个女孩多次纠缠着,想攀上鸟巢与李达利合影留念。

一个叫伊妹儿的女孩每天都在傍晚下班时分来这儿给他送上一枝鲜花,有时是康乃馨,有时是百合,有时是粉色的玫瑰。伊妹儿是一家花店的服务员。有一天,大概是连续送花一个月之后的某天下午,伊妹儿早早来到鸟巢下面,这让李达利稍稍感到惊奇。果然,每天送花的少女提出了想进鸟巢呆一会儿的请求。画家对此很为难,他沉吟着,不知该不该拒绝。看到鸟人犹豫,送花女孩懂事地转身准备离去,临走时她说,今天是她生日,她想和鸟人哥哥合张影。当然,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算了。看着送花少女伤心离去的背影,李达利终于喊住了她。

女孩欣喜若狂,她不仅带来了照相机,还带来一块生日蛋糕。

临别时,送花女孩忽然在猝不及防的画家面颊上吻了一口,把李达利弄得面红耳赤。

当然,也有一些非常过份的要求,让李达利懊恼不已。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连续几日在四周徘徊。她是想趁李达利不注意爬上鸟巢赖着不走。她还想让画家给她生个儿子。有一天夜里,大约十点多钟,那女人靠近了鸟巢下方,脱光了衣裳,然后开始一声声召唤鸟人。

“让我上去吧……我受不了了,真的……你看看,你看看么……”

李达利缩在被子下面羞辱不已,他觉得受到了伤害,是一种肉体之外的伤害。他愤然地将一本书摔了下去:

“滚——不要脸的东西!”

女人悻悻地离开了。

天亮时,他把这件事讲给了乔乔,乔乔想报警,或找到那个女人教训一顿,李达利摆摆手苦笑一下说,算了算了,不值得跟她扯。

这些日子乔乔可以自由登上鸟巢帮他整理整理东西,陪他聊聊天。李达利又恢复了人的语言,不过只限于跟他最亲近的几位,或不得不说的场合。

他对乔乔又找到了工作表示祝贺。也是在一个酒店,也是当服务员。但是由于她工作肯干,人缘好,已由最初的布菜员升任了领班。

一天, 乔乔正和李达利说话,阔太太又来到树下。

二天, “鸟人哥哥,你看那个牵狗的女人!”

“咋的啦?”

“我一点也不喜欢她,不知道为啥。”

“你干吗凭空不喜欢人家哩?”

“是啊,我为啥不喜欢人家哩,她也没招我惹我?”乔乔也陷入了沉思,但是很快,她就把话题又拉回阔太太身上,说:“无论咋样,我还是讨厌她。她……她……”乔乔似乎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词,但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末了便气恨恨道,“反正她妖里妖气的,烦人!”

李达利不由笑了起来。

阔太太呢,远远望了他们一下,不知道他们说些啥,笑些啥。她安静地坐在草坪边上的木椅上,看着那只黑脸巴哥在草地上嬉戏、吠叫、撒尿以及屙屎时用两只后脚胡乱向外刨起的草屑。她喂牠鸡肝。将熏烤好的鸡肝抛起来,让小狗箭一样追出去,叼住,满意地冲她摇尾巴。此外呢,就是一声不响地瞅着鸟巢出神。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终于有一天,是一个阴沉沉有些郁闷的上午,阔太太走到鸟巢下,这次她没有带着那只黑脸巴哥,就一身黑裙的她自己。她扬起脸,目光平静地望了一眼站在鸟巢里四处张望的画家,一字一顿地说:

“我,怀-孕-了。”

说完,也不管对方听没听清,转过身慢慢离开了。

李达利张口结舌愣在那儿,好半天没有缓过神儿。

7

第二天早晨,一个驼背男人来到树下,他向四周望了望,时光尚早,行人寥寥,太阳刚刚从略有些烟岚的东山顶端升起,睡眼惺忪像个慵懒的少妇。他又抬头看看树上,巨大的鸟巢里呼噜阵阵,看来,那个匪夷所思的鸟人仍在酣梦中哩。

他咧开生满牙刷般短胡须的嘴巴沙哑地笑了起来。然后,从斜挎肩上的一只皮兜里摸出一把短柄斧头,抡起来,狠狠向百年老槐的根部砍去。

“乒——乓,乒——乓”晨光熹微的树林中突兀地响起一阵清晰的砍伐声。

李达利是在附近老喜鹊的惊叫声里醒转来的。他睁开眼睛,看到古老的太阳挂上了树梢,茂密的老树杈间因为成熟开始发黄的一串串类似豆角夹的种子在微微晃动。他以为是起风了哩,如果有风,仔细听也能听见树叶和种子夹相互摩挲发出的簌簌声。

但是鸟巢在颤动,树干在砰砰的砸击中也在可怕地颤抖。蓦地,他意识到不太对劲儿,连忙爬起身向下望去,顿时面色霎白,惊恐不已。

“快住手,你这个混蛋!”

树下那位驼背、络腮胡子的家伙听见上面慌张的喊叫,仿佛受到鼓励似的,更加起劲地抡圆斧头疯狂砍向树干。

“我叫你能耐,连不下蛋的母鸡你都能叫她开怀下蛋!我叫你能,我叫你能,这回我连窝给你端掉!!”

画家心里哀叹一声,颓然瘫下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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