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鱼儿��
从小学起，我就听父亲唠叨房子的事。
老家有祖屋，按我爷爷之前分的家，祖屋旁的一块地是给我爸的，很小，大约只有九十平。按道理，祖屋的院子要拆墙，腾出几平米给我们家。可是院子一直没拆，因为我们家一直没盖房子。
父亲十几岁时，考出城里读书，后来一直在市里工作，住在单位分的房子里。老家反正有祖屋，离市里又很近，半小时车程即到，没有盖的必要。
父亲虽然偶尔念叨想盖房子，可每次一提起就被母亲挡回去，因为有我和弟弟两个孩子，负担有点重，不可能有富余的钱盖房。
念叨念叨就过了十几年。我们也长大了，工作了，父亲也退休了。人年岁大了自然开始想老家的事。眼看着这些年，大伯盖了两栋楼，表兄也在村子边盖了一栋。父亲每年清明回去扫墓心里自然不舒服，所以又向母亲提起要盖房子。
母亲那次反对得更激烈：“年纪一把了，折腾这个干什么。孩子们都有不错的工作，一切都顺顺当当。人不可能十全十美什么都有。”被母亲这么一说，父亲念头又被按下了。
有一次，母亲和我说起这事，说你爸又在想盖房子的事了。我说要盖就盖吧，想了这么多年，盖房子是好事，钱放着也没用，反正我们也工作了，能帮就帮点。
当时母亲火气就上来了，让我千万别鼓捣父亲，千万别提这事。如果让父亲知道我支持，兴头就大了。他们年岁大了，钱用完了怎么办？折腾不起了，还说了一些做人不能贪得无厌的之类的话。
我被母亲说得很无奈。父亲说过，什么事都不能和母亲商量，一说准黄。母亲的人生观总是很消极，凡事从最坏处想起；父亲却总想做点事，敢想敢做又承担不了后果。他不是大方的人，只要和钱相关的事，他都会说很久。
父亲退休时曾想包下一个快餐店经营，被我们全家人否决了。母亲直接说：“你吃得了的菜，别人都吃不下。”我们都知道，如果快餐店亏了，父亲根本承受不了。
老家的房子之所以那么多年没盖，很大原因也是因为父亲的性子：害怕花钱，盖房子是个无底洞。
犹犹豫豫间，又过了几年。老家的村子因离城市近，早就成了城中村，村子里建房成风，挤得连走的小路都没有了。
每次别人问我老家是哪的，我一说出来，大家都羡慕不已，都说现在那里最值钱了。可我一说老家没房子，他们都很诧异：“为什么不盖？”
在这种氛围中，父亲每回一次老家就心焦一次，担心老家的地被别人占去：“很多人都是在晚上抢地盖房子，我让叔帮我们盯紧点。”他回去难受，不回去又不放心，坐立不安，忐忐忑忑。
我们看着也难受，可又不敢提。弟弟刚借钱买了房子，父母的积蓄早就花完了，家里根本没有盖房子的能力。
成家多年，有了孩子。我知道房子对于人而言有多重要，它就是一个人心里的底气。作为一个男人，父亲心底肯定放不下，年纪越大，愿望就越远。在他们这一辈人心里，老家没有房子就像一个人没有根，舒心不起来。
后来有一天，一个电话让父亲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房子盖起来。那是一个亲戚打来的，告诉我们政府已经开会定下了，明年老家那个区域决不能再建任何建筑物。亲戚劝父亲，要盖房子的话今年一定要动工了。
父亲一夜没睡，第二天绕过母亲给我和弟弟各打了一个电话，让我们都要出点钱盖房子。这一次母亲知道拦不住了，答应父亲，只要他能筹到盖房子的钱，他想怎么样都行。
父亲很激动，那几天开心得红光满面。他七算八算，除了手头有的，我和弟弟给的，还缺个十来万。原本他很乐观，凭交情，借钱很容易。没想到，几个电话打出去，亲戚朋友们都委婉回绝了。这是他没想到的，有的还是血缘很亲的亲戚。
父亲一下不知所措了。我和弟弟也爱莫能助，我的存款是掏空了的。弟弟更难，自己装修的钱还没还完，又向同学借了一笔给父亲。我们都没有能力再拿出钱了。
原本兴奋的父亲一下又变得闷头不语。母亲看了不忍心，不得已向娘家亲戚借了钱，凑给父亲。因为这事，父亲在母亲面前很久都不敢大声说话。他不得不承认，母亲的面子就是比他大。
终于，父亲在他六十二岁那年实现了他半生的梦想，开始盖房子，当时选的时辰是在半夜，他早早就回祖屋住下，怕错过吉时，根本没敢闭眼。
盖房的过程历时半年，其中还有很多小插曲：
我们的房子挨着祖祠，本家们要我们先修葺一下祖祠才能建，怕已有上百年的老祠堂塌下。
打好了地基，父亲又后悔没把房子盖在田地旁的那块地上，想转给别人建，自己挪到田边建，被母亲劈头狠狠地训了一顿。
邻居一看我们动工，也心急火燎地开始建，趁着夜半占去我们家门前一平米的地。
父亲建到一半，钱不够了，只得少盖半层。
……
半年后，两层半的毛坯房终于盖好了，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
这一栋小小的、挤在祖屋旁的两层半的毛坯小楼房撑起了父亲的底气，他在亲戚面前的神情也雀跃多了。
接下来的三年，父母节衣缩食还清了钱。
今年春节，弟弟回来，父亲带他回老家看房子，他指着几百米外的楼盘，说：“可能很快就要征收到我们这了。”听不出里面有喜悦或悲伤，可我心里不是滋味，纠结了半辈子才盖好的房子就是在等着这样的结局吗？
年初四那天，父亲又说想要在年底装修一下房子，好住进去。
原本我想说：“你在城里住得好好的，有必要再花一笔钱……”
我的话刚到嘴边就咽了下去。万一哪天真的被征收了，父亲花了半辈子念想的房子可是一天也没住过，这会成为他一辈子的遗憾，也会成为我们的遗憾。
既然梦已经实现了一半，那就再继续做下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