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和他的女婿

1.

老范是河北蔚县古城沟煤矿退休职工。2017年仲秋,68岁的老范不远千里来到青岛,投奔闺女范娟一家。陪同老范一起赴青的还有他的老伴王老太。

老范患尘肺病多年,一片肺已切除,另一片只剩下百分之七十的功能。一路之上,全靠一只便携式制氧器续命。

之所以孤注一掷,远赴青岛,根本原因是老范的身体状况已无法适应蔚县的气候。

蔚县地处恒山、太行山、燕山三山交汇之处,属冀西北山间盆地,年平均气温只有6至7摄氏度。漫长的冬季苦寒干燥,对于肺病患者无疑是人间炼狱。

去冬,老范几乎一直在家输液。高昂的医药费、护理费几乎榨光了他全部的退休金积蓄。

王老太是个信奉攒钱起家、一块钱掰成八瓣使的农村老太太。当初肯半路改嫁给半残的老范,也是因为其体制内的身份。没想到老了老了,却落得一贫如洗,熬了一个寂寞。

眼见老范光景一日不如一日,远在青岛的范娟突发孝心,力劝老爹南下。一是想着换换气候也许能有救。再则,趁着老父亲还有一口气,床前端茶递药,不枉父女一场。

老范本想去投奔在北京工作的儿子。可北京的气候与蔚县差别不大,况且儿子还未成家,经济没有保障。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南下青岛。

在蔚县的这几十年,老范就像一只在地下蛰伏一个甲子的老蝉,每天在黑暗中苦熬,心心念念盼着的,就是破土而出,迎接光明,顺顺畅畅地喘口气。如今,能从河北内陆去往著名海滨城市青岛,尽管是得了女儿的继,又何尝不是老天有眼,给他一个念想和最后的续命机会呢?

而王老太,也想出去散散心,看看外孙。一年到头伺候那个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老家伙,也是够够的了!再则说,老头子要是能挪挪地方,沾点海边的湿气,病情兴许好转一些,能多活几年,那也就能多得几年的退休金,老头子死了,也能落下点钱。

这样一来,全家对南下青岛便达成了思想上的高度统一。于是老两口卷起铺盖,将所有值钱家当带上,南下、南下……

其实严格说来,也不能算全家真正达成了思想统一。毕竟,女婿万全就不是很乐意老岳父的到来。

可是,女婿,算自己家人吗?

2.

听范娟说老岳父要来青岛,万全心里一沉,刚刚入口的半杯啤酒顿时失了味道,手里捏挤鲜花生壳的动作也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老岳父要来青岛的风范娟早就吹过,万全也只当是乱风过耳,并未当真。如今,病秧子真的要上门,他心里便有些慌乱,心想:完了,完了!

万全担心的事有两件。一是自由自在的小家庭生活到此为止,以后在家说话办事不得不看两位老人的脸色,特别是王老太,那是个茬子啊!二是肩上的担子一下子加重,今后的生活,再也不会轻松,不定会遇到什么操蛋的情况,老天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女婿,该受的难为一样也少不了。

可万全毕竟是个孝顺孩子,心里尽管八十六下的不乐意,大面还是要的,脸上绝不会表现出不悦。再说了,当初范娟看上他,也是因为他孝顺爹妈,孝的牌坊一旦立起来,就像孙悟空戴上紧箍咒,哪里还有什么自由?

想到此,万全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转头对范娟道,“爸早该来青岛了,蔚县那个鬼地方,冻死个人,哪是人呆的地!是不是老婆?”

“我不是人?”范娟听了这话有些不悦,白了他一眼。话一出口万全就意识到说了句蠢话,心里不禁暗暗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恨自己不长记性,“啥时候才能说话过过脑子?”

火车晚点两个多小时,晚上九点多才进站,万全百无聊赖,在火车站眯瞪了好几觉,终于等到了那列带着塞外风尘的火车。

见到岳父岳母,万全脸上连忙堆满笑,甜甜地叫了一声,“爸——妈——”

这声爸妈叫得万全心里有些累,感觉自己做了一回演员,毕竟,一年多没与岳父岳母见面,违和感还是非常强烈。再一个,这声爸妈叫得有些过于热情亲密,有点虚假做作,而作假一直是万全的弱项。

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万全突然意识到,老爷子咋瘦成这样了?!形销骨立,脸色蜡黄,似乎连站立都有些困难,须得列车服务员和范娟搀扶着才能颤巍巍地下火车。

看到这一幕,万全心里的担忧便野草一样地滋生蔓延起来。

从站台到出站口,必须要下一段长长的阶梯,然后穿过一个漫长的地下隧道,老爷子这身体状况是万万不允许的。

灵机一动,万全便与身旁戴着大沿帽的列车服务员攀谈,请求他们帮助,承诺会给他们写封感谢信。

其实不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话,列车员也准备弄一辆轮椅把老爷子推出去。听到感谢信的事,两名服务员交换了一下眼神,胖胖的那位便安排人找来一副帆布担架。

只见两名列车服务员蹲下身,像《卷席筒》里的差役一样,步调一致地将老爷子抬起来,小心地往前走去。

两口子千恩万谢,与老太太一起,肩扛手提,带着小山一般的行李跟在后面,蹒跚往站口挪去。

3.

来青岛之前,范娟就发愁,如何把老爷子弄上楼,平时又如何下楼活动呢?

范娟家住在六楼,老式楼房,没有电梯。老范站立尚且困难,无论如何是无法攀爬上楼的。两口子想了不少解决方案,比如担架抬、绳索拉、人力背,甚至还想过拨打119求助。反复权衡利弊,几经谋划,还是没有确定最佳方案,而老范已经在路上了。

火车站地下隧道里,万全吃力地一手提着一个大蛇皮包跟在担架后面,范娟和王老太提着小包殿后。

每个蛇皮包都在五十斤以上,装满了两位老人的四季换洗衣物、家什、锅碗瓢盆,死沉死沉!万全被超负荷压得气喘吁吁,肩背因为用力曲成一张弓。

可万全是个极其好面之人,唯恐被岳母、老婆嘲讽没力气、软蛋,只得硬撑着支棱起来身体,努力显露出提两个大包依然很轻松的样子。

然而,两臂酸楚的肌肉、急促的呼吸、狂野的心跳出卖了他。实在坚持不住,只好停下脚步,放下大包,靠着隧道墙壁暂歇,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汗珠一拥而出,欢脱地滚流下来,痒痒地在脸上爬来爬去。

唯恐老爷子出状况,范娟和王老太快步超了过去。望望前面两位义务劳动的大沿帽、紧跟在后的母女俩,再看看身旁的超大号蛇皮袋,万全有些茫然。

出租车终于停在教师宿舍区门口,卸下行李,全家人站在单元口商议如何上楼。

老爷子虽舟车劳顿,却格外兴奋,执意要扶着楼梯单独上去,却突破不了病败之躯的限制,只爬了两个台阶就大口大口地喘气。

万全一看情况不妙,连忙放下行李,稳住心神,对着范娟娘俩说道,“我来!”

只见万全弓下身,一手托住老范后背,另只手“捆绑”住膝盖后方的“腘窝”,一用力便将老范抱起来,“意气风发”往上攀去。

肺病患者一般都是消瘦的,甫一开始爬楼,万全就有些感慨——老爷子太瘦了,感觉也就八十来斤。

没想到,上到二楼,万全就有些吃力了,毕竟,提行李耗费了太多体力,且双方由于心理紧张,身体过于僵硬,不利于万全发力借力。万全心想,看这情况,就算在车站没有耗费体力,以自己的体能,将老爷子抱上六楼也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是自己主动请缨,抱不上去可丢大人了。

此时,老爷子已经感觉出万全呼吸的沉重,判断女婿可能体力不支,便下意识伸出干柴鸡爪一般的左手,轻轻抓住楼梯栏杆,防备女婿万一失手将自己这把老骨头摔成渣渣。

每上一个台阶都是一次极限挑战,万全感觉这六层楼是此生走过的最长最艰难的一段路,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坚持到六楼的,只是感到喉头发甜,浑身虚脱酸软。

这时,他听到范娟的电话响了,“二姨,我们到家了。”

“怎么上的楼啊?”电话那头好奇关切地问道。

“万全把我爸抱上来的!”范娟的口气充满了自豪和喜悦。

4.

从老范决定南下那一刻开始,范娟两口子就统一了思想,准备和老爷子、老太太一起生活,好好陪伴老范生命中最后的几年。

可是,计划不如变化大,仅仅过了不到半个月,老范就面临着再次搬家的窘迫处境。

为了保障老范的生命安全,范娟安排万全购买了一台微型制氧机。说是微型,噪音却不微小,给万全带来不小的困扰。

范娟两口子住的教师宿舍建筑质量一般,隔音尤其差。自从老两口入驻,为了避免尴尬,也为了给老太太腾地方,万全就转到了客厅,单独睡在沙发上。而把卧室那架超大的木床让给老婆、孩子和老太太。

不能过正常夫妻生活还是次要的,关键是老范一天到晚开着制氧机,耗电不说,夜深人静时候,那份噪音特别吵人。这对于喜欢安静的万全来说成了一个心病,经常凌晨两点左右被吵醒,大睁着双眼,感受着制氧机的轰隆声、喷气声,老爷子的叹气声、呻吟声、咳痰声,偶尔还有孩子的哭声、老太太的呼噜声。

睡也睡不着,万全突然想起给铁路服务员承诺的感谢信事宜,这一时倒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老爷子都已入住半个月,感谢信竟然还没写,这事办的!

这种空头支票,一般说来很难兑现,当事人也就顺嘴一说,服务人员也许不会太当真。可是万全却很当真,而且颇为内疚。这一是因为万全非常反感轻诺寡信、多易多难之人之事。再一个,两名服务员确实帮了大忙,不管人家出于什么动机,帮助人的事实却是真实可信的。假如不能及时致谢,以后谁还在为难之时施以援手呢?想到此,万全严肃地提醒自己,第二天一定要补办此事。

老范在青岛的这半个月,多重有利因素汇集叠加,气色明显变好,常常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山微笑,似乎在畅想未来,又象是在回忆青春往事。王老太也展开了眉头,说话多了起来,老两口似乎都看到了希望,感叹来青岛的决定是正确的。

可是,一家人很快发现了问题。老范以前是住惯了院子的,每天都要在自家院子里散散步,与邻居聊侃一番,如今却如关了监狱一般,半个月了只能在斗室打转转。且闺女家离青岛市中心区很远,附近只有社区诊所,没有医院。老范的身体极为脆弱,必须不定期住院治疗,而远离医疗资源是很要命的一件事。

于是,搬家就列入了日程表,而且是优先要办的事。

5.

闻听老范要搬家,万全赶紧行动起来,嘴上却道,“一家人呆在一起多好啊!爸妈单独住我们不放心!”

一番询问,万全欣喜地获得一条信息。单位在市中区的一栋职工宿舍楼恰巧空出一套,好几名职工已获得消息准备联系入住。

万全先下手为强,连忙准备了礼品,当天晚上就托人定了下来。房子顺利预订之后,万全心里有些蹊跷、空落,一是订房如此顺利出乎预料,再一个,把老人家这样“擩掰”出去有些不落忍。

大约两年之后,偶然间,万全才从老范对门童老太太那里听说这套房出过事。

童老太太是单位老领导的遗孀,八十多岁依然健步如飞、鹤发童颜。一开始童老太太并未提起此事,无奈万全主动问起,老太太先是否定,见万全一脸疑惑,忍不住靠上前去,银发几乎贴在万全脸上,声音压得极低,神秘兮兮地耳语一番。

万全听了这小道消息,如嚼了一颗青杏一般,说不出来的尴尬、无聊。

原来,一名租住在这里的劳务派遣老职工,因为家庭琐事在屋子里自杀横死。后来又短暂入住了一对夫妇,带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才算是消了些屋子的怨气。

新居位于二楼,紧靠青岛第二人民医院,这对于老范来说,是个利好消息,而且下楼活动也成为可能。

搬家那天,老范的儿子也专程从北京赶来帮忙。装车完毕,万全与舅子一起将老爷子从楼上架了下来。

两条体重160斤以上的大汉合力架一个八十多斤的老头,跟玩儿似的。下得楼来,万全气不喘心不跳,不禁又想起当初抱着老爷子上楼的辛苦和不堪,顿觉自己的努力究竟是付诸东流了。

即将前往新居,儿子又在一旁加持。老范脸上便露出得意之色,甚至显出一丝潮红,难得有了一点人气。

王老太依然在一旁指指点点,发号施令。这让万全有些不高兴,好象自己是个长工似的,又似乎是个局外人。恰好他有点急事,便推说要去单位,不再跟车前往了。

范娟闻言也未强留,只是王老太太脸色一沉,似乎有些不悦。

微型卡车启动时,万全向范家人挥手致意,透过车窗玻璃,看到老范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不禁暗暗为老爷子高兴、欣慰,心想,但愿他在青岛真的能好转起来。

可是,世事难料,谁知道以后会如何呢?

6.

送走老范一家,万全在办公室一直呆到晚上八点多。

上网冲浪,重温电脑里珍存的经典电影,照镜子,冥想……

整个办公楼静悄悄的……

晚饭自然也省了,拾掇了一把抽屉里的零食,再加上午餐从食堂带回来的袋奶、水果,妥了。

他感到轻松,前所未有的轻松。以后再也不用睡沙发,听那制氧机的噪音,看那王老太的脸色了。

可是,这人世间哪有绝对的自由?丈母娘走了,还有妻子这个大杀器横亘在面前。

抬头望了望办公室门楣上方的石英钟,已快到晚上九点,该回去了,不然妻子又要唠叨。

打开家门,发现范娟没有回来。拨打电话,说是要帮着拾掇拾掇新居,今晚不回了。

万全在电话里“嗯嗯啊啊”地应付着。放下电话,心想,既然当家的不回来,也就不用洗澡、整理内务了,索性脚也不洗,打开电视,斜靠在床头上渐渐入了梦乡。

老范的新居叫鑫源小区,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投用的老旧开放式小区,楼群密度大,前后楼距不过30米,站在阳台上望去,极目所见,只是一个个黑洞洞的窗口,有些压抑。

来青岛的头几个月,老范的病情有所好转,有时一天只吸氧两个小时,嘴唇、脸色不再因为缺氧发黑。

可时间长了,也许仅存的半片肺适应了新的环境,功能改善趋于停滞,甚至有倒退的趋势。四分之一的肺功能,任何人都无力回天,除非换肺。可是换肺手术对于老范极其羸弱的身体和可怜的经济条件都是不允许的,唯有苟延残喘、残喘苟延。

老范本来对南下青岛抱有很大的希望,可是时间和疗效证明,疗养圣地也就那么回事,他的希望也如秋天里断线的风筝,渐渐远去了。

然而,蔚县是回不去了。一是细软家当都带到了青岛,他也没打算再回去。二是老范的身体绝不能再支撑一次远行。上次从蔚县南下青岛,已耗尽了他的体力和热情。

老范在鑫源小区那座楼几乎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每天除了对着墙壁发呆、回想过往,就是把氧气管摘下来又戴上去,或者每天盼着开饭,然后吃着同样的饭,接着再盼望下一顿饭。每天的时间对于老范基本都是72小时,甚至更多。

往后的日子里,老范不止一次给女婿讲过这句话:“那个孤独寂寞啊,愁死个人!”

只有对门的童老太太经常敲门过来,与王老太交流一下蔚县吃食的做法,哪个菜市场的菜便宜,哪里的广场舞场地好且有老头……

然而童老太太是来找王老太聊天的,她对这个独处一室的半死的老头子没有一点兴趣。可对于老范来说,鼻子里夹着吸氧管,伴着制氧机的轰鸣与喷气声,努力分析辨认隔壁两个老太太的谈话内容就成了唯一的乐趣。

王老太与老范是一对冤家,老两口说话的节奏就是互怼,往往话不投机半句多,老范以怼老太太“憔货,差多了”为谈话的收尾。老太太则怼老范“寡球气”接着去了别屋。

老范想出门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找个人唠唠嗑,可体力还是不允许,暂且作罢吧。

病痛自然无能为力,可孤独更加熬人,老范需要有人将他从孤独中拯救出去,要么是死亡,要么是一个聊天的人。

7.

知父莫如女。老范的状态,范娟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可是范娟的家位于城南,老父亲的住所远在城西,相距20多公里,每日往返确实不现实,只能趁周末一家三口去陪伴老范。

孤独的老范非常盼望女儿和外孙的到来,不过他更在意的却是女婿的拜访。

女婿是个文化人。老范喜欢谈论的国际形势、人文地理、军事科技、煤矿化工,万全都懂一些,而且比老范懂的多,这让老范特别可心。他心目中,女婿是真正与自己学识上匹敌,思想上同步的人,即使在蔚县,老范也没有遇到过这么谈得来的人。

于是,每到周末,万全就在范娟的催促下,抱着三岁的儿子,提着东西,跟在妻子后面上门陪聊。

万全在单位是个行政管理人员,经常有些突发性、临时性工作,加班加点是常态。可是自从老范搬走以后,每个周末,无论早晚,雷打不动地都要坐车去鑫源小区,除非万不得已,工作上的事都要给陪聊让步。

老爷子喜欢与万全聊天,这是从万全以准女婿身份第一次登门时,范家人就形成的共识。这个优势一定程度促成了这门婚事。

万全处理问题能抓住根本,当初追求范娟时,他敏锐地意识到,娟是个孝顺孩子,搞定老范,就搞定了小范。所以,他提前就向范娟了解老爷子的爱好,有意识加强相关知识的学习,特别是对于不大了解的煤矿化工知识,专门研究了相关书籍,恶补了专业知识,让老范在聊天中对其刮目相看,以为小伙有过多年下底的经验,让人有相见恨晚之感。

多年的女婿,不仅老范把万全当成了知心人,就连王老太太、范娟,甚至他的小舅子,都觉得万全也是喜欢与自己岳父聊天的。

这让万全颇有些无奈,他是真的不喜欢与老爷子聊天!

总要往老爷子的思路上靠,强迫自己与他的观点保持一致,遇到分歧只能笑嘻嘻地提出自己的观点,发现老爷子不开心就立马放弃自己的观点。总之,要巧妙地降维,想尽办法让老爷子开心快乐。这种聊天鬼才会喜欢!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感觉与老范谈话的内容在不断重复,可是老范乐此不疲,依然眉飞色舞、慷慨陈词。很多时候,万全觉得自己就是个道具或者玩具,无论是单位里还是家庭中,身不由己地总要去迎合别人,根本没有自由。

可是,他没有选择,只能去做玩具,不然就会天下大乱。

每次进了老范的住所,都要强迫自己堆出笑脸来先给王老太太打个招呼,然后立马往老范屋里走去。那情景,就像在办公室里习惯性地走向自己的工位一样,又似乎显得自己很关心很想念自己的老岳父,迫不及待要与老爷子大聊一番。

只要范娟开心,万全都会去做。范娟开心,家里的一切都会顺利,不然的话,就是吃屎也会噎住。

8.

老范刚刚移居鑫源的时候,万全夫妇俩的熟人、朋友偶尔会去探望一下老两口。可陌生人的拜访,除了表面的热闹,又有什么意义呢?客人走后,只会更加觉得萧瑟、无聊。

他每天都在苦捱,盼望周末的到来,女儿一家会让这屋子充满生机和温度。

每次一听到外孙稚嫩的喊声,他心里那块大石头才落了地,胸中块垒和寒意才会消融:来了,终于来了,开始了!

有时翁婿俩天南地北狂侃一上午,万全口干舌燥,实在不想说话了,老范却兴致不减,谈兴正浓。王老太发现端倪,就会通过范娟下命令,让万全搀扶着老范下楼去逛逛。

万全不敢怠慢,小心翼翼架扶着老爷子干瘪的身体,半天一个阶梯,艰难来到楼下。

沐浴在阳光中,老范就像那即将渴死的鱼又被放归大海一样,整个人都有了神采。

健身器材区有几个老头在闲聊,老范示意万全扶着自己过去扎堆,他太想与人交流了,绝不会错过这难得的机会。

没有人认识老范,可老范却很勇敢,把自己当成大家的老熟人,用他那浓重的河北口音强行插话。

老头们大多理都不理老范,个别老实些的,尴尬地被迫倾听老范的“高论”,待老范讲完,大家再回到原来的话题和节奏。

老范不依不饶,还不走,老头们不得不散场了事,剩下老范自己一个人站在哪里,满脸尴尬。

万全难得放松一下,趁机拽几个单杠,拉伸一下。可下了杠,转头寻找老范,却发现老头们散了,只有老岳父弓着腰站在原处,茕茕孑立,一副孤单无依的可怜样。

万全连忙跑过去,化解老范的尴尬,可老爷子情绪多少受了影响,走了两步,就闹着要回去。

回到家,帮老范把鞋子脱下来,万全发现岳父的趾甲已经长得不像样子,由于长时间没有打理,已经有了突起、变形、发黄等灰趾甲病症状。

万全盯着那丑陋肮脏的趾甲,感觉有些恶心。趾甲的修剪和健康状况是一个人所有生活的缩影。老爷子这脚看样子差不多得有半年没打理过了,这说明王老太照顾得不行,范娟也没有真正做到细致入微,她们真的在乎这行将就木的可怜人吗?

想到此,万全有些不忿,悄悄把范娟叫到一旁,让她或者老太太一定抽时间给老爷子泡泡脚,修剪一下。太不像样了,老爷子得多不舒服啊,万全说着说着甚至有些义愤填膺了。

范娟点头称是,转头去准备。过了一会子,万全差不多忘了这茬子事了,范娟却悄悄走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妈说让你给洗洗,剪一下……”

听闻这话,万全头嗡得一下子,脸色大变,心里不禁骂道,“卧槽!怎么让我干这事?合适吗?合理吗?”

可是他又不能拒绝,拒绝了就是不孝。这个人设不能倒塌啊,没办法,万全只好准备了一大盆热水,给老爷子好好泡了脚。然后坐在马扎子上,把老范的脚放在自己腿上,非常细心地给老范修了一次脚。

万全从来没有给自己的父母修过脚,即使洗脚都不曾有过。可是他掩饰住所有的尴尬和不适,完成了这次前所未有的尽孝活动。

老范的脚好似重新见了青天,变得非常清爽。他坐在床梆上,极其心满意足,不停地自言自语道:“哎呀,这回可闹好了,这回可闹好了!”

听到老父亲欣喜的说话声,范娟连忙跑过来“验收”,口里啧啧称赞。

万全端着那盆发黄的脏水去了卫生间,他用香皂反复细致地洗着自己的手,口里不停地喃喃着,“卧槽、卧槽,真他妈的不像话!”

也许,这次修脚就是一切悲剧的开始吧。

9.

修脚事件发生之后,万全再也没有过问过这件事,即使老范的脚恢复了原先邋遢的样子,他也选择视而不见。

万全有些伤心,觉得自己作为女婿,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不适合做,如果非要让他做不合适的事,那就是对女婿的不尊重。

生活就是一个忘记的过程,时间让万全逐渐忘记了这些不快,一切又恢复了原状。每到周末,爷俩依然聊个不停,气氛营造得依然热烈。范娟听到父亲屋子里连续的谈话声,心里熨帖得很,感觉自己的生活是幸福的,找的郎君也是如意的。

万全偶尔还会搀扶着老范下楼逛逛。尽管老范依然没有找到其他聊伴,可至少可以看看人间烟火,证明自己还在人间。

万全又开始像往常一样滔滔不绝讲起明清的那些事,可他总感觉老范不对劲,是的,老爷子的头发太长了,这让有轻度强迫症的万全无法忍受,提出要带老爷子去理发。

这个提议马上被王老太否决了,说是老范不能带着制氧机去理发店吧?

万全想想也是这个理,那请理发师上门服务总是可以的吧?可是,哪个理发师愿意来呢?周边的几个理发店问过了,加价都不愿意上门,说是耽误生意。

还是范娟活泛,网购了一个电动推子,“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

快递员很快将电动推子送进家,除了主件,还附带着理发围布等一系列配件,让人顿生当一把理发师的冲动。

万全心里有数,把周边的头发清理一下,有所改观就可以,不需要大动,大动需要比较熟练的手艺,否则可能会造成发型发量的失衡。

按照自己的设想,万全有条不紊地推进步骤。这时,王老太又粉墨登场了,提了一些要求,比如打薄一些、太阳穴周围剃短一些……

接着又开始挑刺,说左右两边不一样厚,然后又来了一句,“这剃成啥样了?还不如不剃!”

王老太太说完就嘟嘟囔囔去厨房做饭了,留下万全心里一阵翻腾,脸上有些挂不住。

没想到一向客气和蔼的老范又补了一刀,瞪起眼来,口气严厉地质问万全,“你剪下来多少头发?”

显然,老范关心的是减少发量。追求清爽、通透,对于一个浑身不通气的肺病患者来说太重要了!

可是万全不干了,一片好心不落好,还被老两口数落,情绪一下子失控,嘟囔了一句,“就这样吧!”

接着转头去了卫生间,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眼圈发红,禁不住问自己,“我这是图啥?”

范娟闻讯连忙过来劝解,哄着万全去把发理完,别让老两口生气。

万全那股犟劲上来,就是不去,忿忿地发泄着自己的情绪,“谁愿意去谁去,别找我!”

最后还是范娟去了客厅,抄起了推子。那边范娟的理发推子嗡嗡地响,这边王老太就开始兴师问罪,“你爸爸说你一声就不行嘛?你一个大男人给一个快死的人置气吗?”

接着又对着客厅里理发的范娟哭诉,“让俺来山东,来山东,天天受这个气,连个贴心的人都不认识,你叫俺来干嘛?你爹死哪里不是死?非得死这里?!”

这一顿胡搅蛮缠让家里彻底炸了,万全气得浑身发抖,可是敢怒不敢言。范娟也在客厅里哭了起来,“妈你说的啥?你说这些干嘛?”

没有人顾及小孩子的感受,三岁的小孩在吵闹中不知所措,只能用哭泣来表达恐惧。

10.

理发事件对万全的打击很大,心灰意冷,开始对周末的陪聊产生抵触心理,而这是范娟最不愿意看到的。

两口子为此进行了长时间的交流和斗争,可万全不为所动,最后只是报以沉默。

范娟哭成泪人,说老两口不远千里来投奔,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担待?有什么样的仇恨不能化解?为什么要和老人一般见识?就算老人不对,看在父亲行将就木的份上,看在夫妻多年的份上,不能再忍忍?

范娟说的没有任何问题,万全也觉得自己有些意气用事了,决定还是向生活妥协,第二天再去陪聊。

这时,万全的电话响了,是单位领导打过来的,让他周末加个班,整个材料。这下范娟也没辙了,只是叹气、哭泣。

第二天是周六,万全开开心心去了单位,仿佛禁鸟出了牢笼,走在路上,浑身都是劲。

范娟则拉着脸,独自一人带孩子去了鑫源小区。

领导要求的材料是院长办公会汇报,不是什么大材料,但是需要把事情简单化、讲清楚,数据要准确,不能有任何差池,这些要求对新手来说或许有些难,可对万全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一个上午他就完成了初稿,然后泡上咖啡,开始上网、听音乐、看电影。

那个周六是大阴天,老范感到憋闷,一上午都没有离开氧气管。按照惯例,此时,万全应该陪在身边,聊聊嘉靖帝、严嵩、胡宗宪,在历史的回顾中短暂忘记憋闷。 对老范来说,女婿是与氧气管同样重要的,甚至更加不可或缺。

于是老范开始念叨万全,用重度肺病患者特有的呻吟声“哀求”范娟再联系联系女婿,能不能加完班就过来,一起吃顿从蔚县托人捎来的莜面。

接到范娟电话时,万全的第二杯咖啡刚刚泡上,老电影也到了关键桥段。

他非常不耐烦,但是面对妻子,只能推脱说材料还没有完成,而且偏头疼又犯了,实在去不了,下个星期再去吧。

万全泡的优质咖啡是范娟给他买的,身上所有的衣服,包括内裤,也都是范娟置办的,有时候,万全觉得自己也是范娟的私有财产。

可是人心终究难测,他呷了一口咖啡,用非常紧迫的、忙碌的,透着偏头疼患者痛苦感的特殊语气对妻子说道:“刚才头疼得吐了一次,材料还早着呢,很多数据需要逐个打电话求证。”

接着他又关切地问道:“爸今天情况怎么样?憋得厉害吗?”

范娟了解自己的丈夫,甚至比他本人还了解他,只要他开始演苦情戏,那就说明一切都是假的,于是怒斥道,“别装你麻痹的,下午五点前必须给我赶过来!”

对方一硬气,万全就慌神,可是又绝逼不愿意去,那股逆反的犟劲再次沉渣泛起,反驳道,“工作完不成怎么去?周一院长办公会怎么办?你来写?”

范娟气得挂断了电话。万全则像个胜利者似的,端起杯子,咕咚咕咚,一气将咖啡都倒进肚子,发出爽极的怪声,接着解除了视频的暂停,再次进入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剧情之中。

11.

那个周末,老范终究没有等来自己的乘龙快婿。

透过客厅与父亲卧室之间的玻璃门,范娟不时望着焦躁不安、孤独寂寞的父亲。她的双目渐渐模糊,眼泪顺着脸颊默默地滑了下来。

下一个周末,万全又如约出现在岳父母面前,只是大家都略显尴尬,似乎有道看不见的高墙横亘在了心灵之间。

与岳父的聊天有些卡顿,老范反应迟钝,有些心不在焉。万全也一时失去了敏捷的才思,变得语言寡淡,思路滞涩。

万全双手背在身后,靠墙站着,身体一前一后像钟摆一样摇动,无聊地用臀部有节奏地撞击身后的暖气片。

充满屋子的不是谈话声,而是制氧机的轰隆声和喷气声。

日子平淡地流逝,可健康事故从来就是隐藏在平静之下的,像肿瘤一样悄悄蓄力,然后突然爆发,猛兽一样横冲直撞,摧枯拉朽一般将免疫系统虐得七零八落。

某天早晨,老范突然尿血。全家人慌成一团,连忙将老爷子送进了青岛二院。

可是祸不单行,万全的母亲因为椎管狭窄也住进了老家济宁的人民医院。

作为女婿,万全只能先顾着老范,每天晚上陪床,早晨从医院简单吃点,马不停蹄再去上班,每天上午都迟到一个多小时。

一开始一切正常,可是连续值班一个多星期之后,万全就有些意见,为什么不让舅子请几天假回来照顾一下老范?为什么晚上陪床只能是自己?王老太和范娟不能替换哪怕一天吗?

越想越气,他再次不冷静地提出要回老家看看母亲,毕竟母亲也已住院一个多星期,做儿子的连个面也不露貌似不大合情合理。

说这话前一天,王老太刚刚与老范大闹了一场。

大闹缘于医院下达的催费单。南下青岛以来,老范总体入院时间大减,退休金迅速积攒了四万多元。王老太望着储蓄单上不断上窜的数字,似乎看到了今后的希望。

那天,老范尿血基本控制住,王老太给老范煮了饺子,喜滋滋带到医院,却被三万多元的收费单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尽管可以报销大部分,可是依然要支出一笔钱,这对于极其节俭又突然看到希望的王老太来说,难以接受。

她先是坐在床头,撅着嘴,一声不吭,接着又一边泪流满面,一边往老范碗里夹饺子,嘴里还骂骂吱吱地,埋怨老范要么快点死,要么就好好活着,这样不死不活,让自己一个老太太怎么办?

老范听她说出这种不吉利的丧气话,停止咀嚼,骂道,“混你妈蛋的,别来了,不用你送饭,给我滚得远远的去!”

王老太挨了骂,却卸下平日里的嚣张跋扈,只是哭,一边哭一边自怨自艾,说自己命不好,二婚也不如意,命苦……

在这种悲苦情景下,万全竟然觍着脸说要回去照看母亲,王老太立马火了,“你走了这里怎么办?指望我这个老板?还是指望小娟?孩子谁给恁看着?没点屌球数啊你?!”

这段话有理有据,怼得万全满脸通红,恨不得摔门就走,可是他不敢撕破脸皮,只能讪笑一下,端着盛饺子的保温桶去洗刷,边走边恨恨地偷偷骂道,“撒比!”

晚上,万全依然老老实实地陪夜,老范见万全拉着脸,明白女婿被丈母娘骂了受不了,有心开导开导,便道,“你妈病了,按理说你该回去看看的,要不你明天就别来了,回去看亲家去吧。”

这话貌似冠冕堂皇,推心置腹,可万全听起来咋就是那么刺耳呢?似乎充满了嘲讽和玩弄!

12.

万全正因为挨岳母的骂无地自容之时,小舅子从北京回来了,这下他真的可以回去看望母亲了。

可以回去探母,万全反而不想走了,担心走了之后沦为家庭边缘人,也担心范家人说他临阵脱逃,背后指着他骂,所以不管大家如何劝,他就是赖着不走。不知范家人会不会也在背后赏给他两个字——“撒比”!

舅子带来了好消息,找了个北京女孩,名字叫王宇,有祖宅,而且不要彩礼。

老范家沸腾了!一家老小兴高采烈,好象都要成为北京人似的。

老范激动地从病床上坐起来,差点就要把吊针拔下来去院子里狂奔呼号。

可开心欢呼之后,老范的情绪很快低沉下去。作为父亲,没有能力给孩子操办婚礼,女婿又烂泥扶不上墙,媳妇如何娶进门?

万全见大家都喜不自胜、乐不可支,便也跟着咧嘴笑,心里却醋海翻腾:这小子竟然混得比我强!穷得叮当响还能找上北京人?可能吗?女的看来够丑的,真是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

凡事乐极生悲,找了个北京儿媳妇,老范眼看着飘了起来。出院后便很有些目中无人,看女婿也少了以前的赞许和喜爱,似乎女婿已泯然众人,变得与王老太一样不待见了。

这天,老范上完厕所,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去按马桶开关——以前他从不冲水,一直把这项光荣任务交给后来人,原因是老范行动不便,弯腰困难。

也许他还没有从娶北京儿媳妇的疯劲中走出来,觉得他行了,至少这屋里天下无敌了,难道还不能亲自冲个马桶?

于是他奋力塌下腰,手指尽力前探,按下冲水开关的同时,只听到轻微的“啪”声,不知是崴了腰还是咋滴,从此就开始腰疼,且越来越疼,终至卧床不起。

这个世界的核心信息,基本都掌握在老太太们手中。王老太很快从童老太那里听说了一个重要信息,说是青岛郊区有一个贺氏膏药,专治跌打损伤,有奇效,每贴150元,一周一贴。于是王老太又安排万全周末去买膏药。

自从老范得了尿血症后,爷俩聊天时间越来越少,关系有所疏远。老范开始腰疼并卧床不起之后,爷俩在一起的时间又多了起来。万全恢复了陪聊业务,又开始用臀部撞击暖气片,然后搜肠刮肚找话题取悦老爷子。

如今王老太安排万全每周去买膏药,反而给了万全渴望已久的自由。

能够暂时远离范家的人和事,隔绝单位的那堆破事,万全求之不得。坐着环山公交,欣赏崂山美景,尽揽黄海海景。万全喝醉了一般,望着窗外飞速退去的沧海远山,只是希望这车一直开下去,开到无穷处,再也不用陪聊,不用工作,不用看人家脸色。

可还要按时回来交差,不然王老太又要搞事。万全算是被这个其貌不扬的塞外老太太给治住了,服服帖帖的。

进了屋,发现童老太也在。两位老太太头靠在一起,毫不避讳万全,似乎正在讨论童老太老公死后的抚恤金,这么多年拿了多少钱?生活多么安逸富足?万全习惯性地瞄了一眼王老太,发现她两眼闪光,似乎非常羡慕童老太的优越生活。

贺氏膏药每周仅限一人一贴,严谨囤货转卖,这反而方便了万全每周去崂山看风景。渐渐的,万全与老范定期聊天机制几乎停摆,万全觉得自己解脱了。

可肺病患者最忌长期卧床,会造成肺功能迅速萎缩和肺部感染。范娟还是决定带老范去彻底检查一下身体。

检查结果让人绝望,老范腰疼不是肌肉拉伤,而是腰椎骨折,必须手术。

于是万全又开始了没日没夜的陪床,不再是修脚那样的小儿科,而是端屎端尿。万全这小浅胃,一次次地呕吐到眼含泪花。

好在他已经认命了,女婿嘛,就是这命,就是用来修脚、端屎、端尿的,不然用来干嘛?供起来吗?

即便做了手术,由于老范长期服用激素类药物,骨质疏松特别严重,腰疼一直没有大的改观,好在可以坐起来,甚至可以站起来了。只是,每次坐站都需要万全使出吃奶的劲去搀扶。渐渐的,老范就很少尝试坐起来,彻底和床杠上了。

在老范绵延不绝的养病事业中,在卧床不起的日子里,总算还有个好消息——他的儿子在北京结婚了,婚礼由女方全盘操作,人家就是看上了塞外汉子的纯朴可靠,当然,某种意义上说,差不多也算半个入赘吧。

老范对儿子的婚姻非常满意!

转眼又到了“五一”节,儿子、儿媳空降青岛。老范看着儿媳妇微微隆起的小腹,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有些夸张地对着儿媳妇说道,“哎呀,王宇,好媳妇!好媳妇啊!

王宇听了,抚着小腹,有些尴尬地回头望了望自己的老公。老范的儿子面无表情,望着自己那骨瘦如柴的父亲,似已泪光涟涟。

那天晚上,老范的儿子儿媳,闺女闺女婿外孙齐聚一堂,就连王老太也难得露出了笑容,这简直是老范的人生巅峰了。

难得一家团聚,当天晚上,王老太要求范娟一家留在鑫源小区,作为一家之长,王老太重新调整安排了住宿,她与老范睡一张床,范娟一家住在北屋,儿子、媳妇住在主卧。

整个屋子满满当当,热闹喧腾。

万全好几次晾晒衣服,经过老范夫妇的床,发现老范每次都微笑着望着自己,万全心想,老家伙好久没有这样慈祥了!

凌晨五点左右,万全被哭声惊醒了,是王老太和范娟的哭声。

万全立马明白了一切,他穿好衣服,来到老范的卧室。王老太、范娟一边哭一边给老范穿衣服。女眷中,唯有那所谓的好儿媳无动于衷,一声不哭,好象与她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范娟哭得最为伤心,一边哭一边说,“爸多替咱们着想,看着咱都在家,就走了……”

万全谈不上伤心,也哭不出来,一个大老爷们有啥可哭的?可他觉得还是应该有所表示,于是俯下身,摸了摸老范的头,是的,已经凉了,然后又抱了抱岳父已经僵硬的尸体,看来凌晨两点左右就没了。

万全有些疑惑,睡觉前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死了呢?他不禁悄悄看了看王老太,倒是也没啥异常,可是,万全觉得这不合常理。

殡仪馆的人把老范装进尸体袋,万全与舅子帮扶着将老范抬了下去。

万全不禁有些出神。三年前,自己把老爷子抱上了六楼,如今又把他送下楼,人生也就是上下楼而已。

殡仪馆说三天后火化,所以万全等几个子女在楼下简单烧了纸,祭奠了一下,就算阶段完成了丧事,只等三天后办事了。

家里人多且气氛压抑,万全躲了出去,往附近的财经大学踱去,他觉得身心前所未有得轻松。

迎面恰好碰上童老太太,那鹤发童颜一点未变,仿佛时间在她身上已经静止。

童老太太站住,作出严肃关切的表情,“老爷子走了?”

万全微低着头答道,“走了……”

抬头看时,万全觉得童老太太故作严肃的脸上似乎残留着一丝笑容。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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