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母亲是非常嫉妒的。

                                          1、

      都说母亲年轻时长得很美，而她对自己的美貌却不自知。我没见过她少女时的模样，记忆中的母亲总是扎着两个麻花辫，身着“的确良”衬衫，脚穿浅口黑布鞋，简单素净、朴实无华。

      记得小时候，经常有人瞅她，念叨着皮肤好白，长的可真好看。那时，我心里总是酸酸的，心想着都两个孩子的妈了，长这么好看有啥用？自己的女儿皮肤黑黑的，脸圆圆的像个“麦鼓头”，拨弄个啥都不成形。

        初中时，有一次我俩一起逛街，碰到母亲的同村人，竟然被误认为是俩姊妹，那人上下打量了我半天，一脸惊讶：“这是你女儿，怎么一点都不随你呀！”为此我还和母亲大吵了一架，埋怨她没把好皮肤、好容颜遗传给我。母亲一脸的无措，不停的解释：“老话说女儿随父亲福气好，老话还说女大十八变，小时候难看长大了才好看，有的丫头小时候很漂亮，长大了反倒不好看了的多的是。”

      待我心情平复后，她就趁机诱导：“女孩子长的不好看不要紧，只要多读书容貌自会好看。”这句话就像一种魔力无形中影响着我的成长。上学期间一直暗示自己没有好看的容颜、显赫的家世，得勤奋，得多读书，得让诗书浸染，才能弥补先天不足。

      工作后，就连交友也喜欢和爱书的人交往，一听说对方爱读书自然就很亲近，不自觉的会成为朋友。

                                              2、

      儿子出生后时常赖在母亲家，一日午后，四岁的儿子突然笑眯眯的冲着两老喊：“老头子，老太婆！”我一把拉住他：“没大没小，叫谁呢？”儿子一脸无辜：“妈妈，外公外婆天天都这么叫的。”还学给我听：“老太婆，我的老花镜捏？老头子，在茶几上呢？老太婆，老头子……”那日的午后一家子乐的不行。

      用母亲自己的话说：“跟你爸就是过日子，哪有什么爱情，结婚前连面都没见过，你爷爷找了个媒婆上门说亲，你外婆打听了下对方的基本情况就定了，当初我还不愿意嫁呢。”说起这话时，我瞥见了母亲脸上的一抹羞涩，对，是羞涩。

      母亲出身贫寒，14岁时没了父亲，家里兄弟姐妹七个，生于七夕，排行老七。那个年代家庭贫穷，重男轻女之风在农村尤甚，只有年长的两个哥哥才有资格念书，她只能割草，放牛，放羊，每天干农活、做劳力挣工分。

      那时，结婚应该是女人最大的转机。母亲打小就有主意，心里早就盘算好得去村外的世界看看，再怎么着也得嫁到县城去。

      都说母亲吃苦耐劳，脑子又好使，学啥会啥，是干活的一把好手。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吸引着邻村的人也纷纷跑来提亲，爷爷家就是其中一个。刚开始媒婆去提亲，母亲死活不从，后来一听说父亲是读书人，高中毕业，在县城上班，吃公家饭的，母亲就松了口。而外婆看重的是爷爷是村支书，念着“好嫁了，好嫁了。”

      母亲刚嫁过去时，爷爷分给她一间二层楼的木头房，还有外债，生我哥和我时口粮都不足。那时父亲还是厂里一个普通工人，母亲非常勤劳，她白天背水泥做小工，休息天拉橡胶，跟着父亲住在单位的小平房里，用心的经营着自己的小家庭，从来没喊过一声苦。

      长大后我问过母亲，当时日子这么辛苦，你到底喜欢父亲啥？母亲不好意思地说，你父亲有文化，我就喜欢他每天晚上看书的样子。

        这就是母亲的爱情。

                                      3、

      “这辈子我知足了。你爸对我好，退休后，我每天睡到自然醒，都是你爸做好早饭，叫我起来的。我儿女双全，都有第三代了，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哪。”说这话时，母亲已经在医院躺了快半年了，她第一时间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每次还装糊涂乐呵呵的，直到最后反而安慰我说人的命是有定数的，那年她还没满60岁。

      但我知道母亲这辈子最大的遗憾的是没念过书，不认识字。母亲脑子好使、心算很快，年轻时好多人要请她去当民办教师。母亲说自己没念过书，不会写字，每次拒绝，人家都说怎么可能，说这话时我仿佛看到了母亲眼里亮出的一道光。每回想到这就堵得慌，要是母亲念过书当年做了民办教师，也不用这么辛苦的做小工了，身体也不会垮，现在说不定也不会生病了。

        母亲常说自己没文化，所以无论有多苦，自己的儿女一定要读书得认字，不能再吃她那样的苦。哥哥九岁、我七岁那年，母亲就领着哥哥和我去城里的小学念书，村子里的人都觉得不理解，母亲毫不理会，她说城里的学校肯定是要比村子里的好。

        后来我去杭州读书，又有人跟她嚼舌头，说一个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干嘛，总归是要嫁人的，她说女儿、儿子都一样，看着她们读书心里欢喜。

                                  4、

      我从小出生在县城，也没在老家生活过，初中毕业就去了杭州读书，毕业后又分在外地工作，回老家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每次回老家，碰到村子里的人总是傻傻分不清，唯有咧着嘴傻笑，而村民们一下就认出我来，还热情地拉着我的手：“你是谁谁的女儿吧，长的可真像你妈呀。”起先有点不适应，后来觉着欣喜，心想母亲真的没有骗我，读书可以改变容颜，终于有人说我像她了。

      几年前，听钱国丹老师来三门的文学讲座，开篇就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倍感温馨，讲座完后我特意留下，大胆的贴上去问：“钱老师，您是如何保养的？”她笑呵呵地回：“书籍可以美化人的容颜，读书使人青春永驻。”

      母亲果然有先见之明。

      母亲过世后，有一天我回家整理她的遗物，翻到几个纸板箱，却怎么也搬不动，打开一看竟然满满的一撂书，保管的齐齐整整，有我的课本、日记本、奖状、还有信件，连我小学时的摘抄本都放得好好的。父亲叹了口气，这可是你妈的宝贝，几次搬家叫她扔，她就是不扔，搬来搬去。你妈说她不认字，哪知道你哪个要用哪个不要用，一定要交还到你手里。

      我认真的抚摸着这些物件，细细地翻开日记本，第一句竟然是：妈妈，我讨厌你.......

      看着自己弯弯扭扭的字眼，我的眼泪再也没止住。

此文刊于5.12《台州晚报.新三门》人文版，以及5.20《丽水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