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来的爱情

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他。

图片发自简书App

我问店员,还有没有全麦面包,这时候快到下班的点了,他们正在收拾东西。我拿起包装好的面包转身朝外,迎头就看到他立在我准备推门而出的店门口。他也许在橱窗外踟蹰了好一会,终于要走进来确认一下是不是我,很有可能我走出店那一晃而过的照面,会让他错失了辨认的勇气。

我 极不情愿见他的心思表露在龇牙咧嘴的表情上,口里却说:“嗨,威廉!”他回复了我一模一样的问候。之后便是长时间的死寂,空气里有一股可疑的尴尬。就像几 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两个人就这样尴尬地互望着。深圳的梅雨季节,墙壁上渗出一片惨淡的水珠,我盯着门口每一个进出的人,不管是谁走进来,一眼就能看到穿 着一身蓝色牛仔装的女子。

这也是我们事先约好的,我说我会穿一身蓝色的衣服,我喜欢的颜色。男人推开玻璃门,却 立在门口没有马上进来,他脸上露出和我一样寻望的神色,我们在人群里是盲目而显然的。他马上把目光锁定了我,眼神是探究和审量的。这个女子,二十七岁,或 许更年轻一些?那身蓝色的牛仔装跟她的神色一样,带着灰旧的黯淡。

他拉开我面前的椅子坐下来,说:“嗨,我是威廉。”我们握了一下指尖,然后点了饮料,在等待的时间里,大家一时陷入无声的尴尬里。空气中潮湿的水分和压抑迫着我,好似爬过一只湿濡肥大的蜗牛。

我 说我是十三,这个名字太像专门为一些不大光彩的勾当而假意捏造的,正如他这个没名没姓的威廉,我说完之后又失了语。他面目很清淡,连眉毛的颜色也是淡漠 的,抿着棱角分明的水色唇,似乎在忍受着身边一切,一切都是令他不愉快的。他的修养令他在这种克制的冷静中,省掉了所有多余的暖场。

第 二次见面时,我便拎着行李箱,装着我屈指可数的家当过来。下了车,他朝我走过来,很自然地要帮我提箱子,我自然不敢消受这份殷勤。我屈下身子,要拿回去我 的行李箱,那是我早几年前买的,一团黑色,没有任何线索显示它的品牌。他叫了一声:十三?我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这个名字此时是属于我的,那么,接下来发 生的一切,都是由一个叫十三的女子来承受,这样的想法令我好受起来。他说:“从现在起,你就要开始习惯我的这些举动。”

我回“现在没有外人,我不必要表演。再说了,我需要习惯你吗?”

他斜着眼睛看了我一会,露出一个对聪明女人认可的笑。那张漾开的笑颜带着几分艳丽。他说“你倒不像一般的女子,连羞耻也懒得装了。”我对他的讽刺无动于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皮肉和内心都开始变得一样粗糙起来。我终于发现,那些对言语和情感持有的敏锐的感知力,实在可说是一项致命的弱点。我把自己变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什么东西投进来,都发不出一声回应。大概是,从我前任不要我之后。

你 看,中国人喜欢用抛弃,始乱终弃,遗弃,丢弃这类的词,来形容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处理方式。这让被处理的一方,在使用这些词语的时候,自作多情地端着一份凄 美的神情,十足蠢像。我的前任不要我了,不要就是不要了,就像丢弃垃圾一样,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所有疑惑他从前是如何狠爱自己,追求自己的心思都是多余 的,是枉然的。然而他毕竟和我曾经很相爱过,我应该给他取个名字,而不是一次次以前任相称,那么我就叫他w吧,又省事,又不必提醒我那些仍然还在的伤痛。

我 的一切颓败和窘迫,在威廉面前是一览无余的:失恋,失业,没钱,甚至连临时住所都快交不起房租了。总之,我是没有选择权的。现在给我的任何一根救命稻草, 我都会不顾一切地拽住它。那天晚上,我在五块钱一个小时的网吧里玩了一宿的游戏,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玩到最后我忽然觉出一点哲理来,这个哲理挽救了一无所 有的我:“这个世界就像游戏一样,只要摸清楚了它的规则,遵循它的规则,你总是能想办法活下来。”


租来的爱情-2

在我最窘迫的当口,我看到了那条启示,鬼使神差地私信过去,不多会,有电话过来,是一个清冽的男声,他说“我是威廉。”

“明天下午3点,我们去南山区森林公园的微漾咖啡屋见,具体的情况,我们可以见面谈,我会背一个银白色的包,你呢?”我想了一下,说蓝色牛仔衣。

“你记一下我电话。”不容辩驳的,我抄下号码,那边便挂断了。有一恍惚,我觉得自己荒唐无比,我看看站在身旁的威廉,也不知道谁比谁更可笑。我们直接去机场,他一路走一路跟我介绍,接下来将会面对的事情。

“我有个女儿”他偏着头看了我一眼,又将视线投进机舱外那一片白茫茫中“她胆子很小,不会说话,但是她很聪明。”我点点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将要完成什么样的使命,那五万块钱的酬劳已经长进了我的口袋里,我必须拿到它,不管后面这个男人让我做什么,我都无可反悔。

我 真庆幸,我们的座位是并排的,不至于像咖啡屋里面对面的情侣卡座。我们不必看着对方,去商量具体的数目,定金,付费方式这类尴尬的事情。他提出的条件,我 几乎是一一应承,这场商量是没有意义的,从我拎上行李箱来到机场这一刻起,我就将所有的权益交给了眼前这个男人。威廉说,你这个人让人很舒适。我把头仰起 来,让那股酸热顺着眼鼻喉流入胸腔。我的乖顺是因为我太需要这笔钱了。

这些具体的交易都是在天上完成的,一片白茫茫的鸣声里,我混沌地点头应承一切。很久之后回想起这个片段,我总是哄自己,那些谁都不曾记得,谁也不曾听到。

下了飞机,他一只手拉着行李箱,另一只手便伸过来捞起我的手。我转头看他,他侧过脸朝我笑了一下,我触到了非常陌生的皮肤质感:温暖滑腻。他说:“我们得为后面的亲密做一下铺垫。”我点头。他把手改成搭在我腰上,我怕疼似的躲了一下,又忍了下来。我们其实在互相忍受。

等 到了家,我们几乎真的已经培养出一点亲密的默契来。一个老了之后的威廉拉着一个小女孩,站在家门口等我们。威廉为我做了介绍,他朝我笑,脸上淡漠的线条柔 和了很多。我情绪受了影响,也笑吟吟地叫了一声“叔叔。”老威廉点点头,了然地微笑。一切的核心,都是那个抿着嘴默不作声的小女孩,威廉的女儿,安琪。

她 约莫四五岁的样子。拧着下巴,瞪圆了眼睛望着我,我蹲下来,让眼睛齐了她的眼睛,众生平等地望着她笑。她的鞋带松松地搭在鞋面上。我告诉自己,威廉正在看 着你,他是你的雇主。我是要扮演一个贤淑温良的角色,我一边系好鞋带,一边默默地想,不期待这个看似无心实则心机深重的小举措,能赢得孩子的亲近,至少能 获得雇主的好感吧!

“你真好看。”我实心实意地夸赞小女孩那双眼睛,孩子的长相真是神奇,明明在威廉脸上冷冽的眸子,安在了她小脸上,就有了几分空灵婉转。

“她听不到的。”威廉拍怕我的肩膀,说“我们先进去吧。”

老威廉带着我进了卧室,放下行李,便招呼一个中年女人进来给我收拾房间。我难为情地拒绝,忙说自己来自己来。威廉将外套往洗衣篮里一丢,说“阿圆是管家,有什么事你让她来就好。”我讪讪地缩回手。

威 廉带我在房子附近转了一圈。他介绍旁边的湖里两只天鹅的名字,介绍后院的花草,介绍他书房里的收藏。他一边走一边展示他的拥有,然而不及我细看,又匆匆为 我介绍下一件物品。我不知道这栋房子有多大,里面盛着多少珍贵的收藏。我们不过是要找一些话说而已。这些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们精良又珍稀,但都不属于 我。

晚餐的布置倒真有点家的意思了,诺大的房间里有了一丝人气。老威廉笑着招手,“随意随意,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年轻女孩都注重保养,就给你们准备了一些味道清淡的菜。”

安琪坐在儿童椅上,将勺子敲得乒乓响,她自己是听不到的。老威廉将她的手拍一拍,她安静了一小会,又使劲敲起来,没有声音的世界是寂寞的,她的动作茫然又固执。威廉说:“你习惯了就好。”

我回他:“那个椅子太高,也许她并不喜欢,觉着不踏实。让她跟我们一起坐吧。”老威廉抬起眼睛看了我一下,说“难怪威廉选了你,你对孩子心理挺了解。”

我装作害羞地低下头,扫了威廉一眼,他无动于衷。老威廉继续问“听说你是做教育工作的?”

“啊,我不是。”

“嗯,她是的。”

我跟威廉的话几乎同时响起,他顿了一下,解释说:“她以前是做教育工作的,现在不是。”老威廉点点头,嘴里又在组织下一个问题,我赶忙将安琪从儿童椅上解放下来,让她挨着我坐,也好解放窘迫中的我。

安 琪兴奋地伸手抓住其中一个菜碟,往自己这边拖。威廉中途拦截了她。她又向汤勺进攻,威廉又轻轻捉住了她的手,做得自然又熟悉,我看到他脸上露出一种奇特的 宁静,既不是父亲对女儿的宠溺,也不是监护人照顾她不顺时的愤怒,他几乎是不带情绪的。自然,威廉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安琪好的,正因为这样,我觉出一丝不 正常。

等孩子睡下,我敲了威廉的门。他看到我遮到锁骨的睡衣,无声的笑了一下,他的眼睛在说,你完全不必要这样防备我。他的身体在说,我对你毫无兴趣。

我脸上一定露出了恼怒的神色。我实在需要了解,这场契约里面,我尚不知情的信息。他坦言找这样一个角色很难,几乎快要放弃。在见我之前,他已经pass掉了十多个不合适的女人。他告诉我说,如果我依旧不对,他会放弃这个计划。

这个女人应该是二十五到三十五岁之间,心智成熟,理性平和,富有耐心。最重要的一点是,走投无路,毫无选择。我的年纪长相,教育程度,工作经历都是挑不出太多问题的,然而促使他最终确定的,正是我的孤注一掷。

“安琪是个被判了死刑的人,她将一点点丧失对身体的主权。”威廉抬起脸来看我,神色凄然。我想到那个精致的女孩,一切完美的五官即将形同虚设。他继续说:“我想你陪她走过完全被黑暗吞噬的这段时间。你扮演的是一个母亲的角色。”

“那她的生母呢?”

我把问话谋杀在胸腔里,转身走出去,瞟到他桌上放了一张合影,似两个快活的男孩。


安琪看起来跟所有被骄纵坏了的小女孩一样。我试过做了早餐端给她,安琪坐在餐桌旁,两只吊起来的小腿不停地交替晃来晃去。我又忍不住跟她说话“我做的三文治很好吃哦!”

她像一只鸟一样张大嘴朝我手上凑过去,大大地咬了一口,我欣喜地笑出来。但是一眨眼,安琪就将嚼了几口的三文治吐出来,混着吐液和我落空的讨好,示威一样滩在桌面上。

威廉耸耸肩,好像在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能有反悔的余地吗?这份工作看起来并不是这样容易。安琪的房间里装满了芭比娃娃,全是剥光了衣服尸横遍野的模样。威廉将他的疼爱体现在购买礼物的慷慨上,却从不准许安琪将娃娃带出屋。“不可以让我看到这些玩具 。”他说“那些逼真的女体令我不适。”我将这话理解得非常浅,大概是安琪剥光芭比娃娃的衣服这个习惯不太好?

安琪坐在地毯上,两腿间是一片东倒西歪的玩偶,她揪住她们的头发,将娃娃往地上砸,或者卸下来她们的胳膊腿。安琪的世界太安静, 想折腾出一些响动。

我蹲下去,握住她的手。安琪抬起眼睛,皱着鼻子瞅我,她对突然出现在生活中的这个女人并没有多大好奇。也许威廉曾经也带过其他女人回来。

小时候,妈妈教过我用手绢卷出一只胖乎乎的老鼠模样,我将它在安琪面前重现了。她睁大眼睛看着那只“老鼠”,伸出手摸了一下就缩回去了,我笑着朝她点头,她将老鼠拿到了手上。

她也将我的善意和努力,拿过去了。


下午的时候,我已经跟安琪有了无形的默契。我们发明了一种新的游戏,在手上涂满颜料,盖到白纸上。连成一片五颜六色的手印。所有的孩子都热衷于创造和破坏,安琪最后连脚印也一起踩上去了。老威廉走过来几次,也许想说什么,他眼睛看着安琪黑脏的手、她兴奋的小脸,最后还是没说话。

威廉回来,我们将画展示给他看,他摸摸安琪的头,转头对我说:“这个太脏了,安琪抵抗力很弱。”

我脸色黯淡下去,回他:“我买的是可食用的颜料,不会有事。”威廉抬起眉毛,问“你还给她买礼物了?”我把购物小票拿给他,指着商品名告诉他,颜料并不差。

“OK,这些开支我会额外给你加钱的。”威廉向我保证。

我脸色羞恼“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末的时候,威廉提议带我们去海边玩。安琪一头扎进沙滩上,将自己滚成一个小泥人。我们用小铲子,将威廉一点点埋起来,最后只露了一个脸在外面。安琪笑得很大声,那是失聪的人才会发出的响亮的、毫无意识的笑声。我问威廉,睡在沙子里面是什么感觉?他闭上眼睛,嘴角噙着一丝笑,良久后才说“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在一点点消失。”

我看过去他的侧颜,棱角分明,甚至称得上是俊美。如果不去说破,外人眼里,我们何曾不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呢?这个幸福看起来真实可信,没有合约,没有交易,也没有即将死去的小孩。

从我拎上行李箱跟他走的那一天起,我便已经从过去的我里脱身而出,就像蛇丢弃自己的旧皮囊一样,跟过去彻底划清了关系。人们也许偶尔还会说起我,那个被临阵毁约逃婚的女人,使得他们的生活看起来不是那么糟糕。我的不幸安慰了大家的生活,也换得了这样廉价的同情。

他们说,林莉躲起来了。她受了这样惨重的伤害,哪里有勇气若无其事的生活?十多年的感情,被一份青春就轻易击败了,多可悲。女人们想到自己都会有一天芳华逝去,便心有戚戚。我的不幸,也是她们的危险。

威廉将我们装到车上,玩累了一天的安琪躺在我腿上呼呼入睡。我闭上眼睛想,这样的消失也许并不是那么糟糕?忽然间我似乎有了一个家,一个完美的丈夫,一个天使似的孩子,还有一所豪华的大房子。威廉转回头看了后座的我们。我的身体触到了他的目光,印入他眼帘的是这样一副画面:甜美可爱的女儿和温柔的女子相拥入睡,踏实宁静。

我不愿将这份和谐破坏掉,继续闭眼假寐。威廉将一张毛毯盖到我们身上。那一瞬,我心里忽然跳出一个念头:或许我能获得他的真情?或许这一切能弄假成真?

当晚,他给我转了合约里面的第二笔钱“安琪现在已经接受你了,工作进展得很顺利!”他微笑着表扬我。


我的“工作”遇到了极大的阻碍。一开始,我们以为,让安琪接受我是最难的事,不曾想问题并不出在这里。

我跟威廉的意见越来越不同。安琪的身体脆弱得就跟蛋壳一样,这几年他严格控制孩子的饮食作息,监督她吃各种大大小小的药丸,定期去医院检查。安琪几乎没有跟同龄人玩过。他说“她们会把细菌带给安琪。”

我为安琪的交友权利奋力抗争“孩子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不能全由你说了算,她首先是个人!”

安琪坐在地上砸娃娃,她听不到我们这场为她而起的争执。威廉将新买的玩具放到她面前,轻声道“你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分,安琪感染了谁负责?”

我推开脚边的娃娃,摇头叹气“即使买一卡车的娃娃,也填不满安琪寂寞的童年,你忍心吗?”

“你不是我,你哪里懂得我的感情”威廉仰头看着天花板,他眼里似乎有泪光在闪烁。

“你知道这种过一天少一天,每天说告别的日子有多煎熬吗?安琪的时间在一点点流逝,我不能冒任何风险,使这一天因为我的不小心而提前到来。”

那么把可数的时间变得更加煎熬,只为了延长一点她这样无趣的生命,也是值得的吗?我心里默默地回他,可我知道自己并无立场说这样的话。

每天照例的洗澡消毒擦拭,安琪会剧烈的反抗,她一直尖叫着哭喊,直到我们停下来。那些药丸子排队一样摆在餐桌上,被盯住一颗不漏地咽进安琪肚子里。威廉拍拍她地脸,“啊”地张开嘴示意,安琪便跟着张大嘴露出粉色地牙床,威廉满意的亲了她的额头。

午餐那顿的药,我跟安琪将它一起埋到花园里了。

每晚我跟孩子已经睡了,他才悄悄地回来,脚步声在门外徘徊,偶尔他推门进来,坐在床头默默注视我们。我们外出散步,去超市采购,安琪走在中间,通过她两只小手,将我们联系起来,就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他买给安琪牛奶的时候,会记得我喜欢喝的酸奶品牌。

但是我明白,他对我的关怀,全来自孩子对我日益加 深的依赖。我妄想这份幻觉可以久一点。我站在花洒底下,一遍一遍地冲洗自己。我看到那份遭人抛弃自怜自艾的情绪已经渐渐褪去,镜子里面的女人,依旧有青春的风采的。威廉可曾注意到这份风采?我手抚上自己的乳房。不曾想浴室门忽然被推开,威廉立在门口。我惊叫一声蹲下去,急问:“你不是说今天出差么?”

威廉眼睛毫不回避的看着我,嘴角有一丝谐谑的笑“那你又来我的卧室干嘛?”我想解释安琪今天睡在他房间了,床上酣睡的孩子就是缘由。但是他这份轻视惹恼了我。

我索性松了手,坦荡这份赤裸,站起来走近他,伸手拽住他的衬衣领,我要将那份幻觉放手一搏:“那你又盯着我看干嘛?”

威廉拨开我的手,似乎带着极大的隐忍,他的力并不重,可我读到了他对我碰触自己身体的嫌恶,我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安琪在睡梦里呓语,似乎醒转过来,威廉走过去抱住她,孩子搂住我的脖子亲了一口,又亲了威廉一口,她含着睡意冲我们笑,又躺下去。像个真正的天使一样。

如果说,最初是抱着交易的心态来完成这项工作,那现在我 已经不知不觉投入了感情进去。该死的! 我对安琪、对威廉,有了一种难以言述的情愫。我以为此生的感情都已经耗尽,却不曾想再一次这样陷入被动中。人的自愈能力和忘却疼痛的功能实在太强大。

这才是我真正的麻烦,对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和一个拒人千里的男人动情。死亡是一点点拿走安琪的,先是听力,而后是视力,味觉。我看到安琪徒然地挣扎在越来越失衡地世界里,她只有发出尖利的哭叫声,表达自己的不安和苦痛。那天下午,安琪突然跌倒在客厅里,桌角都已经包成椭圆,她跌在厚厚的地毯上,面孔朝下,失去了声响。

我奔过去抱住她,身上的力气随着她这一跌似乎也消散尽了,我听到有一个失控女声在尖锐的喊“威廉!”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一个人送孩子去医院,威廉接到电话后嘱咐我联系了主治医生,便马不停蹄的往医院赶。

安琪深陷一堆器械中,不省人事。主治医生说,安琪必须要住院了。我问“住院能好?”医生摇摇头,我心里便明了,不过是尽量延长她痛苦的时间罢了。

我发现了又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孩子的病历上显示,跟威廉并没有血缘关系。那么安琪的病,与威廉并没有任何关系?

威廉大步走过来,眼睛望过来焦灼地询问我,我摇摇头,安琪还在重症监护室躺着。我想问安琪的身世,我想从他那获得安慰,我想知道一个不同的结果,但是一开口,却成了这样“你到底隐瞒了我多少事情?”

“你并不需要知道这样多。”你跟我只是一项交易。

“安琪其实是有希望的,如果你找来她的生身父母!”你不是深爱着孩子吗?

威廉身上长久的温和撕破了,他像一只遭遇敌人的猫,拱起脊背竖着毛发,随时准备扑上与我撕杀。我明白过来,我们之间实质的关系,只是一场交易,一场交易呵!这期间的温情不过是一场伪像,装得太像,入戏太深,就做了逾越本分的事。

“我想提早结束我们之间的合约。”威廉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钱我会照付给你,后面的事都与你无关了。”

我同意了。我已经获得了自己想要的,我理当走开,一切的感情都是麻烦的,理性告诉我就该这样。我仍是那一只行李箱,带着这笔渡我熬过艰难时间的钱,走得干干净净。有一天晚上,我梦到了安琪,我们在沙滩上玩沙,她流着汗水的金色的额头,有一股太阳般的气息。

一天深夜,一个陌生的电话过来,我接通了并无声音。问了几次依旧沉默后我后忽然明白过来是谁,长叹一声问“怎么样了,还好?”

“不太好,安琪醒过来几次,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我嗓子有些哽咽,“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现在才告诉我!

我去到医院,看到被机器绑架的安琪。那一刻我跟威廉又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联系:我们坐在icu门外的走廊上,神色凄然,我们心里挂念着同样一个人,有一份共同的悲哀。

“莉莉,是你?”一个男人挽着孕妇朝我们走过来。是w带着大肚子新人过来医院体检。我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忽然发现,我梦里回忆中,如何都看不清、想不起他的面目来。原来是他太长久地长进了我的生命中,我对他太熟悉了,熟到如同自己。一个人哪里记得住自己的样貌神色呢? 对自己根本无需记住。

他充满理解的同情望着我,好似我们昨晚刚刚分别。一旁的孕妇将并不大的肚子挺得高高的,她乐意在手下败将面前展示自己的慷慨“林姐身体不舒服呢?”

我点头又摇头,他们看到了威廉,看到icu里面拽紧我们心神的小女孩。W自觉地将我看成了一个可怜的,二婚的后母。“你离开我过得竟然这样惨呢。”他面上的表情这样说。 我回忆起与他相识的那一年,十五岁。

那天下着大雨,我左右等不来父母送伞,雨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坐在教室角落好一会,等人都走光了,才朝我走过去,问“林莉,我有伞,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呢?”

我羞涩的少女心和自尊,让拒绝的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不用,我爸爸刚电话说了过来接我。”

话已至此,他也没有理由继续陪我下去,便犹犹豫豫地走了。天色渐黑,我仍旧没有等来接我的人。我挽起裤脚,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滂沱大雨里,眼泪雨水模糊成一团。

“你看你,没有我竟然这样惨呢!”大雨里面,那个面目清秀地少年举着伞罩在我头顶上,得意地大笑。那以后,我不曾再拒绝过他。

此刻他依旧这样望着我,庇护的胳膊却给了身旁的女子。我想起我们一同搬进十平米出租房的时候,一面墙上贴了片海,他说以后买一个真的面朝大海的房子。现在公司步上正轨,大概真的买得起海景房了罢?

W伸手向威廉“麻烦您照顾她了,莉莉看上去精神不太好呢!”他手上带着婚戒,那款式是我们一起去选的。我想起来,这变故只不过是离开他两个月,新娘的角色,就换了人。所有人都知我被抛弃了。我无处可逃,把我推向今时今日这个境地的,就是他。

“客气,我的夫人自然是我来照顾。”威廉忽视掉他伸过来的手,一把揽住我的肩膀,揽住我摇摇欲坠的平静。 我心生感激。

等他们走远,威廉松开手,微笑说“你刚刚很镇静呢!”是说我没有将眼泪落下来么?我垂头丧气。威廉摇摇我的手“你现在看起来很棒,甚至比第一次见你时更有魅力呢。”

这是什么意思?他在毫不掩饰的夸赞我。许是感激我愿意再次过来医院,毕竟我们的合约早已结束。我瞪了他一眼说“别假装好像你对我有什么兴趣一样。”

也许一切希望跟期盼都没了,我反倒有了一种坦然。我告诉他,我曾经有过的幻想,“当然,还得谢谢你及时提醒我,其实不过是一场交易”我在心里说,而你利用了我的这份妄想,你当然是知道的。他大笑,说至少我们给到安琪的爱是真的。

结束合约离开他们父女俩的那段时间,我去了新的城市,租了房子,找到了一份工作,换着跟不同的男人约会,谈恋爱,我做了很多事,来忘掉他们。

很快我发现,自己并不能在一份恋爱里好好的投入全部。男人也只是把我当点心。我足以让他们动心,却不够到认真的地步。我发现心里的那份妄想从来没有消失过。

所以这次,威廉轻而易举地说服了我。

安琪最后的时间基本都在icu,我们一起过去医院度过探视那十五分钟,看着护士将煲好的汤通过管子一点点注射进她的身体。有几次,她在模糊的意识中抓住了我的手,领着我回忆我们短暂相处时的一切:金色的海滩,湿漉漉的口水,遍地的芭比娃娃,还有无声的游戏……

“将她转出普通病房罢,这样我们看到她的时间多一点。” 她的身体失去 越来越多的领地,那一点徒劳地抗争,随着生命的余热将一点点散尽,我把手放到她脖颈后,那里还保留了一片温柔。

我看到她猛然抽搐了一下,与死亡做最后的斗争,我把呼叫医生的口式僵化在脸上,连同威廉静止的奔跑,他的本能已经跑出去寻找医生急救,理性却与我僵化的口唇一起,合谋着最初的阴谋。我把手一直给到安琪,直到她拉扯的力气一点点虚无,而我感觉身体的某个部分,确确实实跟着一起,被她带走了。

也好,她并不孤单。

至此,我们最后一点联系终于消失了。

几年后,他在面包房撞到了我,他问“你还好吗?”

我们带了一束花,去安琪的墓地,这边很安静。威廉说“安琪总是要走的,她是那个人留给我的礼物,这份疾病也一并给到了安琪。”我想问,那个人也死于这个病吗?我想我终于知道了无限接近的真相。

威廉抽了一只烟,他为了安琪戒掉了抽烟,如今又为了安琪抽了烟。良久后他吐了一口气,说:“自然,爱是留下了”。我没问,是他还是她?然而安琪的病例上,父亲却是另一个人,那个人,才是他真正的爱人吧。

“十三,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他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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