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家(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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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衣衣

25  疯狂

终于结束了,漫长、痛苦、艰难的手术终于结束了。把他送进病房,安顿好,已近中午,恩斯特和诺维斯基还有些事要处理,我让他俩先去,午饭后再来替我。

他们走后,我瘫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精疲力竭。

我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没有因偏见而耽误了他的治疗。诺维斯基原是柏林施潘道医院的外科主治医师,不论经验还是技术,都远胜于我和恩斯特。而且,就算我有诺维斯基同样的经验与技术,我也坚持不了。我的心会慌,眼会花,手会抖,脑子会乱。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伤,从来没有想到过,有谁会对别人下这样的狠手,又有谁能够承受这一切的伤害。我更不能忍受,受伤害的竟是他。

他的伤遍布全身,几乎没有一处机体没有受到过侵犯。伤情更是触目惊心,一联想起造成如此伤害的凶器,就叫人不寒而栗,绳索、剃刀、棍棒、手、脚、指甲和牙齿……很明显,伤害他的人并不想立刻要他的命,他们要的是取乐,是满足,是泄愤,是征服。起初,他的挣扎、反抗,加重了伤害的程度,后来,他累了,麻木了,放弃了。

最严重的伤害在体内。虽然每次伤害都不算太厉害,但是一天天,一次次,重复、累积、叠加,无休无止。伤口扩大了,加深了,红肿了,发炎了,化脓了,坏死了。细菌、毒素随血液流遍全身,感染、高烧、昏迷……

他仍然昏迷不醒。

幸亏他昏迷不醒,不然他熬不下来。不说手术的过程漫长难耐,引起的痛苦撕心裂肺,单就那些被疼痛唤醒的记忆,就足以一百次地淹没他,一千次地摧毁他,一万次地击垮他。

我又一次记录下各项生命体征,情况没有多大改善。尿量仍然很少,肾脏开始出现问题。还好,尿液已不带红色。当时,可把我吓坏了:导尿管插进去,流出来的都是血。

我开始怀疑,我是太武断,还是太自私,我这样执意救他,真的对他好吗?是不是已经太晚了?我的一意孤行是不是违背了他的愿望和上帝的旨意?他是不是真的如恩斯特所说,已经放弃了?他累了,垮了,倒下了。上帝怜悯他,真的想带他走,而我却……

我握着他的手,轻轻地将那细长的手指在两掌之间摩挲。我抚摸过指腹的硬茧,那是经常扣动扳机的结果;手腕上的绳印,那是遭受凌辱留下的痕迹;手臂的纹身,“79475”,用沾水笔尖刺的,用墨水染的,粗糙、丑陋,那是这段苦难岁月的见证,它将永远地留在那儿,伴随他一生。

我脑子里忽然冒出个疯狂的念头:要是我真的没能留住他,要是他终于魂归天堂,我不能让他带着这个号码走,我要去掉它,我要让他完璧无瑕。

他还能完璧无瑕吗?他的那些伤还能复原吗?就算活下来,他是否能够恢复如初,不留下永久的伤残,都很难讲。何况,假如上帝没有给他时间,他又怎么可能再完璧无瑕呢?

不!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什么荒唐可笑的念头!我正握着的手,有他的体温,这分明告诉我,他没有死,他不会死,他只是累了,想睡一会儿,不受打扰,安静地睡一会儿。

你睡吧,我会一直守着你,陪着你,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打搅你,冒犯你。我是谁?你还记得吗?不知道你是否记得我。回想一下,你只对我说过几句话。我们俩人还不能算真正认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等你醒了,我们该正式地相互介绍一下。

恩斯特用完午餐,来替我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个卡波。

“马蒂,这位是‘教授’。”

原来他就是“教授”。早上,25号病房里,他好像也在。“教授”身材高大,相貌堂堂,银白色的头发,蓝灰色的眼睛,如果将那身黑色的卡波制服换成西服的话,站上讲台的“教授”一定会征服台下所有的学生。

“长官!”“教授”向我立正行礼。

恩斯特现在带“教授”来,一定有事。于是我点头,询问地望向恩斯特。

“马蒂,是这样的,刚才出去时,埃伦跟我说,他可以到犹太人中征集志愿者为中国人献血。你别急,马蒂,是志愿者。埃伦的想法虽好,但是犹太人平时的伙食就很差,绝大部分人的健康状况叫人担忧。虽然,我们可以想办法搞到一些食物给献血者,但是献血对于他们来说还是太不合适了。在营里面,平时伙食较好,身体比较健康的只有政治犯和卡波。于是我找来了‘教授’,想问问他有没有可能在政治犯中找到志愿者。”

我暗暗摇头,在心里埋怨恩斯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不是自取其辱吗?政治犯跟犹太人不一样,跟营里的其他犯人都不一样。他们大都受过良好的教育,自视甚高,又大都血统纯正,他们为理想、信念而奋斗,从来不被认为真正有罪,即使在集中营里也得到普遍尊重,所以政治犯是集中营里境遇最好的犯人。他们几乎看不起集中营里的所有其他犯人,尤其看不起同性恋。因为他们同样认为:同性恋的行为削弱了一个民族的意志,同性恋者都是自私、怯懦、虚伪、下贱的。他们中怎么可能会有志愿者呢?

“长官,很遗憾,我的血型不合适,要不然……”

“教授”的声音浑厚、诚恳,叫人不论怎样都不会怀疑他说的是真话。

就算你是愿意的,你不蔑视他,那是因为他的事你都了解,但别人呢……“‘教授’,我明白,你不用多说了。他的事你都了解,他是个怎样的人你也清楚,所以,为他献血的必须是真心尊重他,敬仰他的人。除此之外,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勉强,他不会心安,我也不会同意的。”好了,如果你是来解释什么的,请回吧。事到如今,他不再需要任何廉价的同情和虚伪的怜悯。他的心在云端,岂是凡人可以窥视的;他的爱如大海,岂是尔等能够考量的。

“不!长官,我来是要告诉您,我们有志愿者,有足够的志愿者。没有丝毫勉强,完全出于真心,尽管这份尊重来的晚了些,代价大了些,其中参杂着愧疚和悔恨,还有感激。”

悔恨?愧疚?感激?我又感觉到了什么?我盯着“教授”。

“教授”低下头,避开我灼灼的目光。“他的事在政治犯里也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说什么的都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结论,不同的态度。不论有多少不同,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在人们需要帮助的时候,第一个就会想到他,不管之前是否认识他。人们有很多理由,请他帮忙,叫他做着做那。有因为他人好,他总是态度和蔼,面带微笑,有求必应;有因为他身份特殊,他有能力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也有认为他该赎罪的,他做了那样卑贱、肮脏的事,就该做些善事为自己赎罪,免得死后下地狱。当然不管是出于怎样的想法,其结果都是一样的。我很惭愧,我也是其中之一。”

你?我没想到,“教授”不仅仅是个旁观者。

“我有两个难友,是一对亲兄弟,都是政治犯。哥哥是 马丁·盖斯勒,弟弟叫 沃尔夫·盖斯勒。弟弟沃尔夫还不到二十岁,体弱多病,每到天气寒冷时,就会气管炎发作,咳嗽不止。这次他又发病了,晚上咳嗽时,哥哥马丁怕被巡视的看守发现,就用毯子捂着弟弟的嘴,常常把沃尔夫憋得脸色青紫,喘不上气。他们也不敢来看,只得自己挨着。那天马丁拉着我去找中国人,说是有事儿,要我帮着引荐。盖斯勒兄弟原本不认识他的。开始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我还是带马丁去了。

“原来马丁是希望他帮忙,给沃尔夫搞一些止咳药来。当时他的肺炎还没有完全好,不时咳嗽。看着他虚弱、咳嗽的样子,我有些后悔。但是人已经来了,话已经说了,他已经毫不含糊地答应了。他马上把自己的药给了我们。我问他:那你呢?他笑着说他可以再去开的。这之后,我一直很不安,但是又想,也许人们说得对,申克这么在乎他,不会不管他的。他要什么,只要他提出来,都会给他,何况是药?两天后,他主动来找我,又给了我一些药。他说上一次的药只够用两天,这是他新开的,可以用一星期。当时,我真是感动地不知说什么才好。以前,我只是同情他,这种事碰到谁都很不幸,不能怪他。但从那一刻起,我对他的同情变成了尊敬。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肯定不是个普通人。不然他怎么可能对那些都不在乎呢?俗话说:人言可畏。在他身上的何止只是流言,他竟然都一个人承担了下来。他心里只有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其他的都无所谓。

“说来惭愧,盖斯勒兄弟俩得到了他的帮助,但是,至少哥哥马丁,当时没有一点感激。马丁就是那种认为中国人应该多做善事,来使自己的灵魂获救的人。可是弟弟沃尔夫不一样,沃尔夫一直希望能够认识他,向他当面道谢。那天下着大雨,我跟他约好在厕所见面,沃尔夫一定要去见他,我只得带他去。没想到,这一去竟铸成大错,给所有人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下大雨的那天,是我给他开药的第二天。申克带他来看病时,他很紧张,因为怕我不给他药,还是因为申克的羞辱?他在发抖,是因为申克的羞辱。他是人,他没什么特别的,他独自承受了一切痛苦、屈辱、折磨。说他特别,只是你们在为自己开脱,试图使自己的良心得到安慰。我已经不想再跟任何人争辩了,我只是想知道有关他的一切。

“见面没出什么事吧?”我问道。

“没有,见面很平静。沃尔夫很喜欢他,他们都很高兴能够认识对方。但是第二天,沃尔夫就死了。”

沃尔夫死了,我并不感到惊讶,联想起前前后后,我只觉得浑身发冷,不会是这样的,但愿不会。

“第二天下大雪,申克让迪特里希把沃尔夫叫了去。沃尔夫是政治犯,党卫军一般不会像对待犹太人和同性恋那样随意处罚政治犯,所以起初我们并不担心。但是,沃尔夫去了一个小时还没有回来,后来听到枪声,有人企图越狱,在铁丝网边被打死了。我们知道不好,赶紧跑出去。路上遇到申克,他叫我们去收尸。”

这种事是经常发生的。对于那些不便随意处罚的犯人,看守会想尽办法把犯人逼到铁丝网前。铁丝网前五米是禁区,犯人一旦进入,岗楼上的哨兵、营里的看守就可以开枪,将其击毙。

“是我疏忽了,我当时只忙着叫人把沃尔夫的尸体抬回来,却没有注意马丁。当我发现马丁不见时,已经晚了。”

“他不会……”我盯着教授,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

“马丁带着几个人,找到了中国人。我赶到时,他们还在对他拳打脚踢。我喝退了他们,但是中国人已经站不起来了,他满脸是血,雪地里也都是血。当时雪下得很大,即便如此,地上还都是红的。”

我盯着躺在病床上的他,仿佛看见他满脸的血,身下的床单成了白色的雪地,也都是血。

是我的错,一切的根源皆因我而起。我一直以为,在这个人间地狱里,我是唯一了解他,爱护他,珍惜他的人。但当时我竟然没有想一想,他的肺炎已经好了,不应该再咳嗽,可他为什么要装呢?只因为申克的一番话刺激了我,我就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我还以为申克不会在意的。申克表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一清二楚。申克叫人跟踪他,盯他的梢,看他把药给谁。我想申克不在乎他帮助别人,因为绝大多数的人得了他的帮助也不会感激他,但是申克不能容忍他有朋友,申克对他的感情已经发展到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地步了。申克疯了,申克毫不犹豫地杀了沃尔夫。很奇怪,当我想明白这一切的时候,我一点不恨申克,我只恨我自己。

“今天早晨中国人出了事,马丁终于肯听我解释了。他现在很后悔,长官。很巧,马丁是O型血,他自愿明天为中国人输血。请您允许,长官,马丁真的后悔了,他希望能够为中国人做些什么,这也是沃尔夫希望的。”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我能说什么?如果我拒绝,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但要是同意,我又心有不甘。

是的,你们请他帮助,私底下怎样想他,他不在乎。没有人想过,他为了帮助你们所付出的代价。现在他要死了,你们知道错了,后悔了?内疚了?还是仅仅觉得有些不安。为了自己内心的安宁,你们自愿为他献血。你们希望救活他,我不否认,这让人感动。但是你们想过没有,他之所以要离开,就是已经不堪忍受了。再回来?再面对?他怎么办?他怎么面对?

我真的后悔了。我为什么一定要救他。“哀,莫大于心死!”带着这样一副伤痕累累的身子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他还能活下去吗?他还能站起来吗?他还能再微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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