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周前，我穿着新买的裙子站在她的病床前。她眯着眼睛把我好一阵打量，然后低声说：“好看，可就是这颜色太素了些。”

说着，她眼角流下一串泪，沉沉地喘了口气又说，不过只要年轻，穿什么颜色的裙子，都好看。

我拉着她的手，本来还想陪她说说话，可是她头一歪，便又睡过去了。

我们都知道，最近这段时间她一直是这个样子。

医生说，准备着操持后事吧，老太太快不行了。

老姨在一旁低低地哭泣，而我，却说不出一句宽慰她的话。

那几天总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堵着，我在家中忙着琐事，闲下来时就点一根烟。我慢慢悠悠地吐着烟圈，想起来在我小时候，外婆也是这样一边抽着烟，然后给我讲故事。她认的字不多，所以照着故事书读故事时，总是断断续续的。那时我很嫌弃她，不喜欢和她多说话。记得有一次我考试考砸了，于是哭着来外婆家 ”避难”。她护着，但也不忘教训我：“能读书，是福气啊，我小时候就没这福气。”所以，即便我已经三十岁了，她也从不催我“赶紧找人嫁了”，而是说“女孩子自己过得开心就好，有钱有学问比有男人更重要”。因为外公总是很嫌弃她，所以她对所谓的爱情和婚姻从来都是绝望到底。

尽管我没有很多钱，也没有很高深的学问，可她却从来没有嫌弃过我。当她知道我与男友分手时，就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这有什么，去了红的来绿的。这番话把我逗笑了，然后我说：“您这菜炒咸了，不想吃了！”外婆愣了一下，掏出一把零钱，让我出去买点儿喜欢的东西吃。

想到这些，我心头就疼得不行。

这个春天，来得格外地迟，在五月初的日子里，外婆总说身上很冷，晚上睡觉都要用电热毯。她说，实在太累了，身上很难受。但这一句话刚说完，马上就睡了。谁都叫不醒她。

外婆不知道，我们在一旁有多难受。就像我从不知道，她做着梦都能飞到另一个世界，那是她所向往的地方，却极少对别人说起过。

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总觉得外婆就站在我身边。

（2）

关于她的很多事情，我都是在妈妈那里听到的。

妈妈说，外婆年轻时身强体健、性格刚强，但就是不太会捯饬自己。也是呵，那个年月里，她要喂养五个子女，还要操持家务，能填饱肚子已实属不易，哪里还有心思梳妆打扮？

他们都说外婆是个粗人，但我记忆中的外婆，却是很能做针线活的。我五岁时的第一件旗袍就是她亲手缝制的。我记得那是淡淡的粉色，她还说，女孩子穿粉色红色的最好看了，浅蓝色也不错，很雅致的感觉。

我说，我什么颜色的衣服都想要。外婆说，会有的，以后都会有的。

可是，外婆，您说的“以后”到底是多久以后呢？

那时，我很想问问清楚，生怕她说的以后，是一个我永远也等不到的时间。

其实我最怕的，是担心以后她再也不能亲手为我缝制衣服。虽然她也曾去商场为我买来小碎花的连衣裙，可我还是更爱她做的那些衣服，那些花花绿绿看起来俗气得不成样子可穿起来却异常舒服的衣服，那些其他小朋友看了想笑却一直没有的衣服。

一个月前，我还在她面前吹牛，我说，外婆我给你做一桌菜吧。结果老太太慢吞吞地点着卷烟说：“今天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终究，我没能兑现诺言，直到她走的那天，我也没有张罗出来“一桌子菜”。过去，我经常对她说：“外婆，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而从来不说 “你想吃点儿什么，我下厨给你做。”她知道我很懒，所以她很担心我以后的生活。但她又说，人总是会变的，懒丫头遇到了心爱的人也会变得勤快起来。

现在的我就很勤快，认真读书，努力写稿，每天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每次出门都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从小我就喜欢美，当外婆看我买来一盒又一盒不同色系的眼影时说，嗯，挺好的，多准备几支口红吧，这样就可以天天化妆玩儿了。

外婆说她从来不知道怎么化妆，但她却舍得花钱为我打扮。她经常说女孩子就该是美美的，可是当我要给她买新衣服时，她又说：“别瞎花钱了，留着自己买书买衣服吧。”

就在火化的那天，我们把外婆平日里穿的衣服都拿去烧了。她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我知道其实她不缺钱，但她就是不舍得花。

“反正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平时外婆总喜欢这么说。

“这辈子您是过完了，所以，下辈子你要活得漂亮些。”我对着外婆的遗像这样讲。

（3）

转眼间母亲节就要到了，但妈妈的妈妈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妈妈的妈妈，她从来没有过过母亲节。

有一年的五月，老姨说：“妈，明天是母亲节，我请你下馆子吧。”

外婆哼哼唧唧地歪在沙发上，说：“整这虚头八脑的，有啥用。”一句话呛得老姨半天没再吱声，外婆却从枕头下抽出几张钱递过去，“现在生意不好做，拿去省着点儿花。”那会儿，老姨家的生意正做得热火朝天，她根本就不差钱。可外婆还是心疼老姨，生怕她日子不好过。

妈妈的妈妈曾对我说，遇到了可心的男生，就要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喜欢一个人总得让他知道，不是么。

我说，我不好意思开口啊。

外婆说，喜欢一个人有啥不好意思的。

所以，我现在这么“勇敢”，真的是被外婆一手调教出来的吗？

（4）

外婆去世的前一天，我对她说：“你可要等我回来啊。明天我去报社和朋友小聚，顺便接受他们的专访，很快就回来的。”

躺在病床上的外婆没了说话的力气，只是点着头，然后就流下两行泪来。

外婆去世的那天早上，我本是穿了件淡绿色的上衣，搭配了一条白色长裤。可后来不知怎的，就换了一套黑色带刺绣的衣服。妈妈打来电话时，我这边刚刚办完事。当我得知外婆去世的消息时，我在想，连衣服都不必换了，这真的是巧合吗？

从市里坐车回到外婆家，路上花费了将近两个小时。

在这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我想不起任何一件与外婆有关的往事。

但是在送走外婆的那天晚上，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外婆在家忙碌时的种种情形。

今天老姨打电话时说，她晚上总能听到老太太在西屋叹气。我说，你就是太想她了。电话那边，传来老姨嚎啕大哭的声音。

在殡仪馆送走外婆的那天，老姨哭号着说，平日里总觉得老太太很烦人，吃喝拉撒的都是事儿，可现在老太太走了，真舍不得她。

其实我们都舍不得她。我妈抱着我说，她成了没妈疼的人了。

幸好，我还是有妈妈疼的人，但是我知道，我的妈妈，她也总会有离去的那一天。

（5）

母亲节就要到了，今天大街上就已经有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在卖鲜花了。街边的饭馆贴着广告：“为答谢父老乡亲一直以来的支持，本饭店特在母亲节这天推出超实惠大餐……”

我问我妈，周日下馆子不？我妈说，别瞎花钱了，现在哪有这个心思啊。

是啊，我差点忘记了，妈妈的妈妈已经不在了。我还没有习惯外婆不在的日子，我总以为沿着小街走到尽头，再向左转弯，走到那片居民区就能看到外婆了。

在许多年以前，外婆就是这样牵着我的手，走在这条小街上，一直走到她的家。一路上我嚷嚷着要买这买那，她说以后买，以后买。但是有一天，她还是停下脚步，带我走进一家小店，选了几条绑头发用的彩色皮筋。

她说，这个就当是生日礼物吧，等以后再给你买更好的。

那一年，我大概是十岁吧。

（6）

周天就是母亲节了，可是妈妈的妈妈已经不在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和我一样，在想念着那个活得粗糙却又刚强的老太太。

那个老太太曾经省吃俭用地攒了一些钱，然后带着我扯来一块很不错的布料，“看，这个颜色穿在你身上肯定漂亮。”

我就知道，她喜欢淡粉淡蓝这样的颜色。

我在想，如果一周前去探望她时，我穿的不是白裙子，那么她是不是就能在人间多停留几日了呢？

本文写于2015年5月。到现在，外婆去世已经两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