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荞


荞是我的朋友,我认识她那年,她的头发还很长,漆黑,明亮,安静的垂在耳朵旁,像极了所有乖巧的女孩子。

我和她的缘分源起于不打不相识的排球课,两鬓斑白的老教师要求极为苛刻,他让我们自行选择队友,然后打场评分。大家纷纷抱团,六人一组,怀着视死如归的壮烈投入小团体。排球场南边的竹子修长青翠,随风影移动,发出簌簌的声响,我后来的朋友荞站在下午三点钟炙热的阳光下,她离人群很远,身后落下一片斑驳的竹影。我知道有个成语叫卓尔不群,可是那一刻,我在心里深深地叹息那样乖巧的女孩子表情怎么那么清冷。和我一块注意到她的还有体育老师,他走向荞,和她轻轻的说了几句话,然后环顾了一下小团体,指了指我们一组,她是三十六之外的第三十七个人,在学校总会有这么尴尬的场面发生,大家无意却残忍。

她走了过来,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我朝她招了招手,她的笑像水面激起的波纹,羞涩好看,却倏而不见。我跟她说,我们以后就是队友了。在征集队员信息的时候我看到她的名字,朱荞,荞麦的荞。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觉得我跟她的友谊缘起于她清淡诗意的名字,在我的家乡,开满马蹄莲的田间小路两侧是倚山势而开的梯田,每年的八月,荞麦开始开花,从远方来的养蜂人在山脚下安营扎寨,开始一个月的放蜂生活。大片大片的荞田开着花,到处都是蜂蜜的味道,亦或是荞花的甜味。我有很深的田园情结,喜欢泥土还有粮食生长的气息。朱荞,她的名字很好听,总让我想起家乡八月开花的荞麦,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看到大片大片开花的荞田了。

后来我们渐渐熟稔,她依旧不苟言笑,依旧形单影只,和我身边别的女孩子格格不入,安静的像一朵荒原上的野花,打球的时候,她站的很远,球滚到她的脚下,她安静的看着,也不去捡,同组的队员对她颇有抱怨,她的神情依旧淡淡的。打累了的时候我会跑去跟她说说话,有一搭没一搭,说说天气,说说竹子后边泛着波光的湖,说说听不懂的化学课。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她说这座沿海城市的风总是很大,她总是听着音乐在很晚睡着。她说刘榆,我以前的朋友渐渐疏离,不知道为什么就不再联系了,来到这儿我一直没有朋友,总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自习,干什么都是一个人,有时候觉得绝望。

好看的女孩子身边总会有很多的追随者,拥有好听名字的漂亮女孩朱荞说她觉得生活孤单绝望,我没法理解,也没法说出如人们口中感同身受的安慰言辞,我觉得当一个人悲伤的时候只需要一个同伴站在她身旁,什么都不说,语言很多时候都有心无力,唯有陪伴是有形可感知的。

荞成为了我的朋友,谈人生不觉得矫情的那种。人人生而不同,我喜欢各色各样的同伴,就像五谷杂粮,各有千秋。

她是我认识的女孩子当中唯一一个不穿裙子的姑娘,喜欢深深的发呆,讨厌雨天,喜欢听轻音乐,缄默而又真诚,美且不自知,像一首带着忧愁的诗。

我们在有风的日子一起去看海,海水被风轻轻涌起,日光打在一望无垠的海面上,满眼都是跃动的磷光,我的朋友荞总是眯着眼睛眺望,一言不发,我们在沙滩上漫步,我给她讲家乡绵绵不绝的高山,养育一辈又一辈乡亲的黄土地,还有风雨阴晴各有其态的天空。

在我们认识的三年里,荞的身边一直没有什么朋友,有时候隔着人群看到她,人来人往的校园小道,她连影子都对路人小心翼翼,我总会有很深的无力感,像一个站在岸边无法搭救溺水者的好心人一样,美好的事物都值得被珍惜,我的朋友荞亦应如此,但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谁都走不进去。

我知道她有一个姐姐,家境优渥,她的母亲和蔼大气,在节假日过来陪她。

有很多事我们不愿意与人分享,孤苦也好欣喜也罢,每个人的心里都藏满了秘密,任由时间发酵。

霜降刚过,校园里的银杏叶子开始泛黄,家乡山脚下的收蜂人应该要起身返程了。我对荞说等毕业了带她去看家乡的荞田,大片大片,醉人花香弥漫,马蹄莲安静的开在荞田的交界处。她点着头笑吟吟的允诺,头发落下来,美好恬淡。

那是最后一次见我的朋友荞,梧桐叶子掉光了,只剩下挂在枝桠上的梧桐子,倒也不显落寞,听人说她回家了,父母把她接走了。

冬天接踵而至,我的朋友荞依旧毫无讯息。

腊月的大雪盖住了家乡的荞田,到处白茫茫的一片,奶奶煮的茶冒着醇香的气息,窗子上边哈着一层薄薄的水汽,透过热气的轮廓,北山上结了雾凇的树林参差可见,日子安宁而温暖,我很少会想起学校的人和事,也不再惦记我的朋友荞。

腊月二十三的晚上,到处都是鞭炮的气息,年味越来越浓,爸爸置备的年货堆在房间里,层层叠叠,让人满心雀跃。我依旧和小时候一样,喜欢这种很浓烈的气氛,喜欢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感觉。晚上,手机提示键的光圈闪烁着,显示收到一条短信:

“谢谢你,今天去剪了头发,感觉很好,再见。”

陌生号码,短短几句,但我知道是我的朋友荞。奶奶在隔壁房间里放着秦腔,半个没吃完的橙子散发着的淡淡的香味,星河满天。

东去春又来,阳春三月,校园里的梧桐树开始窸窸窣窣的长叶子,我的朋友荞还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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