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看一眼窗外无垠寰宇,郝淼再一次检查全船,看过一条数据,就划掉手里备忘录上对应的指标。按照规定,她这时应该大声报出每一项的核对结果,以免习惯性动作把视线滑过某一个危险征兆。可是漫长航行里,各种规章制度也做着优胜劣汰,它们生存的唯一法则就是郝淼对其的喜好度。偶尔郝淼一时性起,就会有某一条被淹没在时光长河中的规则被她随手捞起,令其再次为飞船的安全运行闪起秩序之光。

想了想,郝淼甩甩屏幕,清掉了所有记录。这是最后一次检查了,那就做个尊重规矩善始善终的收尾吧。念了两句,耳廓里模糊响起的生涩回音逗得郝淼吃吃笑。有十多年没听过自己的声音了。旅程初初开始的时候,郝淼还会按照制度嘹亮严肃的汇报自己每一个举动。当时间在高速航行里慢慢流逝,最初高亢的声调变成了低声的调笑,然后是无声的自甘寂寞。郝淼笑到最后却笑出两汪泪,结束了,终于结束了,三百年的无根之旅,三百年的漫漫飞行,三百年在漆黑宇宙里无望的追寻之后,终于收到导航卫星的指向信号,终于可以回家了。

最后看看舷窗外的寂寥星光,看看极远处的璀璨银河,看看镜子里隐隐透出老相的自己,郝淼捋捋头发,按下了休眠舱的冬眠模式按钮,剩下那些诸如减速、调整航向、穿越大气层、着陆等等无关紧要的琐碎事情,都交给自动导航和命运就可以了。随着视线和思绪被睡眠瓦斯奶白色的雾气渗透成深沉的黑暗,郝淼的呼吸与心跳渐渐定格在最后一个念头上,“再见了,阿钿……”

休眠舱再开启时,郝淼躺着没动,她动不了。忍耐着身体一波波涌上的酥麻针刺过电一般的感觉,看看头顶的显示屏,她知道,自己又一次浮出了时光之河。

三百年的宇宙穿梭,对郝淼而言只是三百个月盈月亏,当然,那月光只投射在她的心中和生理期中。每年郝淼会在休眠舱里沉睡十一个月,她的身体在冬眠状态下会变成一块顽固的石头,死死扒住时光之河的河床,任光阴的大潮一浪一浪往前赶,而自己本身巍然不动。其时,郝淼的状态与死亡之间只隔了一拢奶白色的休眠瓦斯。当遥远的地球将要完成绕日的一圈胡旋时,死亡随着休眠瓦斯的稀释而被淡化,石头就会放开河床,重新回到水面,漂在岁月的波浪上度过短短的一个月。这一个月郝淼要充分活动因久睡而麻木的肌肉、补充能量、恢复代谢、核对沉睡时的飞行记录、检查飞船的运行情况。每一次睡去时,郝淼都会暗暗盼望有第三类以上接触触发系统唤醒自己,可郝淼得到的是三百个沉沉的安眠,宇航舱里聊聊的变化仅仅是设备的老化和自动修复、被消耗又被采集的能源以及从28岁出发到如今生理年龄40岁的郝淼,啊,还有,那逝去了的,再也回不来的阿钿。

当过电一般的酥麻褪去身体里无形的针后,郝淼推开了休眠舱门。

舱外是绿野如歌、花香鸟鸣。

在飞速闪动变色的绿野如歌、花香鸟鸣。

郝淼见过这样的景色,任何一个因信号不稳而恨不得狂殴电视的人都忘不了这个画面。疯狂痉挛后,周边陷入了安静的黑暗,郝淼倒松了口气,她刚刚真怕它的闪烁是爆炸的前奏。黑暗里一团急促的脚步声后,四周瞬间大亮,“郝淼小姐,您醒了?欢迎您回到地球。”声音没有得到任何反馈。郝淼正在对着镜子发呆。

镜子是起飞前,郝淼执意要安在休眠舱外的,她说,没有镜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女人。现在镜子就映照着完整的郝淼——二十来岁容光焕发的郝淼。

郝淼不置信的摸摸自己的脸,没有鱼尾纹,没有法令纹,没有下垂的脸颊和眼袋,只有光洁亮白的皮肤和细细嫩嫩不可察觉的绒毛。

刚来的声音笑笑,“郝淼小姐,欢迎您回家,您辛苦了。很遗憾,您的飞船在着陆时出了一些意外,我们不敢贸然打开您的休眠舱,只往里注入了气化的细胞再生液和静梦天国。看样子,效果还可以。既然您醒了,还请您随我来,我带您做一个全面的身体检查,再补充您体内的静梦天国。啊,忘了自我介绍,我是……”

“静梦天国?”郝淼才刚刚从震惊中脱出,敏锐的捕捉到他话语中的陌生字眼。

“啊,不,我不是静梦天国。”玩笑话没有获得应有的效果,他无所谓的笑笑,“静梦天国是它投产前研发者海选出的名字,那时候正好有个明星也参加,她自己本身的名气加上身后财团的支持,就夺冠做了这个命名。它可以让人体在受伤害的瞬间进入休眠状态,为医护人员的施救工作争取时间。稍后您跟我做完全身检查后,如果没有不适症,我们会为您注入定量的静梦天国,你以后需要注意的就是,一定要每天检查它的余量,达到警示线之前就要进行补充,请把这个当做您每天刷牙洗脸一样的日常例行。啊,很抱歉迟来的自我介绍,我叫秦诺,是出……食品监管局负责人。关于您今后的生活,请您放心,我们此前也接待过一些宇航归来的人,我们会派专人陪伴您,帮助您更快的融入现代生活。”

郝淼的关注点不在秦诺话语的内容,她听着他的絮絮撞在墙上又轻轻弹起回音,可眼前分明还是无边绿野蓝天高广,哪里有顶哪里有墙,只有一个东张西望的年轻男人。看那男人的动作、被挤压的背和背上衣服的褶皱,他好像确实靠在一堵看不到的墙上。郝淼伸出手,一层坚硬冰冷隔开了她的手指和那男人的背。

“他叫阿电,就是要带领您进入现代生活的人。”秦诺回过身扶着郝淼的肩,轻轻把郝淼向后拉一拉,然后向着阿电的背伸手一个竖划。凭空洞开的门摔出了踉跄的阿电。

郝淼喃喃念着阿电的名字,跟着两个男人跨出了门,再回头去看,蓝天绿野间姜黄色的墙歪歪扭扭的支撑着绛红色的房顶,墙上嵌着大颗的榛子和无花果。阿电抢在秦诺前面开了口,“第一任食品监管局局长说,既然局子叫食品监管,那就要有食品的特色。其实他就是有深度童话中毒症,据说他的梦想就是住在姜饼屋等老巫婆来吃他的时候制服她。你刚才看到的墙是无缝全息屏,里面能看见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充分满足大家期待在避风遮阳的地方欣赏室外风光的愿望。怎么样,好玩儿吗?还有啥不明白的,想知道的,统统问我。”

郝淼张张嘴,她其实有很多疑问,比如看记录,她沉睡了两年,这远超过她预计的航行和落地时间,也许就是刚才秦诺所说,着陆出了意外,所以他们唤不醒自己?比如为何建筑如此安静,按照以前她短期宇航和前人经验,太空归来的任何物品和人,哪怕就是块陨石或者兔子都会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可到现在也没有听他们提起媒体访谈、新闻发布会的丁点安排,是因为他们接待了很多宇航员,所以这事儿已经不稀奇了?比如为什么接待自己的是食品监管局,太空航行跟粮食部门有什么关系?好像还有件什么事情被忘掉了。可是话到嘴边,身处在阔别三百年的自然环境里,沐浴着温暖阳光,看它们在枝叶间轻轻弹跳,把叶片映照成透明的琉璃,一阵风拂过,吹来鸟儿振翅的声音,还有草叶断裂的清爽味道,郝淼深深吸口气,觉得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了。“带我去洗澡吧。”

体检后,郝淼泡了两个小时的澡,才不情不愿的被快将浴室门敲破的阿电带走。

食品监管局建在城郊,田野与城市的分界线是一排根根四百米见方的钢筋石柱。阿电带着郝淼落在石柱高高的停车坪上,看石柱在城市边缘整齐的排到视线尽头。向后,深深浅浅的青绿方块从眼前波浪起伏的直铺到天边,托起高高低低淡蓝群山胶合住清浅穹幕。大朵大朵的云团从群山后的地平线涌出,沉沉的压在天上,滚到头顶又陡然拔高,把郝淼和阿电夹成天地间一个微不足道的渺小存在。向前,高低耸立的楼群笼在蒙蒙雾气里,远远看不清轮廓,只有七彩的色块散在视野间。

“尊贵的历史来客,欢迎您来到现代。”阿电扬着下巴,一脸骄傲。

在太空返程的时候,在那些对着无尽星海发呆都发烦了的漫漫长路里,郝淼也幻想过那些对她来说是未来世界的现代生活,虽然三百年的航行对她只是十几年的旅程,她仍是过惯了安静孤独的日子,她其实很怕像《三体》中描述的未来那样,会一落地就被铺天盖无处不在地电子显示屏吓一个跟头。

当阿电载着她在如织的立体空气车道中疾驰,身处在新世界里,她实在是松了口气。这个世界超乎她想象的热闹,却更是超乎她想象的安静。城里的建筑其实并不像在城市边缘远眺时那么密集,每一座楼都有着开阔的广场,楼顶或楼身的电子屏闪烁着各种各样的画面,楼之间也毫无空隙,被三维全息屏占满,放着看起来像是广告或者戏剧的片段。阿电的车就直直的向着三维屏上蹙眉惆怅的帅哥脸上冲过去,郝淼觉得这行为很有可能是出于嫉妒。只是现在这种想法她完全表达不出来,她吓得连话都说不出,只拼命打着阿电的肩膀,打了半天,只喊了一个字,啊……阿电被打得生疼,心情却很好,哈哈大笑的关掉了车里的外部视频信号接收器。一个简单手势,整个世界清静了。

惊魂未定的郝淼重新打量这个城市,原本她以为食品监管局的姜饼屋只是局长通过权力实现的个人喜好,可现在才知道,这些现代人的审美和执行力实在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各种风格、各种外形、各种颜色的建筑乱杂杂的在郝淼的视野里扭动摇摆,是的,有那么一瞬间,郝淼确实觉得这些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楼房在随着某种奇异的韵律跳着舞。她现在就好像回到了幼儿期,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珍贵,连眨眼都是在浪费时间,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她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塞在眼睛里。阿电就带着郝淼在城里转啊转啊,告诉她那个站着的巨型鹅蛋是博物馆,那个满满古风的庙是餐厅,那个茅草堆成的窝棚是市政府……

郝淼的兴奋一直高涨持续,阿电喘着气承诺明天一定陪着郝淼走过城市每一个角落,才让郝淼放心跟他回家休息。郝淼一路又期待着能去看看现代化的家居环境,阿电一打开家门却又给了郝淼一个大意外——阿电家里大多的设备,她居然都认识。

“我一直觉得你们古代人的生活好浪漫呢,所以我把工资都花在从博物馆买历史仿真道具上。”阿电满意的看着郝淼惊讶的表情,“我还是洗衣俱乐部的,以后你的衣服都不用去做自动清洁,给我,我给你洗。洗完,保证你衣服干净又飘香。”郝淼其实很想告诉他,洗衣液洗不干净的时候才会留香味。摸摸洗衣机,郝淼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会是阿电来做接待,恐怕只有他这样怀旧的人才能帮助自己这些从过去来访的“穿越者”认识新世界。

躺在床上,郝淼反反复复翻来覆去才让困倦战胜了激动了一天的心。此时,阿电睡在隔壁,她的阿钿等在梦里。

那是她与阿钿的最后一天。在那天之后,郝淼在一片血里呆坐了三天,视线始终死死锁着阿钿没有闭上的眼睛,看着那双曾经灵动的深蓝宝石变得无神僵硬。到阿钿腐败的气味触发了空气净化器,郝淼才被系统派出的清洁机器人从结起黑色血痂的尸体旁推开。在那天之前,即使他们度过了刚刚开始独自旅行时的甜蜜新鲜期,尽管他们在漫长寂寞旅程中厌烦了彼此,哪怕他们开始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互相挑刺,在那天之前,郝淼也从没想过有一天阿钿会等不及旅途结束就终结了自己的生命,把自己从看似无尽的枯寂中拯救出来。

郝淼不知道自己在梦里发出了怎样的惊叫与哀泣,她脑子里还盘绕着阿钿的刀磨在他骨头上、刺破心脏的声音,她不记得当时除了尖叫是否还听到什么,但每每想起那时的画面,充斥在她耳朵里的就只有那能扎到心里的尖利刺耳。在那尖利刺耳里,郝淼听见阿钿的尸体对着自己叫,“郝淼,郝淼,醒醒郝淼。”

睁开眼,郝淼听见自己在嘤嘤的哭,“不要死,阿钿,阿钿……”阿电摇着她,“我在这。”

阿电不是阿钿,可是郝淼放不开自己抓着阿电的手。阿电索性躺在郝淼身边,他也不敢问郝淼刚刚梦到了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安慰,想了半天,憋出一句话,“郝淼,咱们婚礼你想怎么办啊?”

这倒是成功把郝淼从噩梦的余波中救出,“你说什么呢!”阿电被郝淼一把推下床,在没开灯的房间里,阿电也看得出郝淼那一脸惊惧。

“听说你们古代人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俩人摸了手就得结婚,咱俩这都躺一块儿了,我应该对你负责。”

“……你说的这个对我也是古代。”

“啊,那你们古代什么样,怎么才能结婚?”

“……其实,我们也管自己叫现代人的……”郝淼忽然觉得,无知真是可怕。免得阿电再爆出什么奇怪的言论,郝淼先一步发问,“今天在街上,好像没看到什么老人、孩子啊。他们是在别的地方吗?”

“没有啊,没有老人和孩子。”阿电悄悄摸到床上,寻个舒服的位置躺好。“有细胞再生液和静梦天国,没有人会老,科学施的魔法让人成了不老不死的神仙。郝淼,我好累了,明天咱们再说,好不好……”

“喂,你回你房间睡。”推不动阿电,郝淼站在悬空公寓的露台上。晚风在四面八方舞过,明月从郝淼三百年的臆想里跳到天上,撒下真实却仍摸不到的光把郝淼照得冰冷。“阿钿,如果我们有静梦天国,你会陪我来这里吗?”

郝淼坐在桌旁,低头专心对付着眼前的牛排,虽然时光一口气跑了三百年,地面上饮食文化变化倒是不大,而且蔬菜更鲜嫩、肉品汁水更足。可是美食在有些时候也会让人味同嚼蜡难以下咽,比如你的同伴只关注邻桌男女的对话,手下的餐刀刺得餐盘哀嚎着声声凄鸣时。郝淼偷眼看看阿电,那神情是她熟悉的魂不守舍,那是当得知阿钿另结新欢时的自己。阿电,你心里也有一个人结成了痂吗?

没有景点介绍,没有新世界说明,没有历史怪问题,这是相识来,郝淼见过的最沉默的阿电。车里的空气被安静坠得越来越重,压得郝淼连喘息都觉困难。阿电一句话不说,从那对情侣或者夫妇进了餐厅一直到他们结帐离开,阿电都没开过口。郝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从来不是处理感情的好手,不然也不会在爱情失利之后立刻报名宇宙探索计划丢盔卸甲的逃向太空。她的幸运是阿钿追来了,看起来阿电并没有这样的运气。一个人心里的结都是自己系上的,也只有自己才能打开。

“阿电,打起精神来,大丈夫何患无妻,我觉得你比那男的好。”郝淼担心如果再不劝劝车会被这沉重的心情坠到地上。

“他是我前夫。”

“……那女的看起来也一般嘛。”

“她是我前妻。”郝淼决定还是先不说话了。阿电躺在座椅上对着车顶发呆,“他跟我的婚姻合约还没结束,就爱上了她,其实那时候还有半年我们的婚期就满了,可他都等不了,宁可付了违约金,也要提前结束合约跟她结婚。我就那么差吗?什么时候,可以有一场没有契约束缚也能天长地久的爱情。”

郝淼听不出到底是他还是她,可知道这时候还是别深究的好,有时候她真的觉得这些现代人只是太闲了,活得太轻松了,才能这样想东想西自由奔放,“那你们结婚是都要签合同?好严肃。”

“恩,活着太容易了,人就变得随便了。随便就喜欢了,随便就不喜欢了,不止爱情,一切事情都是。所以事事都得靠契约管着。不过只要你付得起违约金,还是想怎样就能怎样。”转头看看郝淼,阿电在笑,眼睛深处在哭,“我没事儿,就是拿了他们一大笔钱,怕他们见了我尴尬。”

这个说自己没事儿的人,却在当晚搬进了郝淼的房间。看着赖在自己床上的阿电,郝淼转身去了阿电的主卧,门还没关上,阿电已经又抱着被子在床上对着她眨眼睛。叹口气,躺在阿电身边,听着他淡淡的鼾声,郝淼不知道自己是妥协给了同情还是无奈。

阿电睡在旁边,她的阿钿等在梦里。

那是她与阿钿的最后一天。一颗星球碎片乘着超新星的喷发,别过了大麦哲伦星云。它跨越数十万光年的路途,冲入到河内星系,随着银河潮汐,借着点点星辰的牵引,把身体磨损在漫漫一生的奔波里,只为穿过茫茫寰宇来与阿钿和郝淼相会。为了这次相会,阿钿与郝淼付出了服务舱的一小块外壁。这里那里的修修补补,俩人在航行过程中经历了一次又一次。这一次,是阿钿的最后一次。事情是怎样发生的,郝淼不知道,她发现时,阿钿正在断裂的安全绳的另一端,从轨道舱飘向宇宙深处。郝淼视线里的一切都消失了,郝淼听觉里的一切都寂灭了,癫狂闪烁的警示灯她看不见,漫天星海她看不见,她只看得见越飘越远的阿钿,空气循环器的嗡嗡声她听不到,警铃尖利的叫声她听不到,她只听到阿钿在无线电里的呼喊,“郝淼,郝淼,醒醒郝淼。”

郝淼摸着黑暗里阿电的脸,一声一声喃喃,“阿钿,阿钿。”

“我在。”阿电抬手要捻个响指打开灯,手刚抬起,就被郝淼握住。不开灯,阿电就会是她的阿钿。拂过阿钿的颈子,揽过他的头,郝淼送上自己的唇。阿电的嘴唇柔软温润,唇边的胡茬刮得郝淼隐隐的辣。郝淼伸出舌探过阿电的下颚牙龈,舌尖轻轻勾过阿电的舌。阿电喉头滚过一团呜咽,把郝淼揉在身下。比寂寞了百年的身体更饥渴的,是得不到满足的心。是阿电还是阿钿,郝淼才不管是在谁的怀里,她只想有个温暖有力的怀抱能把自己的身体连同灵魂也烧得滚烫。男与女的征战求的不是谁胜谁负,这是一场从皮肤起、经过肌肉、流过血管最终共鸣于心的震颤。阿电的吻落在郝淼的脖颈间,吻出郝淼止不住也不愿止住的喘息。郝淼感觉阿电的坚挺顶住自己的敏感,身体的律动呼唤着阿电的深入,理智却劝着郝淼轻轻推住阿电,“等、等一下,带上套。”阿电按住郝淼的手,继续自己的探索,“那是什么,不用。”

晨光被遮光屏隔在室外,摸摸索索进不了房间。郝淼被脸上淡淡的瘙痒惹醒,睁开眼,阿电笑笑的玩弄着她的头发。郝淼感受着身体的微微胀痛,直视着阿电的眼睛,迎上他送来的Morning Kiss,她有预感,这个甜湿绵长的吻后,阿电恐怕又要十万个为什么了。“郝淼,郝淼,这回咱们是不是得结婚了?”阿电没有让郝淼失望。

“还不用吧……”如果不是深夜时分输给灵魂的脆弱,郝淼一定不会屈从肉体的欲望,至少也不会跟个问题这么多的。

“那你昨天说的套是什么?情趣玩具吗?不不不,你有我就够了,不需要借助外界工具。” 阿电亮晶晶的眼睛里折射着满满的问号和叹号。

“诶,就是可以保护两人的安全,不会有意外的宝宝。有的倒确实会增加些情趣。”郝淼仔细选斟酌着词语,从没想过还要跟一位成年男性解释这个问题。

“啊,就为这个吗?放心啦,不会有事儿的。安全?你是说怕得病吧,现在哪还有治不好的病啊。宝宝?不用担心啦,你看街上有孩子吗?”

“没有孩子!”郝淼觉得好像有件被忘掉的事情要重归记忆。

“恩,生育能力是人类为不老不死付的费。郝淼,再睡会儿嘛。”

记忆有扇任性又坚固的门,当它不想开启时,你绞尽脑汁也想不起那件已经摸到了门边的事,某天它心情好了,一个有关或无关的火花就变成钥匙打开门帮你挖出潜藏在深处的回忆。现在郝淼的记忆之门就被打开了。阿电还卷在被子补着回笼觉,被郝淼在腰上一下一下越推越重,打个哈欠睁开眼,就看见郝淼一脸惊恐、目光呆滞的瞪着墙角。感觉到阿电起身,郝淼僵硬着脖子一寸一寸转过头来。阿电倒吸口凉气,慢慢吐出,小心翼翼轻声问,“郝淼,你怎么了?”他其实不想问,他怕一说话,郝淼会像恐怖电影里那样,突然变身或者瞬时张开血盆大口。

“我的孩子,飞船里,我的孩子。”

“什么!!!!”阿电觉得这比恐怖电影惊悚得多。或者是惊喜?

“受精卵。在飞船上,每个月我会把我的卵子保存下来。开始的时候,是我和他的精子培养的受精卵,后来他……后来只有我的卵子。他们在哪?!”郝淼觉得不可置信,这么重要的事儿,居然现在才想起来。

阿电拍拍郝淼掐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秦诺应该知道,我去找他。”他现在很想抱抱她,亲亲她,安慰她,可是郝淼刺在他肉里的指甲让他动弹不得。

“阿电,秦诺会对我的孩子怎么样!我睡了两年,秦诺会对我的孩子怎么样!那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印记了,千万不能有事!”阿电听着却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懂,也许现在郝淼的心情就像自己当年被毁约时一样吧。还有,他是谁?

秦诺坐在沙发上,指尖敲敲描金咖啡杯,“阿电,必须承认,你这些老东西确实不错,待会儿给我包咖啡豆带回去,觅青会喜欢的。郝淼女士,冒昧问一下,为什么您现在想起飞船的事儿?”

郝淼看看阿电,他什么意思?秦诺嘬一口咖啡,浓稠滚烫的浆液烫得他轻轻乍舌。“既然您已经想起这些,再瞒着您就没意思了。啊,先请您放心,您的卵子都没事儿。不过,按道理,孩子啊,飞船啊,这些在您离开食品监管局的时候就不应该再想起来。我们也不是管吃的的,我们是出入境管理局,专门应对您这样的外来者。理论上讲,当然实际也是这样,您醒过来的时候就应该被镇定电波覆盖,保持一个平和愉悦的心境,不去想生啊死啊孩子啊这些会刺激到情绪的问题。我可以问您一下,是什么让您又想起了这些?不,不对,您离开局里之后就一直和阿电在一起,我相信阿电再不靠谱也不会做出影响电波的事儿。所以,告诉我,您在局里醒过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我怎么不靠谱了?”阿电一蹲手里的咖啡杯,把郝淼揽在怀里。“秦诺,你温柔点。你都吓到我家郝淼了。”

“你们居然控制人的思维,为什么不让大家有孩子,没有生育繁衍,人类会灭亡。你们,你们太丧心病狂了。”郝淼推开阿电,声音里透着颤抖,新世界就是这样吗?光鲜的本相下是腐臭淤泥般的残忍真实。

“阿电,别捣乱。郝淼女士,您说反了。就是因为人类失去了生殖能力,我们才需要限制思想。你没有见过生不了孩子这个消息给世界带来的混乱,你没有见过那些长生的人如何轻视生命,你没有见过人口不断下降的城市那一片死气。没有镇定电波,这里迟早是一片尸横遍野的绝域。”秦诺喘口气,咽下一大口咖啡,“抱歉,我激动了。郝淼女生,很抱歉,您醒过来之后的那次身体检查发现,恐怕之前为您注入的细胞再生液和静梦天国的原因,您也和我们一样,不会再有后代。所以您留下的那些卵子就更珍贵,局里恐怕不会把它们还给您,虽然暂时还没有能匹配的精子,但是局里会联合科学院一直把它们保存好,期待再有一位与您一样有先见之明的男士从宇宙归来。局长也交代过我们,要我们私下里多关照您的生活,以感谢您为人类生存发展做出的贡献。说回来,您在局里醒过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郝淼攥着阿电的手,她忽然觉得自己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世界观格格不入,价值观根本不同。如果还有什么联系着她跟这个世界,那只有阿电了。她手下用力,狠狠一掐,不疼?太好了这只是一场梦,等睡眠瓦斯失效的时候,自己还是在宇宙无边无际的虚空中孤独的飞行。再一使劲,阿电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疼。不对,秦诺说的不对。“我不知道,我醒了就看见你了。就是醒的时候觉得身体比以前更麻,可能是休眠舱漏电。”这些都不重要,郝淼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我的卵子要保存,那我的受精卵呢?那是我男朋友还活着的时候,我们每个月培养出来的,那些呢?”

秦诺一脸诧异,“受精卵? 不,没有受精卵,我们只找到您储存的305颗卵子。您的飞行记录上也表明飞船里始终只有您一人。”

刺骨的恐惧在郝淼身体中弥散,每一次呼吸都带起深深的颤栗从喉头一直滚落到胸口,变成带着棘刺的鞭子狠狠抽击着她的心脏。飞船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怎么会只有一个人?郝淼分明记得在航行初始时她与阿钿的日日夜夜,那时他们尽享二人世界的甜蜜,然后是彼此相厌,然后是终日口角,然后是那血腥的夜……不对,那一夜有血吗?阿钿是怎么死的?自杀?事故?病亡?郝淼搜肠刮肚找不到答案。

秦诺念叨着电击,心满意足的走了,家里只有阿电在慢慢变暗的房间里陪着郝淼。黑暗里,月亮拨出几缕光线,投在郝淼苍白的脸上。阿电不敢离开郝淼身边,他怕一个不注意,郝淼就会顺着月光回到星空,那里没有阿电,只有阿钿。

郝淼在癫狂错乱的思绪里渐渐睡去,阿电在身边,她的阿钿等在梦里。不,这次不是梦,是记忆再次慷慨的开了一次门,施舍给郝淼一个宁可不被想起的真相。

在那段往事里,阿钿曾经属于她,虽然只短短一段时间。当他夏日蝴蝶般去了别的鲜艳招展的女子那里开始一场新的寻芳采蜜时,郝淼跺跺脚报名了星际航行。在梦里,阿钿幡然悔悟,在郝淼升空的前一刻,买通郝淼的同行者,与其互换身份进入飞船,从此与郝淼在莽莽太空里双宿双飞。在现实里,阿钿从未回心转意,他甚至不记得曾有一位痴情的女人,为了他,别过了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孤身一人投入到无着无落的宇宙里。郝淼在情场失意时,选择了懦弱的逃避,她无法面对他与别人寻欢作乐。可她逃到了太空,也没逃过自己的情障。当飞船在宇宙物质间穿梭,遥远的星团、星云、恒星、行星、流星一切星体或非星体,把各自的引力搅拌成无尽的孤独与恐惧,拉扯着、挤压着郝淼的精神,让她再一次屈从于自己的懦弱,为自己的航程编造了一个旅伴……

梦到后半程,阿钿不见了,只有郝淼一人漂浮在一片漆黑中。郝淼四下看去,有她目光投射的地方,就有各色星辰慢慢亮起。星星遥远只有微弱的光芒,但是在视线的极远处,无数毫渺微光盘旋成七彩炫目的银河系大漩涡。亿万颗恒星在银河晕轮中疏散的排列着,随着银河系缓慢的旋转,又顺着旋臂汇聚,密集成明亮耀眼的银心。郝淼的视线最终停在近银心点的生命带上。拨开层层浓厚稠密的星河,有一颗水蓝色的行星绕着火红的星星旋转。拂去星上缭绕的云雾,郝淼看见阿电仰着头看着自己,“郝淼,欢迎回家。”

郝淼醒的时候,她知道自己醒了,从这场横亘了三百年的梦里醒了。身边阿电闭着眼、皱着眉、揽着她的腰。郝淼掀掀他的胳膊,却惹得阿电把她更紧的搂在怀里。阿电把头埋在郝淼颈背间,嘟囔一句,“郝淼,再睡一会儿。”

阿电的体温从背后传来,有温暖又坚定的力量从贴在阿电胸口的皮肤传导到郝淼全身。郝淼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当她在梦里与阿钿演绎爱恨情仇,每每都把心攥得滴血,醒来后也只能团在被子里,把梦里哭也哭不出的泪一点一点阴干在眼眶里。可现在,数着阿电胸口在自己身后深沉稳定的起伏,忍着阿电的呼吸撩得自己发痒,郝淼只觉得心安。

郝淼翻个身,面对着阿电,“早安,阿电。我回来了。”

阿电睁开眼对郝淼温柔的笑,“恩?早安。欢迎回来。你去哪了?”

郝淼也不解释,低头靠在阿电胸膛,“阿电,我们签个合同吧。”

“啊?”阿电不明白。

郝淼把耳朵贴在阿电的心口上,“签个到死为止的婚约。”阿电的心脏跳得咚咚有力。

“郝淼,我们不会死啊。”

“那你签吗?”郝淼听着阿电的心有一百只兔子跳着舞。

“签。”阿电捧起郝淼的脸。

温存从一个吻开始。

秦诺再登门时,郝淼已经适应了新的环境。和一个月前一样,秦诺陷在深厚柔软的沙发里,眯着眼品着手里的咖啡,第二杯。

郝淼迟疑的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再次问,“秦先生,阿电不在,您?”

秦诺意犹未尽的放下杯子,舔舔嘴唇,“郝淼女士,我是来找您的。开门见山吧,如果给您机会拥有自己的孩子,您是否接受?”

“孩子?你们不是说不能吗?还是,又有人从宇宙回来了?”郝淼心里那已经被忘掉或者说放弃的死灰里,有什么要开始静静发芽。

“不,郝淼女士,没有人回来。但是我可能有办法帮助您的卵子恢复机能。离开这个城市,到城市外面生活。生老病死才是人类生命正常的进程,在城市里维持虚假的青春美丽,只会把生命延长,却无法把生命延续。听说外面已经有人怀孕。我将和我的妻子一起去尝试,您是否愿意加入我们?”

“我……”话到嘴边,郝淼又觉得心里那种子只是涨得饱满,却迟迟伸不出枝叶。

“没关系,您可以考虑一下,但无论您的决定如何,希望都不会再有他人知晓,影响我们的计划。”

阿电在秦诺看来是算做他人吗?但对于她,阿电是阿电,独一无二。

如果她发出邀请,这个独一无二的男人,是否愿意与她一同去城外探索新的生活呢?或者他会说,“郝淼,那是你的抉择,我无权干涉你的生活”?郝淼不愿猜测,因为那些所谓的推断都牵连着她的期待。

送走秦诺,郝淼站在门口环视着自己生活了两月有余的空间,开始陌生后来熟悉并喜爱的各种便捷,窗外繁华又寂静的街景,一个轻抚,广阔的落地窗就切换成蓝天绿地鸟语花香,甚至有微风轻轻撩拨她的发尾。击掌两声,等身立体镜把一模一样的自己凭空投射在眼前,乌黑柔顺的头发、光洁的皮肤、挺拔紧致的胸腹。曾经,在那静谧的宇宙里,这些随着时间缓慢而坚定地流逝而去。那时,她对此哀叹,可也从容接受岁月带走青春后回馈给她的自控与平和。

而现在,科技又给了她惊喜。

放弃青春永驻的梦,换取一个不知能否成功的孩子?

“有客人?”阿电收拾着桌上的杯子,“新朋友吗?好呀,这个城市的人都很好。”

郝淼接过杯子放进清洗机,转身搂住阿电的腰,“秦诺来了,又要走两包咖啡。”

“这个强盗,我弄来这些很容易吗……”更多的抱怨,被郝淼堵在了吻里。

从阿电的舌尖上、指尖上、皮肤上,有温度传导到郝淼心里,燃起一把蓬勃的火,把那饱胀的种子烧成了灰。

2013年11月12日 首发于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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