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清风明月来

小说作者:叶文柯

一:

陈雨儿第一次见许弋是在特拉法尔加广场。

温带海洋性气候的英国四季如春,即使在冬季也有不少游客前来。陈雨儿带着旅游团的人来到特拉法尔加广场,介绍:“威廉雷尔顿纪念碑用了三年的时间建成,主体是一根高约56米的原型石柱……”

一扭头,发现游客们并没有听她的讲说,而是围着喷泉看着什么,并大声叫好。

许弋一身灰色铅笔裤加褪色严重的深色皮袄,手里拿着一把吉他,坐在鸽子飞舞的广场喷泉池边,手指流动般拨动着弦。陈雨儿打量了一下他的行头,基本可以断定这是个流浪歌手。

等他弹完一首歌,身旁的人纷纷鼓掌,许弋绅士地鞠一个躬,脚下的盒子立刻多了不少硬币。直到游客们回过头来,陈雨儿才继续今天的游程。

许弋边数着盒子里的钱,边看着人堆里介绍广场的陈雨儿。

今天赚的钱不少,他大方地找了个中国餐厅,把吉他放到桌上,喊:“服务员!”

这个点,除了陈雨儿和一个服务员,员工都已下班回家。陈雨儿看了看正在后面收拾的服务员和空荡荡的餐厅,走到许弋旁边:“先生,你要点什么?”

许弋看到陈雨儿的面孔后,愣了半拍,随即嘴角浮起一抹笑,他指着菜单里,点了好几种菜,这不像是一个人的饭量。可陈雨儿还是微笑着说了句:“稍等。”

陈雨儿是餐厅的厨师,人少,她专门给许弋多加了量。忙完后已是半小时。端上最后一盘菜的时候,许弋说了句:“坐下来一块吃吧。”

陈雨儿错愕地转过头。

许弋笑着:“这顿饭是请你的。”顿了顿,又说,“你帮我引来了那么多客源。”

陈雨儿也笑了。索性现在老板不在,又只有眼前这一个顾客,她大方地坐到了许弋的对面,看着这么多的菜,骂道:“浪费粮食。”

她仔细瞅了瞅许弋,发现他的五官很端正,带着东方少年特有的美,眉浓眼深邃,如果换一身好行头,会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陈雨儿眨巴眨巴眼,从冰柜里拿出几瓶酒,像个酒鬼一样贪杯。许弋端起酒杯深嗅:“嗯,这酒好香。”

他乡遇知己,陈雨儿异常兴奋,连喝了好几杯,酒精的作用使她大脑发热,不停地说话,许弋一个字也不落地收入耳中,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开口:“你不是导游吗?怎么在饭店干起服务员了。”

陈雨儿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沉默一会,开口:“我们每个月会有休假,休假时间我会利用起来去外面兼职当导游。”

“这么缺钱?”

陈雨儿沉默了,她是缺钱,而且很缺钱,她没有告诉许弋,孤身一人到伦敦时她的钱、护照、身份证全被抢了,没有工作没有收入,那时候,她睡过大街、搬过仓库、饿过肚子,可从没放弃过活着。

直到深夜,许弋才想起来回家,照着另一个服务员的指示,他将喝醉的陈雨儿抱到餐厅附近的房间才关上门,走到广场几千米远的贫民区,许弋若有所感地转过头,对着斜靠在宾利上的红色大衣女子冷冷地说:“不是叫你别再来吗?”

那女子笑了笑,用蹩脚的汉语说:“许弋,我的条件够你一辈子衣食无忧,就算是个石头的心也该被我焐热了,你怎么这么不识趣呢?”

他放在两侧的拳头紧了紧,又松开:“我是个不识趣的人,麻烦以后别再来烦我。”

话毕,许弋向前方弱得可怜的灯光走去。那里是他的家,在伦敦这寸土寸金的城市,这里是整个城市最便宜的地区,两个月的房租只是富人们一顿饭的钱。

可他只能在这里生活,靠着街头卖歌赚取生活费,有时一天几乎赚不到英镑,只能去餐厅买隔夜的三明治,或者饿肚子。

纵使如此,多年后,许弋总是会想起住在贫民窟的日子,那竟然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因为那里有他爱的陈雨儿。

翌日,伦敦像往常一样起了大雾,茫茫雾中城市的点点灯光像星云,缥缈着,充斥着整个空间。人就像自然界中的一粒小小尘埃,微不足道地活着。

陈雨儿因为宿醉晚一个小时到餐厅,老板Freada骂了她半个小时,口水吐了她一脸,她赔着笑,最终扣了半个月的工资。

这种失落的情绪只维持到在餐厅门口看到许弋,她把招牌摆在门口,却看到他大爷似的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吉他,冲她笑笑:“警察不允许在广场卖艺,把我赶到这边来了。”

陈雨儿笑笑,特拉法尔加广场的公安局,只能呈得下两个警察,哪有时间去赶他。可她并没有戳穿许弋。也许这就是他们这种社会最底层人的心思,看得出,却不能说出来。

不过许弋留在这里倒是为餐厅吸引了不少的客人,他们来一趟只为了欣赏许弋的音乐,顺便会在餐厅歇歇脚。这一歇脚可把老板Freada高兴坏了,许弋在的每一天,他都能获得比平常多三倍的利益,乐得他亲自为许弋送水。

这里的流动人口很多,许弋每天赚的钱不少,渐渐地,他买了新衣服,越来越像个艺术家。

随之改变的,是陈雨儿对许弋的态度。她经常在伦敦阳光好的时候出去陪许弋,搬个小板凳,一坐就是一下午,老板对此并没有意见,因为许弋说:“只有她在我旁边,我才能弹好。”只有弹好曲子,老板才有高收益。

特拉法尔加广场白鸽扑腾着翅膀,在万里晴空下飞向比树更高的地方,小孩拿着鸽粮,欢天喜地跑到鸽子边喂养。陈雨儿眯起了眼:“真美啊。”

许弋附和:“是啊,真美。”

“你的音乐也很美。”比这大千世界、岁岁年年还要美。

他只当是普通的恭维,笑着说:“我的梦想是开一场世界巡回演唱会。”

陈雨儿点点头:“那一定很棒。”

“你的呢?”

她仔细想了想,本想说只要能好好活着,有一日三餐就好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开一家属于自己的餐厅。”

那是个很小的梦想,她是个没有野心的姑娘。像是刚出生的小孩,单纯得让人无措。许弋神情一顿,眼底涌出一汪温柔的湖水。他说:“一定会实现的。”

陈雨儿看着他,笑了笑。他翘起腿,将吉他放到腿上,抱着,弹起一首曲子:“在我的怀里,在你的眼里,那里春风沉醉……”

悦耳的声音钻进她的脑海,她似乎能看到歌曲里描绘的画面,有着最爱的人,一阵风吹过,到他的怀里,美得不可思议。有故事的歌总是能轻易让人感动。

一曲毕,许弋侧头说:“这是我最喜欢的音乐家李健的曲儿,不轻易给别人弹的,你赚大了。”

陈雨儿一愣,微微笑,带着两个浅浅的梨涡,说:“真巧,你弹的《贝加尔湖畔》也是我最喜欢的歌曲。”

半生遇知己,蜇人感幸深。许弋觉得有什么东西悄悄发生了变化,初见陈雨儿的那抹情感,似在悄悄发酵,在悄无声息之中攻城掠池,令人防不胜防。

她的眼里似有一汪清水,澄澈,透明。他慢慢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歌手许弋。”

陈雨儿也慢慢伸出了手:“你好,我是厨师陈雨儿。”

两人不约而同地握紧对方的手,似春雨来袭,万物慢慢发芽,这是现在的他们最想要的平淡生活,悄无声息,不必惊天动地,只要在这座城市能顺其自然地生活,有身边人的陪伴,贫穷也无所谓。

那时的陈雨儿不知道,终有一天她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而许弋也得到了自己应有的一切,却不想两人之间如隔一个海洋,再也找不回最初的自己。许弋一夜之间变身富豪,脸上全是冷冰冰的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陈雨儿想,如果要用许弋来换之后的财富。

她宁可贫穷一生。

伦敦难得有好天气,浓雾散尽,特拉法尔加广场一片清明,清晨的阳光映射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明暗分明。

陈雨儿研究出了几种新菜品,她兴奋地把菜端给许弋,焦急地等他尝完第一口,忐忑地问:“怎么样?”

“味道是不错,不过,加点其他调料会更好。”

照着许弋的说法,她对新菜品进行最后的调整,加了些英国人常用的调料,烹饪后色香味俱全,让人嗅两下便不自觉地想尝。她十分佩服许弋,不仅音乐棒,做菜也棒。陈雨儿高兴地搂住他的脖子,眼角弯弯,笑着说:“我真是太佩服你了,什么都会。”

半晌,陈雨儿霎时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动作,脸颊微微泛红,低头。许弋并未察觉。他看着桌子上的菜,幽幽地开口:“在还没来伦敦之前,我家就是开餐厅的,北京最火的湘菜馆,忙时都需要提前半个月预约。”

陈雨儿大吃一惊,这样的语言被他轻描淡写说出,只觉得这个人是个谜。他的表情十分复杂,痛苦中又带着些许的迷茫,仿佛回到了烟火食堂的北京。也许他并不像表面这样流浪,哪个人没有一段故事呢。

“后来呢?为什么来了伦敦,又变成这幅模样?”

许弋突然笑了起来,若无其事地说:“一分钱也没带就来这儿了,想去工作又没经验,最后想想街头卖艺似乎也不错。”

陈雨儿不再说话,许弋在半掩着自己的故事,她也不恼。他又拿起自己的吉他,迎着阳光在陈雨儿旁边坐下,弹起《贝加尔湖畔》。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弹这首曲子,陈雨儿想。许弋趁着她发呆,悄悄地凑到她面前,盯着那娇艳的红唇半晌,脑子一热,吻了上去。

她大脑瞬时空白,瞪大了眼,不知如何回应。许弋探索着她唇腔里的美好,不自觉地加深了这个吻。

那时的爱恋是最纯真的,用一把吉他,演绎着一场爱情。

许弋在广场驻扎演唱,每个月的赏钱少得可怜,只能带陈雨儿在附近免费的公共设施转悠。他们拿着一把吉他去过特拉法尔加广场北边的国家博物馆,瞻仰每个震撼人心的作品。他拿出自己好几天的生活费带陈雨儿坐轮渡,跨越七公里去泰晤士河,在那里待上半天,日落黄昏的时候紧紧相拥在一起,仿佛要到地老天荒。

许弋感叹:“这里再美,也比不上贝加尔湖啊!”

“是啊,光听听音乐就令人向往,真想去看看。”

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凝望陈雨儿几秒,说:“好,等我赚够了钱,就带你去。”

这时许弋第一次认识到钱的重要性,以前孤身漂泊,饥寒交迫都无所谓,因为受伤的只有他一个人,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有了陈雨儿,他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

不过他还是努力地唱歌,每天都唱到不同的地区,赚取微薄的资金,只能买一瓶牛奶、一块全麦面包。在入春的第一天,他拿着一枚廉价却心意十足的戒指,单膝跪在陈雨儿的面前,用深情的眼神望着她,将戒指缓缓戴到她的左手无名指。

她激动得不行,环上许弋的脖子,主动而深情地吻了上去。

两人恋爱的瓶颈期是在初春。

一场寒流突然袭击大西洋,天气冷得厉害,人人都躲在壁炉前,不肯出门。路上最常见的是工人,因为他们一旦休息便会损失好多生活来源。

自从接吻后,许弋有三天没再来广场。陈雨儿在餐厅门口等了又等,望着一个个类似他的背影出神。等到第五天,她终于失去了耐心,向老板请了假,挨家挨户地找许弋。

陈雨儿曾提出要去许弋的住处,不过被他一口拒绝。当她问起缘由时,一向磊落的男子竟支支吾吾地说他家环境不是很好,暂时不想带她去。

她明白许弋的大男子主义,也就不提这件事。

只是当下,要找到许弋得另费一番功夫。

他在特拉法尔加广场吸引过大量的居民和游客,也算在人群中小红了一把,陈雨儿照着路人的指示耐心地找许弋的住处。广场西南区,那是本市最贫困的贫民区,里面是泥泞的泥土,陈雨儿小小地惊讶了一把,还是踮着脚往里走。

她一遍又一遍询问路人,脚底都沾上了厚厚的泥土,直至傍晚才到许弋的住处。房间里的灯暗得可怜,窗户都是用纸糊的,陈雨儿呼了一口气,敲响了门。

许弋脸上浮现惊讶的表情:“雨儿?”

“是我。”

许弋把她请到房间里,这里只有两间房,一间是客厅,也是卧室,另一间是洗手间。空间很小,陈雨儿多少有些局促。许弋倒是大方很多,拉出了凳子:“坐吧。这里只有白开水,我帮你倒。”

她点了点头:“嗯。”

坐下后,陈雨儿环顾四方,是个很破的房子,像是中国封建社会农民的家。她看了看四周,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等许弋把杯子端到桌子上后,陈雨儿忽然不想问许弋为什么没去见她,她开口:“许弋,你能给我弹《贝加尔湖畔》吗?我很想听。”

许弋支支吾吾了许久,最后勉强说了:“吉他坏了,放到维修店了,等段时间才能拿回来呢。”

哦,原来是这样。陈雨儿不再勉强下去,抿了一口水。两人之间渐渐沉默下来,气氛有些尴尬,还是许弋先打破:“最近天冷得很,注意保暖,别像我,好几天都出不得门。”

陈雨儿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她又在许弋家里待了一段时间,等到时针指到九时才起身告辞,昏黄的灯光从他的额前映射过来,陈雨儿觉得这一刻的许弋前所未有地好看,像是温润的君子,风度翩翩,眉间眼间尽是柔情。

感受到陈雨儿的凝视,许弋的脸竟然有点泛红,他正了正色,貌似十分严肃地说:“再看,再看,再看你就别走了……”

这句话真的吓到了陈雨儿,她连忙把杯子放下,讪讪地笑:“好好休息,明天记得来广场。”

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小巷里后,许弋房间里出现一个红衣女子,仔细看,那女子身材高挑,眉眼间都带着笑,大波浪卷贴在后背,风情万种。她点燃一支香烟,朝许弋吐出一口烟圈,幽幽地开口:“你喜欢的女孩子就是这样?啧啧……眼光不怎么样啊!”

他看着女子,笑了:“Olivia,你生气了?”不及她回答,许弋又径自开口:“别忘了,是你那天主动来找我,想要‘旧情复燃’的。”

那四个字,许弋用了重音,Olivia难得面露难色,许弋心情挺好,向她解释:“这女孩有大用处。”

“什么用处?”

“不急,以后你会知道的。”

她没再追问,只是望着远处的那昏暗的灯火失了神。三年前,自从许弋出现在特拉法尔加广场,她就爱上了他,为了他,她努力去学习中文,学习许弋喜欢的一切,只为了更加接近他。她和许弋整整恋爱了两年,却在父亲的强烈反对下,迫不得已离开他。离开他的她竟然发现许弋和一个叫陈雨儿的女子走得很近,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如果她再不做些什么,可能就要永远失去许弋,在百般利诱之下,许弋仍是纹丝不动。直到上次,她主动来到许弋家主动提出和好,许弋才迟缓地答应。

回过神后,Olivia抬眼看许弋,问出了陈雨儿刚刚的疑惑:“你的吉他真的去维修了吗?”

“怎么,你感兴趣的只有这个?”许弋用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她。

Olivia轻轻咬上许弋的耳朵,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晚上去我那里可好?”

他愣了一秒,然后又换上那张笑脸,用几乎完美的理由说:“感冒是真的,不能传染给你,不然我该心疼了。”

Olivia心中醋意十足,可她不能表现出来,她好不容易才重新拥有许弋,绝不可以将他再次推离。

她闭上眼,轻轻地说:“好,我遵从你的意愿。”转身,离开。

没人看出许弋当时眼底的厌恶及狠毒,仿佛是个谋算多时的谋士,筹划多年,只等着最后致命一击。

虽然陈雨儿和许弋约定好见面,可是他却没能遵守承诺。

许弋告诉陈雨儿:“这段时间我有点忙,不能陪你,你体谅点,后面会补偿你的。”

她不知许弋在忙什么,可是她依旧会等许弋,等他拿把吉他,坐在她身边,坐在阳光里,弹《贝加尔湖畔》。

半个月后,陈雨儿再次去贫民窟找许弋时,他已不在,留下一座空房子。当时满城闹得纷纷扬扬,似乎出现了什么大事件,她没注意。

走到商场时,陈雨儿抬头看着面前大厦的液晶屏,一道新闻紧紧吸引住她的眼球——Thicke家族倒台,推翻人竟是中国人许弋。

陈雨儿难以置信,满大街找许弋,最终她也没等到许弋的到来,倒是等来了Olivia,她憔悴了很多,皮肤暗黄,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摘下墨镜后,陈雨儿竟然看到面前的女子流下了眼泪:“陈小姐,请你救救我们家!”

她瞪大了眼,用手指了指自己,有些难以置信。女子说:“我是Olivia  Thicke。”

Thicke家族,刚刚倒台的Thicke家族。

Olivia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陈雨儿,包括许弋接近她的目的,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收集了Thicke家族所有犯罪记录,而利用Olivia的爱设下八年圈套、夺走Thicke家财产的许弋却音信杳无。

陈雨儿好半晌才消化完Olivia的话,她又说:“许弋说你有大作用,我想大概就是用你来刺激我再次和他复合,才能进行他的下一步计划。”

陈雨儿心中波涛汹涌,今天的所见所闻让她疑惑恐慌?她认识的许弋单纯、善良,温润如玉,从没有坏心眼。而刚刚听到的那个许弋,可怕、冰冷。

她在贫民窟等了一天,许弋依旧没有出现,等她准备回去时,路边却停下了一辆宾利,车窗摇下来,露出许弋的半张脸:“愣着干什么,这么长的路你打算走着回去?”

陈雨儿坐到了离许弋最远的地方,一言不发,陈雨儿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里,不上不下,难受的很。等车驶上马路,她才开口:“电视上报道的那件事……是真的吗?”

“你说的是哪件事?”

“那件事……你推翻Thicke家族的事。”

“是他们咎由自取。”许弋冷哼一声,“知道十年前在北京风靡一时的许家怎么倒台的吗?是一个外国人买通商业间谍,偷走了许家的机密,许家头上有了商业诈骗的罪名,我爸爸把牢底都坐穿了。那个外国人就是Olivia父亲。陈雨儿,我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

十年前的许家多么强盛啊,在北京首屈一指。可谁曾料网大了也会有漏网之鱼,那些与许家树敌已久的家族合起伙来栽赃他们,怕殃及自身便找了个洋商当替死鬼。可没想到却被洋商摆了一道,洋商利用自己的身份一夜之内掏光了许家所有的家当,许弋没钱交保释金,只能眼睁睁看着许父被判刑。

他调查了好久,才知道那个洋商改了姓、改了名,利用这笔庞大的资金建立起Thicke家族。幸好,他有一个女儿,许弋让她对他钟情,下了个大圈套等着他们往下跳。

到现在为之,这个圈套已经下了整整八年。

收之甚广。

陈雨儿听着听着,心中传来一阵钝痛,还来不及思考便脱口而出:“那Olivia呢?她可是无辜的。”

“是,我是利用了她的爱潜入Thicke家拿她父亲犯罪的证据……不过。”他看向陈雨儿,“她是我的爱人,你难道不吃醋?”

“停车!”她感觉自己现在无法面对这样的许弋,她不知道变了一个人的许弋还是不是她的许弋。看着陈雨儿苍白的脸色,许弋竟然翘起二郎腿,拿起旁边的报纸,说:“现在你还有回头路吗?”

他薄凉的声音在陈雨儿耳中放大:“我曾对Olivia说过你有大作用,知道是什么作用吗?”

不等陈雨儿回答,许弋又自顾自地说道:“那时候我的计划快要成功了,Olivia爸爸那只老狐狸竟然使了点手段让我离开她。正好出现了你,不早也不晚,成了Olivia来找我复合的催化剂。”

这谎可真大,陈雨儿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被凝结了,愣了许久,竟忘了呼吸,等自己反应过来,面前是他那张浓眉墨眼的脸,明明是该温柔的神情,此时却仿佛冬天的冰渣子,冷得可怕。

这已经不是她认识的许弋了,现在的他就是被仇恨绑架的恶魔。陈雨儿心中一狠,说:“既然这样,许先生,我们分手吧,以后天涯陌路各不相干!”

“嘭”一声,车门被狠狠摔上,坐在里面的许弋愣了三秒,随即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仿佛丛林打猎手,稳扎稳打,一击致命。

等他的车彻底驶出视线后,陈雨儿才颓废地蹲下来,像一个没人要的孩子,哭得稀里哗啦。

就这么散了吗?心仿佛被人挖了个大洞,疾风穿过,冷彻心扉。

面前出现一双小洋皮鞋,她微微抬头,发现是Olivia:“抱歉,我追你到这里……”

“没关系。”她站起来,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当初,我无意从这里经过,第一眼就对许弋钟情,他坐在喷泉旁,头顶白鸽飞扬,拿着一把吉他对我笑。”她似在回忆。

陈雨儿这才看清,原来已经到特拉法尔加广场了啊,威廉雷尔顿纪念碑依旧巍峨屹立,仿佛支撑着整个广场。这也是她与许弋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过了这么长时间,那些画面依旧这么清晰地印在脑海里。只是她还是厨师陈雨儿,而他不再是流浪歌手许弋。

沉默了良久,Olivia崩溃地说:“都是我的错,是我自以为是的爱害了我父亲,早知如此,宁可死我也不会爱上他。”

原来都是天涯同命人,这个念头促使她对Olivia产生了同情。

不知过了多久,Olivia再次开口:“陈小姐,我需要你的帮助。”

似是在那刻起,没有直截了当拒绝她的时候,她便想帮助Olivia了吧。

该来的,总是会来,不属于自己的,总该还回去,可是,她已经失去了她的许弋。

爱人之间应是怎样的感情?

对于许弋来说是能帮他完成宏图霸业的女子,他仔细想了想,既然习惯了一个人,那就保留这份习惯好了,不用改,不用去纠结。

这份性子是天生的魔王因子。许父曾说他的儿子够狠,将来会有一番作为。可不是,只靠着自己父亲留下的一名特助,便能把十年前的案子重新拿到众人面前,正法那位奸商,是了不起的人。

可他总觉得心里闷闷的,一口气憋在心底,烦躁得很。当初和陈雨儿的谈话只是他在仇恨中的口不择言,等想通之后,他才匆匆去特拉法尔加广场重新去找陈雨儿。那抹熟悉的身影,忙前忙后,像个管家婆,时不时露个笑脸,想让人去摸一摸。看着这样的陈雨儿,许弋有懊悔也有心虚,等人走光后,许弋进门,摘下眼镜,看着陈雨儿。

陈雨儿愣了半晌,说:“先生,您坐。”

“非要这么生分吗?”

“要不然呢?”

孰是孰非,她还是知道的。许弋一把拉过她的手臂,翻了个身,整张脸被迫面向他。她眼底的惊恐、无措清清楚楚地映在他脑子里,像个单纯的孩子,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许弋轻轻笑出来,却又绷紧了脸:“我记得你很缺钱,陈雨儿,来我这里,你什么也不用愁。”

很明显的告白,她竟然曲解成另一种意思。等细细思忖过后,竟神色不辨地开口:“那你会像对Olivia那样对我吗?”

他顿了顿,才说:“不会。”

“好。”

陈雨儿辞掉了餐厅的工作搬进了许弋的复式公寓,开始另一种生活,他买下了一个足足三层的酒楼作为礼物送给她。陈雨儿笑着收下,整日忙前忙后整顿酒楼。

新开张时,许弋叫来了很多商界大腕,一来宣传陈雨儿的新餐厅,二来培养自己在英国的商圈人脉。

整整一天都在应酬的陈雨儿见床就趴。许弋笑笑:“就这点力气?还怎么去管整个酒楼?”

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一声,声音软软的,像是棉花糖,又像是云彩,整个人都深深地埋在里面,说不出的情愫慢慢在许弋心底发酵。他喉结一动,欺身而上。

等陈雨儿醒来时,发现许弋双手紧紧抱着她,环在腰上。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对她说:“早!”

“早!”

佣人已经备好早餐,许弋大步下楼拿起报纸,陈雨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温暖的阳光洒下来,笼罩着整个大地,窗外的树笔挺的站着,像哨兵,守护这方土地。可谁知道在这温情背后,是刀子,是悬崖,是万劫不复。

吃完最后一口饭,陈雨儿突然想:“许弋,你能再为我弹一次《贝加尔湖畔》吗?突然想听了。”

他领着她到落地窗前席地而坐,抱起吉他,手指轻轻抚上弦,一拨,熟悉的乐声传来。许弋闭上眼,沉溺其中,这次好像灌注了倾城的感情,陈雨儿竟轻轻跟着哼唱起来,带着所有的眷恋,来祭奠这来之不易的爱情。唱着唱着,泪从眼角轻轻滑落,像是一颗颗晶莹的珍珠。

许弋感到不对劲,疑惑地问:“怎么了?”

她连忙拭去脸庞的眼泪,吞吞吐吐地说:“我去帮你倒咖啡。”

许弋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枕着头,当陈雨儿端出咖啡时才缓了缓神色。他轻抿一口,赞道:“不错,手艺有进步。”

她笑着落进他的怀里,身体一偏,胳膊碰到咖啡杯,里面褐色的液体毫不留情地倾泻而出,浸透许弋白色的衬衫。陈雨儿慌忙拿纸巾去擦,他也不恼,亲了亲她的嘴角,说:“不是件大事,不用慌张。”

他径自走到浴室,哗啦啦的水声传出。陈雨儿呆愣了片刻,才轻步走到许弋的书房,从口袋里拿出事先配好的钥匙,打开里面的保险柜,找到了一个牛皮纸袋子,她悄悄把袋子捂在胸前,神色纠结。

等许弋再出来时脸色已经是铁青的了,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有点事,出去一下,你在家里等我。”

末了,他又说:“让司机跟着你,不要离开他的视线。”

陈雨儿心中一凛,莫非许弋已经发现了什么。可来不及细想,他已经长腿一跨,出了门。

司机寸步不离,她来回踱步,最终还是佯装肚子疼,躲进了一楼的厕所,翻墙而出。

陈雨儿在附近的一个小宾馆见到了Olivia。

Olivia不复之前的憔悴,她小声问:“陈小姐,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不过……”她看着手里的牛皮纸袋,“你答应过我,只要销毁了你父亲的犯罪证据,保证他可以安享晚年,便会离开英国,不会再打扰他。”

Olivia急切地伸出四根手指:“我保证,我发誓,绝对不会……”

“不会什么?”身后传来一抹冷笑,带着些许讽刺从头顶重重压下,陈雨儿惊讶地转过头,便看见一脸冰冷的许弋,他单手插兜,随意一站,无形之中有千般压力。

许弋瞅着两人惊慌失措的样子,倒是笑了:“Olivia,你这步棋下得好,我许弋甘拜下风,现在,拿着这些垃圾,立刻滚出英国。”

等Olivia跑出宾馆后,许弋一把拉过陈雨儿,将她重重地压在墙上,感受着她每一寸颤抖的神经。他移唇到她的耳边,轻轻地呵气:“亲爱的,古时有句话叫: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以前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我可是清清楚楚的懂了呢!”

两人之间像是堵着永不会融化的冰墙,一强一弱,再没有昔日的温情甜蜜。许弋总是冷着一张脸,尤其是在看到陈雨儿的那一瞬,眼底总是浮散着复杂的神色。反反复复,纠纠缠缠,竟过了一季。

Thicke家族从此在英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许氏,一时之间,变化莫测。许弋真真正正地从一个流浪歌手过回以前的生活,不必再看人眼色。

许弋朝视线落在窗外的陈雨儿说:“收拾一下,明天回国。”

她只说了一个字:“好。”

这已是彼此之间的习惯,即使再好奇,也不会过问对方的事,仿佛生死离别只一瞬,也不会沾上过多的感情。

去机场那天,许弋吩咐司机先送她去机场。可直到飞机起飞的那一刻,她也没见着许弋。司机在旁边说:“小姐,这飞机快要起飞了,您先登机吧。”

她愣愣地看着机场附近的人潮,心中生生地涌出不舍来。最后还是踏进了登机区。

她又想起问Olivia的那句话:“他已经变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能找到你们家那么多的罪证呢?”

当时Olivia的表情很复杂,更多的还是苦涩与难过,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什么:“大概是因为……我是真的爱他。”

塔拉法尔加白鸽扑腾飞扬,泉水谱写生命,他的音乐传遍了一个又一个角落。这座城市,埋藏的又何止Olivia一生的爱。

人群之中,司机毕恭毕敬地走到许弋面前,说:“先生,照您的吩咐,该说的都说了,只是……您真的不去追吗?”

许弋打个哈欠:“她一直想回国,那就回国呗。我玩腻了。”

转身那一瞬,所有痛苦倾泻而出,那双墨眼,渐渐地,渐渐地。

湿润了。

“除了你,她是我今生最爱。”许弋在本子上写下这么一句话,旁边是他赎回来的吉他。

他的浓眉皱起来,墨眼有些雾气,可还是被生生地压下。

他此时身处百层的大厦,俯瞰下去,可以看到整个伦敦的光景。可没有什么能比得过塔拉法尔加那片小广场来的吸引人。

如今细细回想,住在贫民窟的日子,竟然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助理敲门进来,恭敬地说:“先生,我查了陈小姐的航班,发现她并没有登机。”

笔尖一顿,纸张被划破。他猛地站起来,大声问:“那她去哪儿了?”

“我们的人正在跟踪,发现她回到了特拉法尔加Freada的餐馆。”

内心翻腾如云涌,终于,许弋淡淡地说:“不用去追了。”

又过了几日,他查到了陈雨儿的手机号,便拨过去。那边似是在忙,他只听到零零碎碎的声音,只是听着她的声音,许弋便觉得十分舒心,陈雨儿似是等不到回复,把手机挂断了。

当天他便订了Freada餐厅的包厢,指名道姓要陈雨儿来服务,老板Freada拿着厚厚的一沓钱,笑得乐不可支。

陈雨儿看到许弋那张面孔时吓得差点把菜摔到了地上,眸子盛满了慌乱。许弋倒是淡然,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问:“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的护照丢了……”

“说谎!”

那么凌厉的语气横亘在两人之间,空气中仿佛飘着冰渣子,许弋看到了她的不自然,放软了语气,眼里有着不自知的期待:“说实话。”

陈雨儿咬着唇,说:“中国还有一句古话——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是想跟我老死不相往来吗?”这句话有些咬牙切齿。

她倒是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瞅着许弋。

不知过了多久,许弋轻轻地把她拦在怀里,她下意识地反抗,可他的力气实在大得吓人:“不计较了好不好。”

“什么?”

“以前的种种,都不计较了好不好,陈雨儿,回到我身边。”许弋的语气里带着乞求。

那天的宣誓历历在目,她一仰头便看到许弋盛了温柔的眸子,似是贝加尔湖畔的春天。

他带着她故地重游——特拉法尔加、泰晤士河、伦敦博物馆等等等等。

来年春天的时候,他牵着她的手去了贝加尔湖,这个他们心中魂牵梦绕的曾经。

望着盈盈湖水,陈雨儿心中五味杂陈。这段时间他们相处得很愉快,没有争吵、没有反目成仇,更没有提起从前事,可Olivia的例子摆在她面前,让她仍有些许不安。

他在湖边席地而坐,抱起吉他,熟练地弹起《贝加尔湖畔》。

往事纷纷踏至,或似白了少年头。

一阵风吹过,他抱她在怀:“你穿的太少了,我们回酒店。”

“不,许弋,”陈雨儿犹豫着,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后来Olivia还好吗?”

手指一顿,许弋淡淡道:“很好,我给了她一大笔钱,足够她和她的父亲过完一辈子。”

或许,她真的可以安下心来。

许弋再次说:“陈雨儿,我说我不计较了就是不计较了,当你离开后,有一阵子我还想象着你在我身边,或许没人教过我怎么爱,但我会尝试着去呵护你,去保护你。”

如果说当初见到她是动了刺激Olivia的心思,之后的相处陪伴便是动了心,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陈雨儿明白自己内心的感受,当初在机场,只差一步,她还是踏了回去的路,因为她不想让自己后悔。

若非爱至动骨,怎会一次一次怜惜,一次一次原谅。

贝加尔湖畔,柳绿春明,一对恋人紧紧相拥、唇齿相依,仿佛要吻到白头。

他似清风明月来,她以一生相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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