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生

民国十一年,我奶奶降生,到今年整九十五岁。老人家除了眼睛耳朵不太好使,偶尔伤风感冒以外并没有什么大恙。人活到这个年岁上,已经是人瑞了,一家人莫不替她开心。

奶奶五十岁那年我出生,我们在一起生活也过去了四十五年,若还有什么盼头的话?我只是希望她能再陪我们几年,或者,更久。小时候我常和小姑一起趴在奶奶腿上,她趴那边,我就趴在这边,听奶奶讲故事。奶奶说的故事没有什么结构,没有太多情节,可以说并不好听。但我和小姑还是喜欢听。应该是那年月枯燥的生活也别无什么异趣吧。小姑只比我大八岁,我们总是在一起玩耍,她很心疼我,也总是照顾我,所以我们从不生火。

奶奶说她原来是北方人,后来因为军阀混战的时候,生活实在没得办法。他父亲就带着一家人往南奔,谁知道南方也不太平。就这么东奔西走之际,奶奶一个人走丢了,和家人从此失去了联系。那一年奶奶十一岁。后来被人贩子抓去卖给了一家人当童养媳。奶奶说在那人家过的其实也不赖。倒觉得被卖了总比在外奔波流浪,跟恶狗抢食吃要好。那个小丈夫也只比自己大一岁,两个人天天在一块下地干活,洗刷擦抹,日子虽是清苦,二人却渐也两小无猜似的。

等他们都到了成人年纪,就顺理成章的完成婚礼,过上了按理说幸福的生活。可谁也没想到,奶奶接连生养三个孩子,都出了状况,前两个全是痴儿,后一个好容易没有问题,却在三岁大时夭折了。那家婆婆很是气愤,到处说我奶奶是扫把星。整日里鼓捣儿子休了这个婆娘。但相处这么多年下来,两人情浓异常,谁也离不开谁。她婆婆见使唤儿子不动,就趁着一次儿子去城里办事,给我奶奶下了一碗迷魂汤药,麻布袋子装上,用马车不知送出去几百里,扔下了奶奶,回去了。

奶奶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荒郊野外,连个人影都没有。又找寻不见人家,慌的到处问“陈家沟怎么走?认不认识陈东来?”可问了几天,并没有人知道,心灰意冷之下,渐渐疯癫了。

奶奶一个人这样在外面满世界游荡,捡到什么吃什么,一天天蓬头垢面,不辩年纪了。遇到好心人家可能会给点白面馒头,一碗水,借个柴房让她睡一宿。但天明她又不知要往哪里去,只得继续流浪。几年下来,衣衫褴褛,头发都过了腰,结成一团一团。浑身都爬满了虱子,竟也不觉得痒,夜里看了有些叫人害怕。说也奇怪,天养的东西不病不疲。奶奶春秋冬夏一身烂衣,喝河里沟里的流水过活,并没有生过大小灾病。一路上走州过县,虽没有快乐,也没有烦恼了。

不知在哪一天,奶奶来到了我们县上。

我爷爷那时是个篾匠,农闲时在家破竹子编些筐子,簸箕什么挑上街去卖。有一回卖完了挑去的东西,在回来的路上就遇到了我的奶奶。

说也巧了,爷爷正在路上走着,打开葫芦正要尝从酒馆打回来的酒,谁知道突然冲出来一个疯婆子,抢过他的葫芦就说:“你个黑心的陈东来,你妈没有娘心,把我扔了不管,你也不出来找我,我好苦啊!”说完大哭。我爷爷莫名其妙,上去准备抢回葫芦,却不想奶奶一下子把葫芦用力往地上扔去,说道:“我让你喝!你喝!都是你喝酒才让大娃和二娃成了痴儿,反要怪我?要不是你娘非要给三吃什么偏方说是能防麻风病,他怎么会死掉,天杀的!”爷爷见她不停的说,不停的踩他多年心爱的葫芦和内里美酒,内心里一片油煎火燎,恨不得把这女人撕个粉碎。正要扑去,忽见那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我爷爷走过去,翻开这女人仔细瞧瞧。一走近,一股恶臭袭来,把我爷爷逼退了回去。但望过去这女人虽面庞泛黑,一脸陈垢。仔细看还是觉得她眉目清秀,三十岁上下年纪,五官还算匀净。遂捂住口鼻走过去,背起她来,往家走,葫芦也顾不得了。这一年我爷爷已经五十多岁了,因为父母过世的早,家世不好,一生尚未娶妻,没有生子。

回去后,我奶奶在床上昏躺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夜里终于醒来。醒来时已不比倒下时。一身干净衣裳,一头长发也不知哪去了。躺着的床不算华贵,却也舒软。坐起身来,却看到对面板凳上坐着一个老头。顶上头发秃完,衣服开襟敞着,右手抓着一个竹子做的眼袋枪,瘦长身材,正在呼呼大睡。奶奶似乎恢复了神志似的,她走下床,准备走为上。却一个不小心碰响了板凳,把我爷爷惊醒。他翻身跃起,一把揪住奶奶的胳膊说:“你今后就是我张大学的女人了,往哪跑!”我奶奶见跑不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爷爷见了心疼,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问:“你可知道我是谁?”奶奶哽咽中回答:“不知道。”

爷爷说:“你不当我是陈东来吗?你抬头瞧瞧我是也不是?”

奶奶抬起头看了看,摇摇头,又低了下去。

“我叫张大学,记住了,以后出门跟人家说你是我张大学的婆娘,晓得了吗?给你吃好穿好,有你的福享!”

我奶奶不回答,只是哭……

这以后,我奶奶也真没有再到处跑过。觉得张大学这人虽人过中年,但待她确实再好不过。就安下心来跟我爷爷过日子。麻烦的地方就在,奶奶的意识并不是完全清醒。有时候好,有时候坏。好起来跟我爷爷也恩恩爱爱,坏起来就骂他这个陈东来是负心汉,没娘心的畜牲。久了,爷爷也习惯了,不跟她吵,尽让她闹,知道她闹完了就好了。

一年后,我奶奶怀孕了。

街坊四邻都来恭喜我爷爷,说是老来得子不容易,活了一辈子才见着这么一桩大喜事,一定要大操大办一场。我爷爷喜不自胜的把他们的话都记着,在孩子快出生的前几天,爷爷就忙活起来,买这买那,有种想千金散尽只求这一回快活的意思。其实,爷爷卖筐子赚不了几个钱,一间茅屋摆两张桌子都嫌挤,可这也打消不了他的喜气。孩子出生了,真应了人家说的,是老来得子。我奶奶给我爷爷生了个大胖小子,把我爷爷高兴的,吃喜酒那天,跑了几十里地把八十多岁双眼已瞎的表舅都请了来,自己也喝了酩酊大醉,不知人世几何。

这样下去我奶奶的病似乎也没那么严重了。爷爷见奶奶不再那么频繁的犯病,渐渐放心让她一个人带孩子。自己出门砍竹贩履。一年春天,爷爷出门砍竹子,回来编筐。奶奶看四月清明节气,茶香幽谷。就带着篮子,背着孩子去山上采刚出的新茶。到的山上,艳阳高照。片片茶叶都还残留昨夜寒露,坠在叶尖上,晶莹欲滴。整个山坳都是茶叶的清香。奶奶心里想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张大学真是个好人,这日子过的真有甜头。就干劲十足的开始采起茶来。

对于一个北方女子,采茶并不是很容易的活,所以奶奶采采就累了。找块阴凉地方坐下歇息。把孩子也从背后的背篓卸下来,放在一旁,端详他圆嘟嘟的小脸蛋,没一会见孩子睡着了。奶奶觉得也歇够了,就起身准备接着摘茶。但看着孩子睡得正香,怕背起来弄醒了了他会哭,就索性让他在那接着睡,一个人去采茶了。

采了好一会,奶奶见日头已经快到头顶了,想着也是不早,得回去做饭了。来到树荫下,弯腰抱孩子,却发现孩子不见了,连背篓也没有了。慌的奶奶满山满谷的找寻,就是不见。慌忙跑下山来,正撞见爷爷,我爷爷问她:“英子,你跑什么?小辉呢?”我奶奶当时腿一软就跪在地上,哭着说:“不见了!”我爷爷听完,把背上的一捆竹子往地上一撂,跑过去抓起奶奶说:“怎么没的!”奶奶说:“我带他去山上采茶,然后就……”奶奶刚说到这,爷爷就冲向山上去,奶奶赶紧起身跟在后面。他们在山里又是一通寻找,还是不见。无奈下正要下山来,却看到了草丛里一只竹篓。爷爷惊喜下奔近一看,当即倒在了地上。奶奶一把扶住他,却没想到爷爷扭转身来,把奶奶压倒在地,双手掐着她的脖子,用尽了力气要把奶奶置于死地一般。奶奶挣扎不过,眼睛直翻白,脚直蹬,手往土里抓却不抓爷爷。爷爷见她一口气就要上不来,突然收了手,躺在一旁地上,看着天,痛哭。奶奶这才爬起来,走到竹篓旁,看到一滩血迹,一堆细碎的骨头,吓得双腿打颤,瘫在爷爷身旁,不知喜怒何如。

人死不能复生,活人还是更重要。时间久了,爷爷知道奶奶无心还是宽恕了她。但经历这件事,奶奶的疯癫病症又一次加重了,时不时的还会发作。不发作的时候呢,就在爷爷面前自我忏悔,说:我有罪!我该死啊!我应该陪阿辉一起走才是!爷爷听久了,知道这种事也不能全怪奶奶,安慰她,不必多想,这都是命定的,老天跟你开玩笑,你哭也没有用!

但是不知道老天是不是真要跟爷爷开玩笑。因为一年多后我父亲就出生了。这一回爷爷低调的很,喜事也没大办,也许是怕那物极必反,过犹不及了吧。给孩子过了喜三,一切如常。最大的变化是,我奶奶碰也不许碰我父亲。连奶水都喝不她的。爷爷经常拿着碗,挨家挨户去向生了孩子家里的女人们借。有时候能借一碗半碗回来,用勺子一点点喂给我父亲。没有借到的时候,就自己用石墨把米碾碎,在锅里长久的熬,熬成一种近乎浆糊状的稀饭,再喂给我父亲。奶奶只能眼看着一切,尽心伺候爷爷。那时候我奶奶虽说也是寂寞的,但好像赎了自己的罪过一样,每日里多数时间还是开心的。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就是看着,她也不碰。她总把一双眼睛叮嘱我父亲,他拉屎啦,撒尿啦,她都第一时间告知爷爷,自己从来不主动帮一把。因为她知道,那样爷爷会不高兴。

就这样过了十多年,爷爷从来没想过还有什么奢望。总觉得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可偏偏这样安逸的日子正往前走的时候,我小姑又出世了。我小姑出世的时候我爷爷已经六十二岁,我奶奶四十二岁。那年月里世道并不太平,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养一家四口还是有些吃力。但生活还在继续,希望还有,爷爷就只能加紧了砍竹子,编筐子。这时我父亲也十多岁年纪了,常跟着爷爷一起学做篾匠活,有模有样,一家人生活不算富裕,但好歹都能吃的饱,穿的暖。山外头常常刀兵相见,不时改朝换代,山里头倒依旧是太平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因为小姑出生的晚,那时候奶奶的病情基本稳定了,爷爷和奶奶对她倍加疼惜,恩宠有加。一度让我父亲见了就不高兴,所以他们兄妹关系始终不太好。

父亲很快长大了,到的十七八岁年纪,爷爷就到处为他寻亲。他想着自己早早丧了爹妈,到五十多岁才讨的老婆,生养了孩子。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这样,就想早做准备,为儿子安一个完整的家,对自己,对他都是个交代。其实,想想这哪有那么容易?爷爷已经是一个年过七十的老人,奶奶又头脑不好。凡是好人家的姑娘根本不可能与他家接亲。没奈何爷爷就到外地去找,可依旧找寻不得。正找寻不得的时候,父亲突然跟爷爷说,不用找了,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爱的人。带那女子上门,一看大姑娘也是水灵灵的。问过哪里人,家里什么情况后,爷爷就叫过父亲说:“别是骗子,人家家里条件比咱好,凭啥嫁给你?”父亲笑了,说:“爸,不是,凤兰是好姑娘,她不是骗子!”爷爷继续问才知道,他们是在合作社劳动时认识的,凤兰是村里王国清的外甥女,来他家玩,和我父亲认识的,一见钟了情,其实已经有日子了。爷爷这才放了心。

可是,那女方家里并不同意这门亲事。我爷爷每次去他们俩,都是一包一包的礼物,苦口婆心的劝他们。我母亲和父亲也是,一进门就跪在门口,希望二老答应。后来,我们一家的行为还是感动了我姥姥姥爷,他们终于同意了这门亲事,于是我才来到这世上。我来到这世上的时候,我父亲刚好二十,我母亲二十一。

在我前头,我还有个哥哥。和我父亲和小姑一样,我和我哥哥的关系也不好。因为我父亲和母亲重男轻女的非常厉害,什么好吃好玩的都给我哥。所以,我不和我哥玩,我和我小姑玩。那时候小姑也才十多岁,父亲结了婚,爷爷待小姑更好了。我也总能从小姑哪里得到一些吃的玩的,我乐意穿她穿破了剩下来的衣服,我觉得那比新衣服还好看,因为有小姑的味道。

小姑是一个聪明又心灵手巧的姑娘,她去哪都不忘了带着我。我们最喜欢的就是在冬天下大雪时,跑到竹园子里,趁对方不注意的时候摇晃一下竹子,立刻就跑。让雪落在对方的脖子里,头上,身上,自己躲在一旁笑开了花。被雪砸了的人也笑,然后我们就疯狂的摇手边的竹子。小姑身上每次落的雪都比我多,我知道她比我大,她始终让着我。但那时候小,越赢越想赢。有一次,从竹子上掉下来一块溜溜冰,砸在了小姑头上,当时就流血了。我不知道怎么办,走过去看着小姑的头吓的直哭。小姑说:“没事,冬梅,你别哭,我没事。”说着就蹲下,抓起一把雪,捂在流血的伤口上说:“你看,不流了。”还像很开心一样笑着。我以为真的好了,就也笑起来。却又看到血从雪里渗出来,把雪也染红了。我又哭,小姑就又抓起一把新的雪……

总之,小姑在我的童年里就像一个天使精灵一样,陪着我,是我的护身符,百宝箱。那时候我老是听说观音菩萨,但不知道观音菩萨长什么样,所以在心里想:观音菩萨应该就长成小姑这样,一定是的。

我以为我和小姑的生活就是这样,会一直天长地久的过下去。就算日子过的苦,就算父亲和母亲不爱我,偏袒着哥哥,但我依旧觉得这就是幸福的日子,只要小姑在我身旁。

有一天,一个婆婆来我们家,坐下后跟父亲说什么男人如何如何好,还让小姑去听着,我也在一旁听着,虽然听不懂,但知道跟小姑有关,我应该听听。那婆婆离开的时候,还从袖笼子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了爷爷,爷爷推辞着还是接下了。

自那以后我和小姑还是一起玩耍,一起放鹅,割草。有一天傍晚,我们俩骑在牛背上,在田埂间放牛。牛悠悠的走着,我们在牛背上唱歌。看着夕阳斜斜的挂在山脚,觉得日子好长好长。但心里似乎并不会觉得天长地久的事情,只知道太阳落山了,明天还会来。

突然,小姑说肚子疼。那时我还小,坐在小姑前面。小姑从牛背上下来,又把我抱下来。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看到小姑蹲着的地上,有一滴滴雪滴下来。我蹲下看,小姑的裤子当前已是一片红。我对血有天生的恐惧,尤其是小姑的。并不知道什么是死,却知道身体里出血是不好的事。我就跟小姑说:“赶快回家吧,你下面流血了!”小姑也不知道自己身体流血了,听我说,一低头看到,紧张起来。但可能是因为我在身旁,她并没有失了方寸,还是跟我说:“没事的,不要怕!我们回家。”

回家后,我感觉一切都不再像从前。小姑给我的感觉本来像个姐姐,后来我觉得她就像一个母亲。我们每天一起会兴致勃勃听奶奶说的乏味的故事,晚上在床上打闹到很久才睡。早上起来的早,也不觉得困。那个时候每天都像是新的,都会有好事要发生。但一切又都像旧的,毕竟并没有什么改变。而且,小姑也总是会经常性说肚子痛,只是我没再看过她流血。

花开花谢都是这世间的常态,生老病死就是人世一生。我十岁那年,爷爷去世了。爷爷是突然病倒,医生来诊断后确定为脑溢血,耽搁了治疗,让家里准备后世。听到这,小姑和奶奶哭的伤心,我也跟着哭。但父亲没有,哥哥没有,妈妈也哭了。所以,我一直都以为男人是不怕死的,因为见了死人也不哭。后来我才发现男人最怕的就是死,却不怕别人死,所以才不哭。

爷爷走了以后,奶奶就像掉了魂一样。我们都害怕她会精神失常,受不得刺激。好在,这样的猜想没有变成现实。她还是能给我们讲故事,而且开始讲爷爷的故事。她一生活了五十多年,也算历经坎坷。要说生死她是看的开的,只是承受,是另外一回事。每次说到关于爷爷的时候,说到最后她就会哭起来,但继续说。我们就让奶奶别说了,她就说:“不怕,他没有走,他还在这”他,就是我爷爷。

爷爷去世,是我们家一件大事。没过多久我们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我小姑要结婚了。结婚是什么,我并不知道。我以为那就是一件人人要做的事情,每次听小姑跟我说,我就坐着听,偶尔插一句:“为什么要结婚呢?”小姑总回答我:“人就是要结婚的。”我想,这件事看来必须要做的,但总想就不能不做吗?

出嫁那天,小姑起的很早,我还在睡觉。等我起来后看到小姑已经涂了胭脂,画了水粉。穿的一身大红色衣裳,显得格外漂亮,比我心中的小姑还漂亮,我心里隐隐的有些嫉妒。我问:“小姑,你穿成这样干嘛?”

小姑说:“我今天结婚呀!”

刚说完,外面的鞭炮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响了很久。小姑跑过来捂住我的耳朵,说:“不怕,不怕,冬梅不怕。”

奶奶走进来,说:“快点,亲戚朋友都来了。冬梅,你快点起来帮忙。”我很兴奋的爬起来,以为小姑结婚这件事还是需要我帮忙,就麻溜的出去了。门外很多人,他们都跟我奶奶说好听的话,夸小姑漂亮。说一些祝福之类的话。这一天都很忙,很多人要伺候招待。我只是知道小姑要结婚,为什么要这么多人。弄的一天下来,小姑都没有时间搭理我,我开始感到不开心,我心里想:我不喜欢结婚,我不要结婚!小姑要是不结婚就好咯。

下午三点多,来了一队人,他们吹着喇叭,唢呐,敲着锣鼓来到我家。送了一筐一筐的礼物,还有一台轿子。所有的人,所有的东西都是红色,让人眼睛看着都感到累。但大家都很开心。

我妈去屋里拉着小姑出来,让那个偶尔来看小姑的男人接过去了。我跑过去,问小姑:“你要去哪?”

我这个时候发现,小姑的眼眶也是红红。听我说完话,就流下泪来。抱着我的头说:“冬梅,小姑出嫁了,你以后在家要好好的,听奶奶还有你爹妈的话。”

我只顾问:“你去哪,什么时候回来?”

“过几天就回来,但不会天天回来了。”小姑说。

我听到这,瞬间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我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小姑要走,要离开我?为什么要结婚?结婚就结婚,为什么非要走呢?我有太多不明白。小姑就被那个男人拉着上了轿子,再也不给我看了。

一个人喊:“起轿!”

几个人抬着那大红花轿就走了。

我跟在送亲的人群里,不停的往轿子上扑,喊着小姑,让她不要走。可是一直被人拦着。我一气之下,不追了,扭头往回跑,扎在被窝里昏天黑地的哭,觉得悠长的日子变得很沉重,变得充满了无法忍受的压抑!

父亲晚上回来后,到这屋叫我,说:“你小姑已经出嫁了,你以后回家里睡,不要在奶奶这睡了。”

我当时把头埋在被子里,并没有从我独有的悲伤里走出来。对父亲说的话也就置若耳闻,父亲叫我不搭理,把我拽起来,问怎么了?见我还在哭,就扬起手想打我。我大叫着说:“我不走,你打我也不走。我就要在这睡。”父亲说:“小姑已经走了,你一个孩子怎么睡?”

我说:“我跟奶奶睡,我不回去!”

父亲实在忍不了我的无赖,就把我拉下床,用力的打我屁股。一边打一边说:“反了你了,有家不回!”

奶奶冲进来,拦住了父亲,说:“好啦,好啦,你别打了。她要跟我你就让她跟我,你不知道她和小姑的感情,让她搁这吧!”

父亲见奶奶相劝,也就不打我了。很奶奶出去说了些什么,走了。

那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奶奶抱我在怀中,给我讲狼吃了她孩子的旧故事,讲外面世界的慌乱。也唱了几支摇篮曲。但在我的脑海里,只有一片红。我随着这红一直追溯,直追到小姑的裤裆滴血。我就知道流血不是好事,我也知道就是从那天开始小姑开始有什么改变。后来小姑从姐姐变成了母亲,现在留给我的只有思念和几分恨意。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小姑,可是小姑却毅然决然的离开了我,我觉得这是一种背叛。这不仅仅是对我一个人的背叛,还有对奶奶的背叛。奶奶是她的母亲,小姑连母亲也不要了,却跑到另一个人家里过日子,扔下我们不管了。我想啊想,我也想小姑也许有什么苦衷,因为她说过“人都是要结婚的。”不知不觉,天亮了,我不知道昨夜我睡了没有。

第二天起来的很晚,日上三竿了,我睁开眼就喊:“小姑!小姑!我的袜子呢?”

奶奶走进来,撅着嘴说:“这孩子,小姑嫁人了,不知道?还叫小姑!”

我听到奶奶这么说,那些记忆一下子又涌了上来,我心口感到一阵压抑,再次哭了起来。

奶奶忙走过来,抱着我说:“冬梅啊!快别哭了,真是心疼人。小姑长大了,长大了就是要嫁人的,你不要伤心了。奶奶给你做了最爱吃的荷包蛋,起来吃好不好?”

“我不吃,我也不要嫁人!”我哭着,也喊叫着。

奶奶拿我没办法,就任我哭。去找我妈来安慰我,我妈安慰我我也要哭,只有小姑安慰我才有用,只有她回来我才不会哭。但是,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哭到了实在哭不出来,坐在那干抽抽。奶奶和妈妈所坐在堂屋里说笑。

妈妈说:“冬梅这孩子真是好玩,怎么跟她姑那么心连着心。”

奶奶说:“小时候就她俩玩的亲热,让她哭吧。哭好了就没事了。小孩子吗!”

我没有心思听她们说什么,我只是在想小姑。她的好,她的不好。我也不想哭,我的眼睛都哭肿了,喉咙又干又痛。我想我应该忘记小姑了,因为她已经不要我了,而跟别的人走了。我要把以前的快乐都忘掉。我一个人也可以玩的很好。

小姑出嫁没几天就回来了。当我在门口看到她在塘埂上的身影时,开心的想马上奔过去,可当我看到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人时,我就不想去了。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个人不是小姑,这是另一个人,我不认识她!然后,我进屋躲起来了。

小姑进屋后就问奶奶我在哪里?奶奶说:“刚才还在呢?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我躲在门后看他们交谈,我特别想小姑,却不知道什么力量拉住我,告诉我,不要去!小姑走进屋来,到处找我。我往床下躲,却被她看见了。她拉住我说:“冬梅,你看我回来了!”

我不看她,也不说话,我把头扭到另一边。小姑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床边。用双手搬过我的头。我扭过头来看到小姑,她也在流泪。

她说:“冬梅,你要原谅小姑。小姑是女人,女人长大了都要出嫁的。你看你奶奶,你妈妈,他们都是从别的家到了我们家,我现在也和她们一样,去别人家。你以后长大了,也要这样,出嫁,结婚的。不要怪小姑好不好。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只是默默的流泪,我不知道说什么?也没有心思听小姑的话,只是在想“结婚”不是个好东西,我不要结婚,我为什么要离开自己家,我那也不要去!

小姑走后,我似乎也平复下来了。以前和小姑一起做的事,现在都需要我一个人了。我一个人去打猪草,去放鹅。一个人坐在牛背上,看夕阳久久的挂在天边,迟迟的不落下去,把一方天染的红彤彤的。我看到这种红就感到讨厌,就想到小姑,就会心里难受。我不喜欢红色,我不穿红色的衣服,不用红色的物品。别人结婚我也不去,我不喜欢分别。

小姑刚结婚那几年的确经常会回来,但是渐渐的就很少回来了。她生了两个孩子,家里面农活也多。这些对我来说也变得不再那么重要,我早已不想小姑了。我想着的那个人是一个消失的人,她并不是去了某个地方,她就是消失了,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已经不会再见了。

就在我不再小姑出嫁的事烦恼时,我感到自己在发生着变化。我觉得我的胸部在一天天隆起,我的腋下和阴部开始长出一些绒绒的毛发。以前看到小姑这些地方和我不一样时,我会问为什么?小姑总是羞羞的说:“你也会的,就不说了。”我就想我什么时候才会有呢?但现在真的有了,我开始觉得不太习惯,甚至有些紧张。一天早上起来后,感到小腹部有些疼,掀开被子一看,被单上和裤子都是血。我忙叫:“奶奶,奶奶!”

奶奶跑过来一看,并不紧张,却笑了。我问奶奶笑什么?奶奶说:“冬梅也要成人喽!赶快下来,我把被子拿出去洗洗。去跟你妈说。”

我和父亲母亲的情感并不浓厚。那时家里穷,父亲为了让哥哥读书,而不给我读。只是让我在家里干活,母亲也没有帮你说过话,什么都依着大哥。我心里气愤不过,就更加对他们没有依恋。

十八岁的时候,我已经长成了当年小姑出嫁时的样子。也习惯了身体的变化,只是对结婚还是充满了抵触和仇恨。父亲和奶奶都急着给我说亲,要把我嫁出去,我很烦这件事。一天吃饭时,父亲又说:“某村某家的儿子挺好,有时间你们可以接触接触……”我把筷子碗往桌上一放说:“结婚,结婚,你们就知道结婚。你们把小姑弄出去还不算,还要把我弄出去。如果当初生我就是为了把我嫁出去,那你生我干什么?为什么我一出生就意味注定要离开?”

父亲似乎被我问的哑口无言。他看着我目瞪口呆了一会。突然一巴掌拍在我的脸上说:“你说的都是什么话?生出什么来是我定的了的?啊?你要是个儿子当然哪也不用去,可你是个姑娘,就是得滚出去!”

我听父亲这么说,简直要发疯。我其实忘不了小姑的别离,我始终讨厌红色。我也不想结婚,我不认为我是个女孩就必须要离开自己的家。父亲就是想把我送走,觉得我没用,觉得女孩都没用,只有男孩才有用。我这么想,就越是哪也不想去了!

陆陆续续我拒绝了一次又一次提亲,我见也不想见那些想娶姑娘回家的男人们。我有自己的生活,我觉得以前和小姑一起的生活很好。现在小姑走了。但还有我还有奶奶,和奶奶一起,我也很开心。我要把日子按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下去。

父亲母亲见我这样固执,终于妥协了。可能并不是对我的妥协,他们只是实在厌烦了,不知道怎么就生了这样的一个女儿,总是感叹着是上辈子造孽了,还是这辈子在造孽。见了我总是摇头。好在,奶奶从来不逼我。她有时候拉着我的手,摸着我的辫子说:“冬梅,你不该啊!女人是男人的一半,男人是女人的一半。他们是不能分开的。分开了就不完整,就会孤单,就不能做母亲,会失掉很多快乐的。”

奶奶说的这些,不能说我不懂。如今我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我想那些通识的道理,都在我的脑海里,并不比别的或出嫁的女子少。我只是好像只是在堵一口气,一个二十多年前的气。那场气让我决定不结婚,我想我这辈子都在践行自己对自己的誓言。虽然固执的不应该,却始终说服不了自己接受那个自己想到就浑身难受的“婚姻。”

父亲说我不结婚,也不能老是在家呆着。现在全国都改革开放了,天天又逼着我出去打工。我一想,也好,出去了就不用天天被他们烦。背着行李,坐着汽车,一车就到了上海。

九十年代的上海和今天的上海还不是一个概念。那个时候的上海像法国东欧的一些小城市,低矮的楼房,一排排排出去。马路上没有那么多霓虹灯,没有那么多色彩,也没有那么热闹。上海浦东开放后,上海一下子繁荣起来,变得开始像今天的上海了。没多久,东方明珠站起来,我拍了一张照片,洗了两张。一张寄回家,一张寄给了小姑。寄给小姑这张,似乎别有用心,我好像就是想说:小姑,你看,我没有结婚,可是我过的很好,我在上海,东方明珠下面,而你在哪呢?

上海十年,我遇到了很多朋友。其中不乏有追求我的男人。不乏真心的,不乏虚情假意的。然而,这些男人对我来说,喝酒做朋友都好商量。上床做夫妻,接受不了。我对结婚的天然抵触,使我对男人毫无兴趣,对女人也没有。经常有人请我去唱歌,逛街。有机会那些男人就想伸出手,他们以为只要伸出手,我就会抓一样。逼的我最后逢人就说:“我这辈子是不准备结婚的。”那些女朋友个个听了都来劝,劝也没用。但对那些男人很有效,以后我的日子轻省下来了。

上海的夏天还算不是很热。一天下班回来,我买了个西瓜,洗净,放在桌上,刚破开。小芳喊我说:“冬梅,值班室有你电话!”

我吃了一口西瓜,跑出去。接过电话,听是父亲。父亲说:“奶奶去世了。”

奶奶去世了?这个结果对我来说似乎是晴天霹雳。但我很镇定的跟父亲通完话后,说:“我这就回去。”在我的想象中,奶奶的死应该是预料之中的。她已经九十五岁的老人了。我随时做好了迎接这一刻的准备,但回到宿舍,我还是狠狠的哭的一场。小姑走了,奶奶也走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起来,洗了把脸,收拾几件衣服,奔向车站。

回家后,已经是当天深夜。我进屋,看到奶奶脸上盖着一张火纸,躺在客厅的墙角处,地下摊了一摊稻草。我又忍不住哭起来。我跪在奶奶身边,慢慢的掀开那张盖在她脸上的纸,泪水落在她的脸上,妈说亲人的泪不能落在死人的脸上,我不听。我就要把泪水全落在奶奶的脸上,让她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都忘不了我。但是,看到奶奶安详的躺在那里,如此安稳自在的样子,任谁哭都不动,那种神态就像只是睡着一样。和我小时候每次夜里醒来看到的奶奶,并没有什么区别。我想,这样的姿态真好。

我和奶奶相处了四十五年。确切说是三十五年,因为我在上海十年,期间虽也经常回家,但都待的很短。回家就是为了看看奶奶,我知道看一次少一次,也把每一次都当成最后一次。但此时,我觉得我还是没有准备好。

早上天刚刚亮,抬棺的人就来了。我看着他们把奶奶装进棺材,一起喊着一些千篇一律的句子。那句子的意思是:你已经死了,你成了鬼,成了鬼就去阎罗殿,不要在凡间乱走,赶快走吧。他们喊的很起劲,我觉得句句捶心。相伴半生,却觉得还不够。但我必须看着奶奶入土为安,这是她熬了一辈子换来的,现在终于得到了。奶奶再也不用说那些悲伤的往事,不必独自等待。

奶奶出丧后,第八天我准备回上海。母亲在临走前跟我说:“冬梅,你也不小了。你姥姥那边有个叫李信的男人,去年死了老婆,现在还想娶一个。家里就一个孩子。你现在也没有什么本钱了,你看看要不要再相一次。”

我听了母亲说的,思考了很多,好一会我起身说:“嗯,妈,你们安排吧,我听您的。是该结婚了,该走了。”

妈说:“冬梅,爸和妈不是不想养你,就是觉得你还是应该找个人家……”

我忙说:“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女人这辈子,就是白生。”

“你说什么?”妈问。

“没什么,我说都听您的。”

妈立刻显得很高兴,站起来说:“那就好,那就好,我去告诉你爸。”妈站起来,欢快着出去的时候,我发现,原来她也老了。

2016|6|15 下午——晚上|八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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