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妍并没有想到四川阿坝州的日隆镇有这样现代的酒馆。
它除了配备各种进口啤酒和果汁以外，还有丝毫不比大城市里逊色的装潢。
领队大熊告诉她，这里除了国内的登山爱好者，还有许多国际友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只为一睹四姑娘山的瑰丽。
这次他们来日隆镇，并不是为了登山，而是计划在四姑娘山脚下徒步，一览圣山的风采。
酒馆的老板娘已经怀了孩子，性格还是温和宜人，呆了两天，他们与她渐渐熟络起来。只是明天就要走了，苏妍却一直记挂着酒馆的一个服务生，通过这几天的观察，她知道这个女孩叫桑珠。
第一天刚到的时候，她就注意到她的存在。
她浓密的头发垂肩放下，一条细小的辫子贴着右侧的脸颊。她的皮肤健康富有光泽，轮廓凌厉而分明。她穿着五彩的藏袍，身材修长苗条。她的眼睛不像其他藏民般淳朴而善良，而是对所有人都透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小妍，你说这女人是不是有问题？”小东凑近苏妍的耳朵，悄悄地说。
苏妍瞪了他一眼，不想理会。
小东对苏妍的表情非常的满意，他一脸得意的大喊，“喂！老板，再来一打酒！”
这是一个自由组合的户外团，尽管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面，但团员小东随意张狂的性格让苏妍越来越反感。
可这世界就是这么奇怪，你反感的人，却未必知道你的反感。小东以为苏妍对他另眼相看，竟然越发爱表现，时常弄得全团人不开心，更是让苏妍尴尬。
“小妍，回去了要不要跟我去海南？我带你去吃海鲜？我们去冲浪怎么样？”
苏妍皱了皱眉头，一脸厌烦，本不想理他，却脱口而出，“我不回去了，你自己回去吧！”
小东着急了，“你不回去了？”
苏妍索性破釜沉舟，“我不回去了！我再呆三天，爬了大峰再走。”
“你要登山？”小东一脸的厌烦，然后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正好酒来了，桑珠机械般的放下酒瓶，然后将空瓶全部收入托盘中，转身就要走。
也许是她的动作不够轻柔，酒瓶发出刺耳的响声。
“喂！”小东正在气头上，如今乘机发作，“你什么态度？”
桑珠看了他一眼，依旧沉默不语。
“不好意思。”老板娘赶紧过来圆场，示意桑珠快点离开。
小东不依不饶，冲的桑珠的背影大声的嚷着，“一脸寡妇相，给谁脸色看呢！”
听到这句话，桑珠停下了脚步。她慢慢的转身，不可置信的看着小东。
“被我说中了？”小东越发得意，冲着团里的人眨眼。
没等所有人反应，桑珠冲向桌子，高高的扬起手中的空瓶，狠狠地砸向小东。所有人只听到一声闷响，眼前被小东的鲜血染红。
伴随着小东的尖叫声，所有人才回过神来。
“你找死！”小东捂着不断渗血的头，作势就要打她。
一个背阔胸宽的高大男人挡在了桑珠面前，他的体型与小东瘦弱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表情淡然，声音低沉，“还来？”
小东看了一眼同团的队员，没有一个站起来的，只好低头骂骂咧咧，却也乖乖的坐了下来。
大熊赶紧拿出急救包给他止血，好在伤的不严重。
小东再没力气与桑珠纠缠，却抓住苏妍的手不放，硬是要她安慰。苏妍尴尬到不行，生气的叫他放手，小东的手却越抓越紧。
“哎呦哎呦……”小东又尖叫起来，苏妍本以为是领队弄疼了他的伤口，抬头一看，小东的另一只手被刚才那个男人掰的快要变形。
小东痛的赶紧松手，苏妍乘机逃开，远远地站在窗边。
她望着远方的圣山，难过的想哭。
一个月前，她已经谈婚论嫁的男朋友突然告诉她，分手吧，各自走，好好过。
苏妍一向逆来顺受，她什么也没说，连眼泪都吞进肚子里。她努力的工作，不给自己留一点时间难过。这次选择到深山徒步，也是为了释放心里的痛苦，却不想遇到这样一个难缠的人。总之就算搭别人的车，自己也不要与他一起走了，一向软弱的她，第一次做出这种大胆的决定。
“听说你要爬大峰？”
苏妍吓了一跳，她扭过头，正是刚才的男人。
“你好，我叫顾宇。”
苏妍呆呆的把手伸过去，“你好，苏妍。”
“跟我们一起去爬大峰吧！”他的声音平稳低沉，却有一股莫名的磁力。
苏妍想也没想，木纳的点点头。
-2-
第二天，苏妍告别了领队，加入了顾宇的团队。苏妍一直很后怕自己的决定，怎么可以这么草率的加入没有任何了解的团队呢？万一……
这些顾虑在她见到顾宇的队友时，全都打消了。
他的队友全是年轻朝气的面孔，目测平均年龄也只有20岁左右。不过每个人防寒、防雪各种装备都非常的专业，看来都是些登山爱好者。
“可是我……并没有准备。”
顾宇一边整理着装备，一边对她说，“没关系，我们去前面租借。不过你平时有保持锻炼吧？”
苏妍想了想，“练瑜伽……算吗？”
顾宇一向严肃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也算。”
他们背着行李，开始徒步，走走停停五个小时，终于在天黑之前到赶到了大峰大本营。这个大本营是给登山爱好者休息补给用的。因为山上风大，所以登山都会选择月明星稀的夜晚就开始了，所以登山者需要在这里做一个短暂的睡眠。
苏妍住在简陋的石头房子，躺在坚硬的木板上，剧烈的高原反应让她的情绪开始低落。
她突然开始责怪自己，好好的为什么要来登山？自己又不喜欢这种运动，为什么一赌气就硬着头皮来了？她腾地坐起来，把头埋在膝盖中，想哭却哭不出来。
一只手落在她的头上，她只听到那低沉的声音，“来。”
高原的月亮比平时看到的要大许多，美丽的月亮像害羞的姑娘一样躲在云里。
她和顾宇坐在大本营的木栅栏上，身后是高耸入云的大峰，面前是绵延不尽的群山。山顶上，云海壮阔瑰丽，任何烦心事在她的美丽面前都可以烟消云散。
“好点了吗？”
“嗯。”苏妍点点头。
“你对桑珠很好奇吧？”
苏妍惊异的转头看他，没想到他会谈到这个话题。
“她……是个好姑娘。”
苏妍竖起了耳朵，静静的聆听。
“桑珠……从小没了父母，她依靠好心的村民，才能存活下来。她一直很美丽，从小便是，12岁那年，日隆镇来了一个男人。他很幽默，时常逗得青春美好的桑珠大笑，那个时候，他们还是单纯的友谊。那个男人，每年都来。他用了三年的时间，登完了大峰、二峰、三峰。第四年，他也来了，他对桑珠说，他要挑战幺峰。”
苏妍双手托腮，一脸的认真。
“幺峰是什么概念？开放这么多年来，总共只有十几个人登上去。接近30%的死亡率，多少人永远也回不来。而且接近峰顶有1000米的大岩壁攀冰，必须要两个人互相打保护索才能登上去，然而一个人登上去，是近乎不可能的事。”
“那……肯定不要去啊！”苏妍听得有些着急。
“桑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与他发生了争执，因为那个时候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而且……在他做准备的期间，桑珠已经怀孕了……”
苏妍听得瞪大了眼睛，“后来呢？”
“他还是去了。他告诉桑珠，他就是为登山而生的，并且，桑珠不也正是喜欢自己这一点吗？他叫桑珠不要担心，等他回来，带着装备出发了。”
“他一走就是一个月，一有信号，他就给桑珠打电话报平安。直到有一天，他终于爬了上去，他站在幺峰的山顶上，打了唯一一个电话，就是打给桑珠的。山下的桑珠喜极而泣，她跑到山脚，像期盼英雄一样等他归来。”
“太好了！”苏妍听得一阵激动。
顾宇看着苏妍似曾相似的表情，声音却变得沉重起来，“可是，桑珠，却没有等到他……”
苏妍呆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都登顶了吗？”
“是啊，可是挑战这种山峰，任何时候都是危险的。雪崩，巨风，冰缝，任何一项都是致命的。他在返程的途中，也许是体力不支吧，掉入了深深地冰缝中。由于海拔太高了，没有搜救队敢去救他……”
“那桑珠……”
“她受不了这个打击，因为她确确实实知道他登顶了。她一直对人说她听到他的声音，他说很快会回来。后来孩子也没有了，她也不再是那个阳光爱笑的姑娘了。你也看到了，三年过去了，她还是在那等，她总说他会回来。”
“唉……”苏妍发出长长的叹息，突然疑惑的望着顾宇，“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顾宇有些哽咽，他注视着远方的月亮，眼睛亮亮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大峰、二峰、三峰我都陪他一起爬的，只有幺峰，我顾虑很多，所以让他一个人去了……他和桑珠一路走来……我从心里觉得愧疚……”
此时苏妍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无奈的摇头，“登山，真有那么好吗？”
顾宇笑了笑，明天你就知道了，“时间不早了，回去睡吧。”
苏妍回头看了一眼大峰，点点头。
-3-
苏妍发现自己睡的特别好，凌晨三点钟被叫醒时，头脑特别清醒，也没有之前的高原反应。
所有登山队员一字排开，领队分发登山杖，头灯等物品。当发到苏妍时，她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领队身边的协作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异常美丽的姑娘——桑珠。
她换上了舒适方便的衣服，头发挽成一个发髻，倒比平时看起来温婉了许多。
顾宇告诉苏妍，协作的本事又比领队大了许多。他们一般是当地土生土长的村民，几十年如一日的熟悉山里的状况。许多国外专家来登山，也要请教当地有名的协作。
“你运气好，桑珠轻易不上山的。”领队向我眨眨眼。
“那今天是怎么回事？”
顾宇笑道，“因为有我呗。”
团里的人都笑了，气氛一下子变得融洽起来，唯有桑珠，依然是冷若冰霜的表情。也许除了她又爱又恨的雪山，其他的事都与她无关吧。
准备就绪，所有人慢慢向大山挺进。
空旷的山谷寂静无比，只有风和沙砾的声音。苏妍很快体力不支，落在了后头。她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夜空点点星芒，那不是星星，是她的队友们。
苏妍调整了呼吸，继续向上爬。海拔已经接近4500米，她感觉自己精疲力尽。
她的心脏剧烈的跳动，仿佛马上就不能承受这过量的负荷。她的肺部在撕裂，在警告，她的身体告诉她停下来。
苏妍把登山杖一扔，瘫坐在地上。心跳还是如此剧烈，呼吸还是无比艰难，头像要炸裂一般，所有的折磨，都把她的情绪带向崩溃。
为什么要登山？我不在家好好躺着，为什么要来这鬼地方受罪？这辈子再也不想登山了，我不走了！
这是所有登山者必经的心路历程，他们登山之前兴奋无比，滔滔不绝的讲着登顶之后的雀跃。当真正遇到身体考验的时候，他会第一时间否定自己登山的意义，他望着山下平坦的公路，突然觉得那才是他的归宿。
“没事吧？”
苏妍这才发现，顾宇一直默默的跟在她的身后。
以他的体力，他完全可以走到第一的位置。
苏妍很感动，可她还是一赌气，不耐烦的说：“你走吧！我不爬了！”
顾宇放下登山包，拿出热水瓶递给苏妍，“不介意的话喝一口，你会好受一点。”
苏妍喝了一口热水，觉得身体的疲惫消散了许多。
“还可以吗？”
苏妍摇摇头。
“来，跟我一起走。走十步你就撑在登山杖上调整一下呼吸，觉得呼吸可以了再继续走。我们不要跟它们比速度，我们慢慢走就可以了。”
苏妍对上顾宇难以抗拒的目光，慢慢的站起来。
她双手紧握着登山杖，吃力地迈着步子。肩上本来轻便的随身包却让她觉得重如千斤，脚上的防雪鞋也让她觉得挪不动步。她现在走的这段路，蜿蜒崎岖，又陡又长，怎么走也走不完，故称作“绝望坡”。
透过头灯的微光，她隐约看到巍峨的大峰黑色的身影。不可能爬上去吧？还有多远啊。
苏妍心里胆怯着，心跳又开始加快。她实在受不了了，只好握紧拳头坐下来。
她大口的喘着气，摇摇头，“真……真的走不动了，要死了。”
顾宇看着她，欲言又止。
不知什么时候，一盏明亮的头灯快速的下移，看得苏妍忘记了身体的疼痛。
头灯慢慢的移向她，她突然认出，这个矫健的身形原来是桑珠姑娘。
桑珠查看了一下她的情况，然后对顾宇说，“她没事，可以上去。”
苏妍听后，狂摇头，“不行不行，我真的快死了，走不动了……”
桑珠的眼睛在黑夜中明亮的像星星一样，“你不想上去看看吗？”
这是她第一次对苏妍说话，声音是那么温柔，与她冷漠的外表完全不一样。她的嗓音像太阳一样温暖了苏妍的心，她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么优秀的人会喜欢她了。
苏妍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拄着登山杖就站了起来，大喊一声，“拼了！”
让苏妍不解的是，当她决定一定要爬上去的时候，她的状态变得越来越好，她从一开始走几步就休息一下变得矫健了。慢慢的，她也要追上大部队了。
后来顾宇告诉她，登山不仅是对身体的挑战，更是对心理的挑战。身体常常让你放弃，可是你该放弃吗？这时你不要去问你的身体，去问问你的心吧。
苏妍登上垭口，视野已经开阔，群山连绵，尽收眼底。苏妍激动地大叫，这已经是大峰四分之三的路程，山顶近在咫尺。她眺望着远处的云海日出，美丽的朝霞催促她一刻也不要等了，她保持着节奏，继续往山顶移动。
终于到山顶了，苏妍却觉得如梦一般。她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登顶了！每一个脚步，都是自己与呼吸的一次抗争。这么艰难，可是她走过来了……她做到了！
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可她就是想哭。为她的勇敢，为她的努力，为她的遗憾。她想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烦恼了吧，纵使人生艰难，也不过如此。世间万物与大自然比起来，显得多么的渺小。所有的悲伤都不足以悲伤，所有的难过都不足以难过。天地如此辽阔，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呢？
也许这就是登山的意义，一种只有自己切身体会了，才能安放内心的经历。
-4-
三个月后。
苏妍彻底走出了失恋的阴影。
她刚出公司，一眼就看到高大英俊的顾宇。
苏妍几步小跑过去。
“你怎么来了？”这是距上次他们分开之后的第一次见面。
“我来兑现我对桑珠的承诺。”
夕阳下的苏妍脸微微有些红。
那次登山以后，桑珠表示很喜欢她，离开日隆的时候，桑珠把苏妍的手轻轻的放在了顾宇手上。
苏妍面对顾宇的直白有些不知所措，可那天以后，他们一起走过了稻城亚丁，走过了雅拉雪山，走过了奥太娜……彼此开始逐渐成为对方的一部分。
一个周末的早上，苏妍正躺在顾宇的怀里，她刷着手机，一则醒目的新闻印入眼中：
三年前四姑娘山幺峰遇难者遗物找到。
苏妍一惊，忙递给顾宇。顾宇仔细的看了一遍，沉默良久。
那天夜里，她接到了桑珠的电话。
桑珠的声音很平静，她说，他还是回来了，他没有食言。
三年了，我一直不相信，如今他看我苦等，终于舍不得我。
苏妍听得内心悲痛，隐隐的哭出声。
桑珠安慰到，别担心，我不难过，我只是想他。
苏妍挂完电话，哭得难以自抑。
她泣不成声的一直说着，桑珠，希望你能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