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给小猫写点什么，不知道从哪里写起。其实一开始我对博物馆后院的这个常住居民不感兴趣，更加没有什么情感上的牵挂了。每天早上当我们的平面设计思思孜孜不倦给她提供早餐时，我都是在一边冷眼旁观。那时候，6月份吧，大概早上10点我会去后院跳一会儿绳，我甚至有点嫌她碍事。因为这只猫跟别猫不同的是，她特别爱与人亲近撒娇，当你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不管她的目的是不是讨东西吃，她都会迈着轻盈的小碎步跑来，在你的裤脚蹭来蹭去，甚至卧倒在你的脚下，发出媚到入骨的叫声。我不喜欢黑色的健身legging上沾满猫毛，更害怕万一被抓被咬，还要去打疫苗，影响哺乳，当时我的女儿才刚满11个月。所以当我挥动跳绳，嗖嗖嗖打在地上，而她一个激灵被吓跑了的时候，我甚至有一点幸灾乐祸，得意洋洋。
我的女儿，一个名叫千千的小天使，跟她冷漠的母亲不一样，她天生喜欢小动物。在小区里看见小狗小猫，就高兴地手舞足蹈，眉开眼笑。但是我们院子里，傍晚去遛狗的上班狗们神色倦怠，一只手拨拉着手机，一只手任由自家主子牵着走，鲜有机会注意到旁边有一个绝望的妈妈，抱着个很想与他们的宠物亲近一番的小朋友。流浪猫们又神出鬼没，远远地看见人就滋溜一声钻进了树丛。我突然想到了后院那只猫，想取悦我的孩子，这不是近水楼台吗？于是我也默默地加入了思思，成了喂猫替补人员，为的是在思思休假的时候，我可以保证猫粮的供给，这样猫才会每天准时来报道，而我的女儿可以在想来看猫咪的时候不会扑个空啊。
果然奏效，当我第一次早上带着孩子来到单位的后院，小猫就在那里等着呢，我把猫粮倒在地上，抱着女儿在旁边蹲着看了个够，往后的几天，孩子嘴里都叫着“猫猫”，用手放在嘴上，做出小猫吃东西的样子，这么的天真可掬，老母亲心满意足。其实那时我不知道，这只猫已经怀孕了，而且就快生产了。思思也不能确定，因为此猫显然逃脱了十橘九胖的魔咒，她是一个清瘦的橘猫，只是肚子略显丰满而已。况且怀孕的流浪母猫大都凶恶多疑，而她却温顺的过分。
我们的博物馆是一个三层的仿古小楼，一楼是办公区，和举办临展的展厅；二楼收藏着我们珍贵的馆藏作品；三楼是教学区，有一些展示柜，投影仪和桌椅，地方宽敞而明亮。我们的会计当当，跟我一样，是一个略有生活情趣的少妇，她在投影旁边的角落放了一把自己的古筝，工作之余会上去挥指走臂，弹拨一番。虽然是初学者一名，那偶然飘来的琴声却给博物馆平添了几分风雅。我常常跟她一起上去，痴汉一般在旁边观赏。
就是六月底七月初，这极为普通的一天，少妇二人组中午又如约爬上三楼。顶楼不开空调的话闷热异常，当汗从脖子流到胸口，我们就决定，该走了。下楼的时候，却不料和后院的猫狭路相逢。出于好奇我们俩跟着她回到了楼上，只见她略显焦虑地在桌椅间来回穿梭。突然我听见几声好像小老鼠叫的声音，从重重叠嶂的展示柜后面传来！这是什么？在乡野长大的当当淡定的说，肯定是母猫生了！什么，猫宝宝吗？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我拿出手机给思思发微信，说，母猫生了，在三楼！
母猫的亲妈粉当然是比我更加激动，不由分说地奔了上来，并在几分钟之内准确地定位了小奶猫。它们被猫妈妈藏在柜子后面的旧窗帘堆里，那里面既隐蔽，又温暖柔软，安置宝宝再合适不过了。听见小猫微弱呼唤的猫妈妈，看起来还略有点虚弱，她钻进了布堆里，许久没有出来。小猫有几只？都健康无恙吗？大家都不得而知，但是在我的心里，已经脑补了猫妈妈给奶猫们梳理毛发，哺育母乳的场景。可能是从这个时候，我从心里感觉到了一种震撼，一种共鸣，一种惺惺惜惺惺？古往今来任何物种，都是无数雌性个体们在殚精竭虑，从身体到灵魂全方位无私地付出，为了自己的孩子有更安全，更舒适的生长环境。母爱其实也并不伟大，并不特别，母爱是一种为了延续种族，最基础的本能。身为人类，生育之后的女性是最接近自己原始的祖先的，一切的生活享受，志趣理想，精神粮食，都要为哺乳动物的生理本质让位。生命的孕育，本身就是个奇迹。
我一向听说，母猫对于自己的孩子保护欲很强，如果不慎被人看到了孩子的藏身之所，她就会迅速把它们移走。尽管我们每次都小心翼翼，强压着自己的好奇心不去偷看，但是频繁的出入还是惊动了妈妈，她在三楼的大厅把孩子转移了好几个地方，从窗帘里到投影仪后面，再到讲台底下。她带着小猫在三楼的避风港住了三周左右，在这期间，作为母亲的责任心表现得淋漓尽致。出于敏感，她从不在楼上，小猫的附近吃东西，大多是下楼来觅食，一天之内要上下楼许多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担心奶水的安全，她从来不尝试没有吃过的陌生食物，连我在网上特意购买的妙鲜包也不闻不问，只吃一种猫粮，喝清水，整个身体瘦可见骨，弱不禁风。有一天早上，我来上班，博物馆还没有开门。远远的，看见母猫冲我跑了过来，躁动不安，若有所求的样子。原来，前一天晚上，她被锁在了外面，一夜都没能照顾自己的孩子！当我的同事打开博物馆的玻璃大门，她飞快地冲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我不禁动容，这就跟每一个母亲一样，想到孩子在家，总是这样归心似箭。而这个母亲，要比我们这些吃穿不愁的两脚兽，和那些养尊处优的家庭宠物艰难得多。她孤身一人，在人类的夹缝里生存，为了孩子的安全拒绝任何帮助。她仍然能完美地履行一个母亲的职责，而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行呢？
因为不忍看她瘦骨嶙峋的样子，总是希望她可以多吃一点。我和思思试了很多种东西，鸡肝，秋刀鱼，还有猫奶粉，但是她仿佛被小猫完全占据了思想，对食物的要求降到了最低，只要垫上两口猫粮，就回到孩子身边哺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她对人露出牙齿，目现凶光，就是我们翻开窗帘查看小猫的时候，那一次我们看到了，三只，糯米汤圆一样的小可爱，两只是橘色的，一只橘白相间。在发现小猫降生的一个月后，八月初，她带着小猫下楼，在后院正式安家，胃口也越来越好了。
彼时《延禧攻略》正在热播，接档的是另一部宫斗大剧《如懿传》。有这么一个说法，就算皇上再专情也好，新选进宫的妃子们就像一窝一窝的小奶猫，谁能忍住不去撸？的确，这些毛茸茸的小崽子，会让最铁石心肠的人，心也化了。这个时候，千千也开始蹒跚学步，她会自己蹲在地上喂小猫了，也敢在我的看护下，把猫粮喂到猫妈妈的嘴边，还会跑上几步，指着打成一团的小崽子，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听过的人都知道，那简直是天堂一般的声音。在一个刚下过雨，阳光柔和的上午，母猫和她的朋友在树荫下打盹，三只小猫在不远处嬉戏打闹，不时地跑过来，拱在妈妈肚子底下要奶吃。时光静好，这是没有养过宠物的我，见过的最温馨的事。
不知道人是不是真的有预感这回事，有一天晚上，正在家准备睡觉的我突然担心起来。因为我们是陶艺博物馆的缘故，后院有很多富平陶艺村制作的，精美的大水缸。有一些里面种着睡莲，有一些种着其他绿植，还有一些是空的，夏天的大雨过后会有深深的积水，如果小猫掉进去了呢？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然而千千在旁边睡熟了，均匀的气息和婴儿特有的香味安抚了我，不知不觉间我也睡着了。
第二天到了单位，一切如常。思思考上了在职研究生，去远在云南的学校报到了。突然当当从外面跑进办公室，说，你快去看看，为什么小猫在后院惨叫呢？我急匆匆来到后院，第一个反应是去查看水缸！果然，猫妈妈在水缸下面焦急地徘徊，那只白色的，最调皮活泼的小猫，掉进了缸里，正在挣扎，发抖，全身都浸在水里。幸而缸底有一些杂物，水也不深，它没有被淹到。我把它捞出来放在地上，猫妈妈迅速跑过来，给它舔着湿透了的小身体。我去办公室拿了一块干毛巾，但是我出来以后，她们都不见了。可能是受了惊吓的缘故，猫妈妈带着小猫们又迁徙到别处去了。我和当当找来几块泡沫板和砖头，盖上了所有缸口，接下来的好几天，猫妈妈还会来看望我们，要吃的，却都没有再见到猫宝宝们了。
就在我写下这篇文章的今天，下午猫妈妈又出现在了办公室的门口，我仍然喂她她平时喜欢的猫粮，她显得了无兴趣，懒洋洋的躺在地上，又起身到处找寻着什么。叫声是和平时不一样的，充满了忧伤。而我低下头惊讶的发现，眼泪，她竟然哭了！她的乳房胀满，看起来是很长时间没有喂奶了，她的宝宝丢了！我把正在工作的思思叫来，我们都看到了她的两滴眼泪，还有她不同寻常的表现。我们开始满后院地寻找，呼唤，我们心疼地抚摸猫妈妈的后背，脸颊。难过，有什么比一个妈妈丢失了孩子更让人难过的事吗？奶猫们去哪了？是旁边火锅店来吃饭的的熊孩子吗？是大唐芙蓉园里的游人吗？又或者是附近流浪的大公猫吗？猫妈妈在后院闻着，找着，无力地跳到了隔壁的火锅店后院，又跳到了大唐芙蓉园里面。我一路跟着她，到栏杆的尽头，看她孤单的背影，在芙蓉园宽阔的路上走了很远，最后，犹豫不决地钻进了路边的灌木丛。小猫会在那里吗？
与其说不喜欢小猫小狗，倒不如说我不敢喜欢它们吧。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在另一个生命上投入很多情感，伴侣也好，孩子也好，父母也好，宠物也好，是一件风险颇高的事。尽管我也经历过，并且以后还要经历很多生离死别，还是无法做到一笑置之。在一个流浪猫的身上，我看见了世间众生无法幸免的苦难：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这几个月以来，跟小猫相伴，的确是一件趣事，但同时也是一种羁绊。我把我同为一个哺乳期新妈妈的情感和体验，投射在猫妈妈的身上，同时，也分担了她对孩子的拳拳情深。我看她仿佛在看自己，看她的孩子，又好像看到我小小的女儿。她真的丢了孩子吗？孩子还会找到吗？流浪猫一年生育不止一次，真的丢了孩子，下一次怀孕会不会愈合她的伤痛和失落呢？
答案我不知道，希望小猫还在院子的某处，等着妈妈温暖的怀抱；或者，被哪个喜欢小猫的好心人养在了舒适的家里。再或许呢，流浪猫，不管大还是小，本身就是自由的，它们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并不被驯服，更不会臣属。那些看似可以永远驻留在后院的幸福场景，只是人类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和思思，准备给猫妈妈做绝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