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休憩

月上·托雷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漫长的休息。在我的字典里,休息不属于我,不属于我们这一代,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每一步都是被精密计算着的,为了最后的产出——工资能够高于别人,别人是谁呢?要高于谁呢?不知道。

就像火车突然脱轨,我在这条量产精英的生产线上掉落了下来,然后被丢弃到了一边,这种废弃状况持续多久了?不知道。

我只记得自己在漫长的铁轨往回走,这里是他们丢弃机器人废品的地方,我看见了周围缺胳膊少腿的金属上身,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它操起一口流利标准的普通话问我:“你好,你叫什么名字?”我一开始吓了一大跳,因为这标准的声音,圆润的吐字,是与这乡间蛮荒的环境不符的。我看着它因为零件缺失,而表情怪异的笑,突然觉得它有些可怜,走上前去,正要回答。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木木,我是妈妈的好宝宝。”这应该是它的设计者给它的元程序,当胳膊丢失,零件生锈,所以当它被自己的妈妈报废的时候,它依然会记得她,机械地叫着她,哪怕这里面已经没有爱与依恋,只是一种仪式和习惯。

“你可以带我去找她吗?”它瞪大着眼睛望着我。我感到一阵凉意,恶心的眩晕。我仿佛在它身上看到了我自己以后的下场。于是我惊恐地逃掉了。

工厂是我的出生地,我还记得那个被烧得通红的铁炉,我看着里面流淌的红水,问工人们这是什么,他们说这是铁,铁怎么是可以流动的?像水一样?工人们笑了笑,像是在嘲弄我的无知:你可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度?几千几万度!你掉到里面也会变成水的!我很害怕,害怕自己也会有一天变成水。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恐惧。

后来我就在工厂成长,每天听见轰隆隆的炼铁声,工厂的烟囱总是排出浓烟,那是煤气的味道。

想着这些,我在铁路线上走着,因为缺水,我的嘴唇已经干裂了,说不出话来。

在我快要费尽力气的时候,终于在一个村庄前面倒了下来。

日出·米亚

早上起来,家里空无一人,好像都不打声招呼就消失了。人可真奇怪,前几天还嫌他们早上太吵,今天突然安静如斯,还有点不习惯。

温暖的春风还吹着呢,今天风力明显大些,阳台上的衣架互相打得啪啪响,衣服也都被风吹着挤到了一团。即使风力大,我也是不怕的,一位和善的贵妇,只是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而已,我知道她没有真地生气。

家人们估计也不是商量好的消失,只是各自有事情,突然在这一天,这一个早上撞到了一起而已。我丝毫不担心,只是有一点好奇。

他们会去哪儿呢?爸爸和妈妈早上出去是很正常的,爸爸去菜地里面,妈妈去上班,蹊跷的点在姐姐身上,她一般是比我后起来,起来后也是在房间看书,而此刻她的房间大开着,桌上摊着一本未看完的书,似乎去得匆忙,衣柜门也忘记合上了。

那么是否是这样的:早上她起得比较早,然后,突然她的同学喊她出去玩,而恰好爸爸和妈妈都要上街,就着他们的车,一起去了街上,或者同学家?

风似乎越来越大了,门也被风吹得啪啪响极速地开关着门,不过还好此时天依旧是和煦的,树的嫩叶反射着阳光,晃着,抖动着身上光的鳞片,世界都亮堂着呢。我心里也感到坦坦荡荡的。

这是一座工业小镇,我的家乡,远处的工厂开工了,咚咚咚,是铁锤撞击铁块的声音,两个无生命的庞然大物的碰撞,是大地天然的时钟,是这个小镇搏动的心脏。撞击一下一下,每搏动一次,就往外输送1千克的钢铁,钢铁如血液,养活了商铺、米店,和饭馆,沿着钢铁输送的道路派生出了房屋,人们就靠这砰砰的钢铁声生活。

我只是暂时停靠在这里,显然,我目前的本事无法支撑我在外面生活的成本,于是我回到了这里,不,只是暂时在这里休息。

这里什么都好,是个休闲养老的好地方。唯一不好的是他们早上很早起来,早上是他们精力最充沛的时候,爸爸目光炯炯,拿着保温杯,吸溜一口热茶,然后从胸腔发出满足的叹气声,我不喜欢这个声音,我也不喜欢他一大早上,就操着他雷声般的嗓音,在我房间门口问我今天要干什么,我不想那么早就想一整天的事情。

他精神极佳,计划着下午去外面活动,随便干些什么都行,只要不在家里闷着。他这话应该是只说给我听的,有时他喜欢自言自语,外人以为是他自言自语,其实暗暗地在提示对方呢,但我大多数时间对这提示置之不理。

在我看来,大早上的,天气这么好,就应该静静地在书桌前坐着,等着事情自己找上门来,让事情随着自己的机缘发展下去,是的,我这样的生活方式在你们看来也许很丧,但我爸他们也都说不动我,更何况是你们了。

总之,他越是蹦来跳去、干这干那,显示出自己像初升的太阳般的生命活力,我就越生气。就如同一个跛子,他的跛已经成为既定事实,身边的亲人还自以为好意地,坚定地以为他能够站起来,在他面前跳舞,激励他站起来的决心,而这时候,我就像这个跛子一样,想往他们脚下扔个石头,让他们也尝尝这脚底无力的滋味。

为什么非要干这干那?为什么不可以什么都不干?

这些都是阴暗的想法,理应扔到阴沟里发臭,或者在这青天白日下晒晒,晒走它的污浊之气。

但不由自主地,我还是部分实施了这个罪恶的想法。爸爸满怀激动地向我阐述下午外出的设想,像个寻求天使投资的楞头创业青年,那我也正好扮演了一个铁面商业巨鳄的角色,用扑克脸回应他的满面红光,用一两个字的简短回复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挥斥方遒。

紧接着,便是微微的罪恶感,我怎么能那样对待自己的父亲呢?特别是在这特殊时期收留我的父亲?在我穷困潦倒的时候无条件接济我的父亲?

月中·托雷

村民们把苹果酿成苹果酒,把面团发酵成馒头,把萝卜晒干成葡萄干,这正是农忙的时节,我也学着帮他们的忙。

一开始并不顺利,我并不是照着农活标准造出来的机器人,我是照着精英的模子造出来的,目标是从事科研、商业等高端劳动。大部分情况下我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只是对于除了初始设定程序意外的事情,我一无所知。所幸我们这一代人工智能已经有了自我学习能力。

我很开心,此前我从不知道金黄色的麦田有多么美丽,风吹起来的麦浪一阵一阵,和着麦香,虽然我从未喝过酒,但我知道什么叫醉人心脾。

这是一座被世界遗忘的村庄,就如同被那个现实世界遗忘的我一样,正是相配。他们没有公路,没有高铁,没有飞机,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一匹马,叫壮壮,从他们的语言来推断,似乎与外界已经断联很久了。

我已经在这个“收容所”里心安理得地生活了好几个月。这里的生活有种自然的从容,和总是紧赶慢赶的城市不一样,和我小时候长大的工厂也不一样,这里似乎万物都覆盖着神奇的光,每天都有不同的香味,青草香,花香,树叶香……我村民们待我都很好,他们给我水喝,他们给我衣服穿,他们不知道我是个从废品站中走出来的残次品。

村庄的领导者叫米亚。米亚,米亚,好名字,恰好我有个朋友也叫米亚。

这里没有任何电视、手机,没有媒体,没有新闻。可是我有。我有内置的电话与定位系统,我打给了我的好友米亚。

日中·米亚

此刻春雷阵阵,倒春寒侵袭着我的皮肤,雷电会时不时闪一下,我们的房子如同大雨滂沱中的孤岛,温馨而又孤寂。

我在房间嗑瓜子,姐姐在客厅看电视,爸爸在书房看电脑,妈妈在房间玩手机,我们四个人在四个不同的房间,享受着不说话的默契,氛围却如此安静和谐。

有多久没有尝到这种静谧的快乐了?我之前曾经在大城市打拼,对就是你们所说的“打拼”,每天乘坐地铁上下班,下班时已经霓虹初上,在钢筋混凝土的森林里穿梭,最让我不可忍受的是无法看见夕阳。而在故乡这里,我每天都可以看见。

还有地铁,地铁也是无法忍受的。高峰期进站需要排队,每个人都低着头,茫然地向前缓缓行进,脸上没有一丝光彩,只有冷漠,只有敌意,乍一看我还以为是丧尸群呢?可是我也曾是这丧尸群的一员,忍受着各样汗臭味,早餐味,和口臭味前进。痛苦已经变成了麻木。

按理说我应该为我的回乡感到欢欣、雀跃。可我毕竟是灰头土脸地,一事无成地回乡,路上遇见昔日长辈,我都羞于打招呼,一个人默默地走开,祈祷对方没有看见我。

如果看见了,对话往往以尴尬结束:

“哎,好久没看见你了!”对方此刻是惊喜的。

我腼腆一笑。

“最近在大城市干什么呢?”惊喜中的八卦心思遮不住了。

我照实回答。

“哦……”刻意拉长的语气词,用来掩饰尴尬,“那挺好的。”

然后就心照不宣地告别。

每一次都是这样,我都能总结成公式了,叫做“遇见老熟人但自己一事无成的对话公式”。

但其实我遇见熟人的机会也不多。同龄人大多在外面打拼着,且多亏我话少木讷,长辈也没几个认识我,就算他们从别人口中听说我,我也大可以装作不知道,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所以当托雷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是惊讶的。

日食·米亚

托雷是我的好兄弟,至少在他还存活在这个世上的时候是。

我第一次见到托雷是在我所在城市的中央公园。他在湖边沉思着,夕阳洒在他的脸上。在这座城市我很少见到人沉思。

第二天,我又去了同样的地方散步,又遇见了他,这次他在弹吉他。

第三天我又去了,却只见到一位老人在打太极拳。

我以为自己与这位陌生人无缘,可过几天后,我在新闻里看见了他。是每日科技新闻,上面说第一代高仿生人工智能已经投入商业社会,与人几乎无差别。上面正是他的照片,照片上他在办公桌前面对着电脑处理事情,眉头紧皱,眼睛里面没有了光。这跟我看见的他不一样。

又过了几天,在地铁上,我又看见了关于人工智能的报道,说部分人工智能出现故障,正在返修,但有一位不知去向,就是他,那位在湖边的陌生人。

就在同一天,我在家门口的垃圾堆里发现了他,他浑身颤抖着,不停念叨着什么,但我听不清。忽然又睁开了眼睛,对我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我现在都还记得。

“我不要成为丧尸。”

这正是我每天坐地铁的感受。

这让我直到现在都有些疑问,机器人,会读心吗?

于是我鬼使神差地把他领回了家,过程当然也是费了好大力气的。

在心绪平复下来后,他跟我说了他的故事。

与上一代机器人不同,托雷是在完完整整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他有爸爸,有妈妈,他的心理和生理功能与人类无异,只是增加了一些零部件以及控制程序。此外,会比同龄人类更优秀一些。

他的故乡是一所工业小城镇,家周围有一个炼铁厂,厂内总是流淌着烧成红色的铁水,机器声的轰隆隆伴随了他的整个童年。

他跟我们一样上学,吃饭,他以为自己与同学无异,并且成绩优异,直到大学毕业后,妈妈坚持让他去指定的公司上班,失去了家庭的庇护,他完完全全成为了一个实验品,他没日没夜地工作,某种程度上与我类似。

我不是天生就为了给他们赚钱的,不是吗?他突然说。

我喜欢读书,喜欢音乐,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才真正成为了我自己。

以及还有文学,文学是什么?

文学就是我们,我们就是文学的一部分,它不是此在,不是一个完美的理念,而是中间的那一部分,在我们要启程,从一个目的地赶往另一个目的地的时候产生,并且永不结束。文学死了,我们就死了,我们死了,文学还活着。

它是一种连接,它连接着死亡与生命,也连接着芸芸众生,它将孤立的人串联起来,形成宏大的整体。就像此时的我们。

说到这里,他转向我,眼睛里的光一闪一闪。

我惊讶于他思维的透彻,又为这想法与我的共鸣激动不已。

后来,他就住在我公寓里,有时化妆一下一起去公园,我们得小心翼翼,毕竟科技公司的人还在找他。

那是一个平常的工作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我刚下班回家,在楼下走着,然后听见了他合着吉他的歌声:

“窗外灯火辉煌,洒落银河如霜。

若能自由选择,谁愿跌落神堂。

莫要为我神伤,罪不就这一遭。”

然后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很快,快到我无法理解,一队人上来,抓他去,听人说是要去报废的。

是的,机器人没有生产价值,便只能被报废。

后来又在新闻里看见,机器人的妈妈有权对其实行逮捕令和报废命令,她是机器人的拥有者。

我就这样与我最好的朋友分别,甚至没有来得及说再见。

月落·托雷

他们总说我是反叛者,是革命者,年轻人把我奉为偶像,保守者视我如仇敌,毕竟我曾那样决绝地与现代社会割裂。但再怎么具有反叛精神,那也只是我一个人在特定状况下的选择而已。

有的时候白的对面是黑暗,有的时候白的对面就是空,仅仅是空而已,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有的人盲目地去追求革命,追到后面发现自己的理想就只是一场空。

对有的人来说,休息是为了更好地出发,对另一些人来说,休息就是为了休息,对于后者,我不予置评。毕竟时光是不会停止的,沧海会变成桑田,小溪又会汇成沧海,光阴是残酷的,它不会在乎静止的人怎么样,对于他们来说,时间流逝了就是流逝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时间变成了另外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什么有价值呢?自己认为有价值的,就是有价值的。

日落·米亚

爸爸依旧每天执着于将我房间的窗户打开,要通通风,他说。有时候我也有些烦,我感觉自己每天生活在一双眼睛底下。我做什么他都会过来评价一番,或者说,在我看来,是说教一番。有时候我也会跟他说,孩子有些事情,你要少管一点,他坚持自己:“不,有些事情管还是要管的。”

我想我是没有力气反驳的,对于别人的异见我总有种无力感,好像城市里人与人之间的雾,我伸出的每一拳都打在了雾上,他们的脸冷漠而疏离,身上是一股钢铁般的工业气息。

高中时期,我总是会做噩梦,梦见自己是一个量产的机器人,在生产线上被茫然地推进这个世界。这是一个被巨大的工厂黑烟笼罩着的世界,我在这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如果位置找不到,那么目标是什么?意义是什么?

我想意义并不意味这完全的反叛,就像托雷那样。但或多或少我们总能在休息的时候,发现不一样的自己,发现生命中的光,正如那天夕阳下沉思的托雷,总有一些东西值得我们去追寻,譬如理想,譬如自由。

对于我们这一代,在故乡和城市之间辗转的一代,究竟是继续留在钢铁丛林,还是回到故乡之森,相信每个人都没有固定的答案。也许答案就在故乡和城市之间,在无数次往返的路上,在拼搏又休息,拼搏又休息的过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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