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东莞，露从天上来，虽然说不上冷，但小区的兰草花已凋零，残枝枯叶给人一种沧桑感。

我沿着东江岸边一路前行，脚步停留在一棵老榕树下。

树很大，大到两个人还抱不过来，被大大小小的根和滕包裹着，大理石板围着大树砌成一个圆圈。

这棵老榕树，橘子叫它生命之树。

橘子说，你不会不知道，自克里姆特，一位奥地利象征主义画家，生命之树是其用油画技巧和金色颜料创作的艺术品，代表生命的复杂性。

我说，是的，生命之树是集神学、哲学和神话的一个象征符号，我认为它是对男性和女性的表达，在这种对立的结合中，生命得以诞生，生命之树也诞生了。

橘子说，就如我们，生命之树是我们美好的见证。

我沉默许久，没有说话。

橘子说，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柚子。

我们没有再说话，两人都望向远去的东江。

沉默了好久，橘子说，听说东江连着珠江和太平洋，如果我们一直顺江而下，会不会来到美丽的塞纳河？

（1）

橘子，是一名油画新锐，正规美院硕士毕业，我们是在北京，我的一个个人画展上相识的。

我在油画界并不是什么大咖，一位北京的发小，搞跨境电商发了财，非要还我一个人情，在北京一个小美术馆给我搞了一个免费画展。

过去打卡的，也没有多少名流，也都是一些美术界的学生。

最后一天快要撤展时，一位长发飘飘的女生，在其中一幅画前站了很久，从不同角度不停地拍照。

我也在她身后观察了很久。

“这肯定是您的大作，她莞尔一笑”。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李老师，这幅画怎么没有取名字？”

我说，“这幅画断断续续画了半年，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名字”。

“天上鹊桥，怎么样”，？她说。

看来这幅画了遇上懂它的伯牙了，“同学，先说说你的观点”。我仍然微微一笑。

“带有古风的男子和天上的女子，很像传说中的牛郎和织女”。

“请接着说”。

“男女主角分别位于画的上下两端，两人眼里是望眼欲穿的秋水和思念”。

“还有呢？”

“画中虽然没有画鹊鸟也没有画桥，但天空翻腾的云海，两人目光中的信念，虚虚实实之间，幻化成万千只鹊鸟之桥！”

“好，就叫天上鹊桥！”，我点了点头。

“我叫橘子，要不我们加个微信吧？”，她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李老师，和你一样，我也喜欢用夸张的线条和鲜艳的色彩”。她接着说。

“你也喜欢梵高啊。”，我心头一热。

“是的，”，橘子一边捣弄着手机，“李老师，我把你这幅画放到抖音上了，一个小时播放量已经过万了。”

“谢谢你，橘子。”

“后会有期，李老师”。

（2）

我和柚子有一段短暂的婚姻。

我们是大学同学，柚子喜欢我画的玫瑰，我喜欢她一口流利的英语。

婚前无忧无虑的浪漫，让我们忘记了柴米油盐，把诗和远方当成了生活日常。

柚子是一位女权主义者，什么事都给我安排得好好的，也什么事都要听她的安排。

在买房子的事情上，我们的矛盾爆发了。我倾向于一套50平的老旧小，不用贷款，但柚子要全新小区房，而且要120平以上的大户型。

“柚子，我不是一个特别会赚钱的人，我不想背着大额房贷生活。”

“没有压力就不会有动力，我们为什么不逼自己一把？”

“等以后有条件了，再换大房子也不迟。”

“李想，你这个人就是什么都不想，大房子的事，没得商量。”

“柚子，我现在不想过得太累，抱歉。”

“你是什么意思，要弃权吗？”

“我们的三观不同，你有没有发现，婚后的我们，争吵多过幸福。”

“啥意思，要一拍两散吗？”

“也许离了，对大家都好。”

我俩没有再说话，大家度过了一星期的冷静期，都仍然坚持自己。

因为没有小孩，没有房产，我俩轻松地办了手续。

“李想，你后悔吗？”走出民政局大门，柚子问我。

“也许我这个人把生活想得太简单，只适合恋爱，不适合婚姻。”

“你最爱的，不是我，是你那一堆卖不出去的破画，还有你幻想中的大画家。”

“柚子，原谅我，我太喜欢油画，也太喜欢梵高式的自由。”

“这些年，我竟然喜欢的是一个影子梵高。”柚子泪流满面。

“忘掉影子梵高，大学几年，我们彼此温暖过，相互成就过，就没有遗憾。”

“谢谢你为我画了那么多的玫瑰。”

“我对你的爱，都在那些玫瑰里，你喜欢就拿走吧。”

“我最喜欢那一幅蓝色玫瑰，有些高冷，也有些另类，更多的是一种忧郁美。”

“我的画，大都是脱离现实主义，带一些悲剧色彩的。那幅蓝色玫瑰，确实是画得最好的。”

“先放你那里，等你成大画家了，我再来拿。”

（3）

和橘子认识后，我发现自己开始热爱生活，不再是悲观主义和一潭死水。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北京画展后，橘子把那幅《天上鹊桥》放在了网上，引来了全国各地网友的围观和评论，那幅画火了。

没有标准的美，才能引起不同的讨论。网友有的喜欢夸张的构图，有的评论那些扭曲的线条美，有的喜欢虚幻的色彩对比，有的喜欢魔幻的意境美......

美术界，慢慢开始关注我，连同我卧室尘封的那些画作，也开始被大众关注。

橘子是我生命中的贵人，也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俩决定一起开画室。

橘子的生日马上到了，我决定精心为她画一幅画。

“不用特意画，你那么多作品，我挑一幅就好。”橘子说。

“也行啊，往期的作品，都是在心静的时候画的。”

“我最喜欢那幅蓝色的玫瑰。”

“要不换成其它的吧，这幅画是给我前妻的。”

“原来还有人和我一样，喜欢蓝色的玫瑰。”

“你们可能喜欢的是画中的忧郁和冷色彩的奔放。”

“你前妻喜欢，怎么不拿走啊？”

“她说等我成大画家了，再来拿。”

“她是在等日后再续前缘吧。”

“可能她并不是太喜欢这幅画吧。”话一说出口，我发现自己错了。

“别人不喜欢的，我也不要了。”橘子说完，扭头就走了。

橘子生日那天，我带她去吃韩式烧烤。

橘子家在云南，她们每家每户都有烧烤台，她们也喜欢吃炭火烤的东西，橘子最喜欢的是烤茄子，直从来到广东后，她又迷上了烤生蚝。

“李老师，我们喝点酒吧？”

“好啊。”我拿了两瓶菠萝啤，这个菠萝啤，也是广东的特色。

“橘子，那幅《天上鹊桥》，就送给你做生日礼物吧？”

“不用！李老师，那可是你的呕心作品，客人出三百万，你都没舍得卖。”

“这幅作品是在你的帮助下才火的，好作品就应该送给好朋友。”

“我也要向你学习，画一幅感动时代的作品送给你。”

“橘子，你怎么优秀，一定会走得更远。”

“我的理论基础是比较好，但我的艺术天赋没有你高，况且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

“你是95后，大把时间，前途无量啊。”

“但愿吧。”

两瓶啤酒还没喝完，橘子就说脑壳疼，我赶忙送她回家休息。

（4）

从那以后，橘子变得沉默寡言，每天把自己关在画室的小房间，早出晚归。

我知道橘子想要画一幅好作品，但非常心疼她的身体。

那幅《天上鹊桥》，橘子一直挂在画室。那个时候，国内兴起了一股仿名画热，就是专业画手去画世界大师的名画。

我发现，橘子也加入了，她每天起早贪黑的，竟然瞒着我，画梵高的高仿画，我俩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是美术专业的高材生，你会毁了自己的艺术生命。”

“如果没有钱，艺术生命有何用。”

“钱，对你就这重要？”

“没错，在我的世界，钱大于一切。”

“我真是看错你了。”

“你如果有钱，你的老婆，柚子，还会跟别人跑吗？！”橘子一下戳中了我的伤疤，我像一只愤怒的狮子，歇斯底里。

“无可救药。”

“你不用看我不顺眼了，我下个月就去巴黎。”

“你去巴黎干什么？”

“去把高仿画推向全世界！”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的。”

“以后各走各的路。”

我记得橘子曾经说过，她很缺艺术灵感，她一直想去一趟巴黎，去塞纳河畔，去梵高生活过的地方，去听印象派大师的讲座，去巴黎博物馆寻找灵感。

我忙着四处参加画展，参加演讲会，呆在画室的时间越来越少，心情也变得浮躁。作为一个画家，我很清楚，我的名气在上升，我的孤独在增长。

橘子关闭了国内的联系方式，我以为她要潜心学习和画画，也没有多想。

有的人，常在你身边，你没有觉得什么。一旦离开了，找不到了，你的心脏和肺腑会一阵阵疼痛，原来那个人在你的五脏六腑里，那么重要。

我时常想，如果橘子不那么爱钱，我们会不会成为一对灵魂伴侣？

半年后，我接到一个法国医院的跨国电话，指定让我飞一趟巴黎，去处理橘子的后事。

橘子的后事？我心头一震。

我到了巴黎，见到的是橘子冰冷的骨灰盒、一封遗书和一幅画作。

看完遗书，我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再也忍不住。

原来，橘子来巴黎，除了顺路看梵高，更主要是来治疗脑瘤，因为这里有权威医生。

原来，在读研三时，橘子一次脑溢血，被检查出了恶性脑瘤。

原来，她拼命画高仿画，是为了筹手术费，去做那个只有百分之二十成功率的手术。

难怪她生日那天喝酒会脑壳疼。

难怪她对我总是忽冷忽热，只是因为没法给我一个承诺。

我最后打开那幅画作，橘子取名为《人间泪桥》。

如同是《天上鹊桥》的姊妹篇，一对现代男女，想思成疾，望眼欲穿，爱而不得......

全画没有一滴眼泪，同样是魔幻的想象，夸张的线条，鲜明的色彩，像翻江倒海的浪花，更像如泣如诉的泪水。

如果说两幅画的不同点，就是《天上鹊桥》对未来充满希望，是爱而复得，而《人间泪桥》是希望渺茫，是失而不得。

“好一幅《人间泪桥》！”我的喉咙再次哽咽。

（5）

回国后，我把自己关在画室整整一个星期，画室里只挂了两幅画：

《天上鹊桥》和《人间泪桥》。

我想起了俞伯牙和钟子期的《高山流水遇知音》。

我想起了牛郎和织女的天上鹊桥。

我想起了我和橘子的人间泪桥。

我原本打算将两幅画，作为礼物，烧给橘子。后来，我改变了想法。

我要让两部饱含心血磨砺的作品，在世间流存下来，我还要给橘子远在云南的父母一个依靠。

是的，我将卖画的六百万转交给了橘子的父母。

是的，我为橘子重新画了一幅蓝玫瑰，取名《天上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