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月份的一个美丽的清晨，一位英姿飒爽的女骑士跨着一匹富丽的枣骝牝马，驰骋在布洛涅树林的花径上......”
这个段落是一部被寄予了极大期望的小说的开头。读过加缪的《鼠疫》，应该大多对这个“开头”有较深的印象。按照作者的期望，“有朝一日当我的手稿送到出版者手中的时候，他看后站起身来向他的助手们说：‘先生们，脱帽致敬！’”读到这儿你可能会心一笑，即使并不能让满目的奥兰满城瘟疫的惶恐、压迫感蓦然减轻。
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鼠疫打破了阿尔及利亚的奥兰这座小城市的日常。从成群的老鼠摇摇晃晃死到街头，到人们“淋巴结变成硬块，腹股沟肿胀”在痛苦呻吟中纷纷倒下，城市被封闭，人们在恐慌、期许、麻木中死去，或者在痛苦、挣扎、斗争之际迎来曙光，思想、感情与行为、品质都在灾难的“大考”面前一一暴露。坚守本职、日夜操劳的里厄医生，放射着“圣者的光辉”的塔鲁，信奉“个人幸福”至上却终于加入里厄、塔鲁行列的朗贝尔，对瘟疫幸灾乐祸、不闻不问的科塔尔，从“末日审判”到“孩子之死”的神父帕纳卢，还有小人物格朗，......各自代表了迥异的生活态度。
格朗的确是小人物。在里厄医生面前，“他是市政府的一个职员，长期以来患主动脉瓣狭窄症。因为他穷，里厄不收他的诊费”。他的外貌和风度能充分说明其“恰如其分的市府小职员”身份，“如果再加上修士般的走路姿态，贴着墙根悄悄进门的习惯，以及他身上的一股烟酒气味和毫无气派的神情，那么只能设想这是一个趴在办公桌上的人物，一心一意核对着城里浴室的收费标准，或为编制税收的年轻工作人员收集清除垃圾的新税率的参考资料”。
格朗的父母早在他幼年时即已去世，他在二十二年前考上学士学位，后来却为了与邻居家的一个贫穷的年轻姑娘结婚辍学就业。经过了好多年，他这个临时性的工作却一直没有实现当初雇用他的领导的“转人正式录用”的诺言，其实只因为他始终“缺乏适当的言词”，并且又拒用诸如“照顾”、“请求”、“感激”等词而“有失个人尊严”。庸庸碌碌的差事和少得可怜的工资，却丝毫不影响里厄医生难得的评价：“他的生活作风，从某种角度来说，可称值得人们学习。他一贯勇于坚持正确的思想，这样的人在我们城里或其他地方都是不多见的。从他吐露的有关自己的只言片语中就可看出他的善良和富于感情，在现在这个时代里，人们是不敢承认有这些品质的。”但是，忙于工作、生活贫穷、前途渺茫，同样挡不住深爱的妻子让娜弃他而去。
他虽然担任很多职务，但经常定期被叫到统计部门去管户口，因此在“离关心鼠疫还有十万八千里”时就有机会将死亡数字通报给里厄的统计报告。当瘟神蓄足全力扑向孤城，卫生防疫工作的组织越来越吃力，省府强令招募的群众服务组织又引起人们强烈不满，“外城人”塔鲁挺身而出组织了志愿防疫队。正是在这个“只有三分之一的生还机会”的组织，“丝毫称不上英雄”的格朗担当起卫生防疫组织的秘书工作，从事非常琐碎却必要的登记和统计。
有一件事，是他的邻居包括里厄和塔鲁也早已司空见惯了，就是他“晚上的时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后来里厄们得知是为那部注定要让编辑们“脱帽致敬”的小说。于是，在格朗为防疫“做些小事情出点力”将这“六到八点两个小时的时间贡献出来”后，常常得到塔鲁等在极度劳累时的善意调侃：“女骑士怎么啦？”格朗则老是这样回答：“她骑着马在小跑，在小跑。”朋友们还积极建言，将开头的一句修改为：“在五月的一个美丽的清晨，一位苗条的女骑士，跨着一匹华丽的枣骝牝马，驰骋在布洛涅树林的开满了花的狭窄的道路上。”然而由于朗读的缘故，句子末了一连三个“的”字听起来很不顺耳，让格朗仍一直沮丧。
格朗业余时间在卫生防疫组织里的“义务劳动”，让他有时办公室里表现得心不在焉，引起了领导和同事的非议。他却只是向里厄医生承认，“我实在心不在焉，我不知道怎么解决那句子结尾的问题”。其实，卫生防疫组织所需要的累计数据和统计数据的工作需要他大量和充沛的精力，“每晚他耐心地把卡片整理清楚，并加上曲线，慢慢地设法把情况说明得尽量精确”。所以常常地，他每天直接到里厄的医院，在一个办公室或医务室里找一张桌子摆好文件，就好像在市政府的办公桌上一样地工作——“一本正经地再不去想他的女骑士，专心致志地做他应该做的事情”。
疫病势焰不减，格朗和他的朋友们一样，经常处于一种筋疲力竭的状态。因此他常用这么两三个决定好的打算来振奋自己的精神，“比如：在鼠疫扑灭以后，要彻底休息一段时间，至少一个星期，以便认认真真地把他目前正在着手进行的使人‘脱帽致敬’的工作做完”，或者思念妻子让娜此时此刻可能在哪里，却根本没有想到瘟神有一天会追到他——
病情恶化，很快进入了衰竭状态。但他的神志稍一清醒，就立即请求朋友们把他放在抽屉里的一份手稿拿给他。一份五十来页的短短的手稿。有些稿纸上只是写着一句同样的话，只不过是抄了又抄，改了又改，增增删删。“五月、女骑士、林间小径”，这几个字一再地重复，用各种方式排列组合成句子。还有注释，罗列的那句句子的不同写法，注释有时极其冗长。但是在最后一页的末尾，只写着一句书法十分工整的句子，而且墨迹还很新鲜：“我亲爱的让娜，今天是圣诞节……”依照他的请求，里厄读出了这句话上面的最新改定的句子：
“在五月的一个美丽的清晨，一位苗条的女骑士跨着一匹华丽的枣骝牝马在花丛中穿过树林小径……”
“把它烧掉！”里厄医生执行了这一格朗大声的严厉、痛苦的命令，并坦言判定是他的最后一句话。然而奇迹不期然而到。到第二天晚上，已经完全可以认可格朗脱离险境了，虽然里厄对这一起死回生的现象一点也不理解，更不理解他的痊愈也成了整个疫情的转折点——鼠疫从此开始莫名其妙的撤退了......
与自带光环的的里厄、塔鲁或者与从精致利己主义转向主劝奉献的朗贝尔相比，即使与他救下的“瘟疫的帮凶、同谋者”科塔尔相比，在灾难的大舞台，格朗只给观众留下了平平淡淡的些许影像。而且从他这样的小人物身上，更多地让人看到碾压到他身上的不幸。但是，如同今年以来积极投身抗击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广大默默无闻、任劳任怨的奉献者一样，格朗用他的怀着那特有的善良愿望不假思索地“我干”，便能碾压回去一切庸众的“无视”。又如同用加缪赋予西西弗斯每天把石头滚上山的行为精神上的意义，他借用叙述者之口肯定了这种荒谬生活的反抗中获得的快乐和意义：“假如一定要在这篇故事中树立一个英雄形象的话，那么作者就得推荐（格朗）这位无足轻重和甘居人后的人物。”“这将使真理恢复其本来面目，使二加二等于四，把英雄主义正好置于追求幸福的高尚要求之后而不是之前的次要地位。”
姑且不去管加缪这部小说中的各种象征意义，诸如他的存在主义偏向、生活的荒诞性等等，生与死的角色多多少少也代表了加缪的肯定与否定，虽然他通过里厄承认自己就是这本书的作者，“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以客观的见证人的语气描述一切”。面对鼠疫积极抗争、始终与里厄医生并肩战斗的塔鲁死了，死于他的“浓烈英雄主义气息”；从消极到积极的帕纳卢神父死了，死于加缪已摈弃的“彼岸”；于灾难中“获益”的科塔尔疯了，没有了鼠疫的“避风港”，他这个鼠疫同盟者的末日也已来临......格朗与里厄医生、朗贝尔大难不死。他没有里厄的坚定信念和牺牲精神，但他与“变身”后朗贝尔一样地对生活具有强烈的热情。另外，他那颗比较善良的心和一个看似滑稽的理想同样给他加分不少——瘟疫过后的一天，他告诉里厄医生已经给让娜写了信，并且提到自己已重新改写了那个句子：“我把形容词全部划掉了。”
——平凡即真，不论多么平凡的人生都是值得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