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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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跟着我......”惊惧的声音攥紧了她的心。

一滴鲜红触目惊心,不紧不慢游魂般追着她,寻着机会想钻入她的肌肤,不依不饶,诡谲艳丽。有那么一刻,光阴仿佛被人拉停了,散落的光线照得水底灵动唯美,粼粼波光摄人心魄,她的心却不敢有所懈怠。

恍惚间,一阵颤栗,红色渗入她苍白的四肢百骸,呼吸顿滞,血液瞬间翻江倒海。

这是哪儿?满目苍夷的房屋,依稀瞧出是旧时大户人家的宅院。穿过杂草丛生的厅堂,她屏息听着踩碎瓦砾的声响,房间的墙壁在悉索剥落,雪花般散在光阴里,满屋都是,露出一幅斑驳的画卷,隐约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刺马奔腾,桀骜不羁,佩剑张扬。透过窗户彩色的破口,屋外天色昏昏沉沉,似如槁灰。倏地她瞧见那扇雕花门,莫名心跳加快,一丝惧意令她驻足,屋内似有眼睛,飘渺虚无,觑着她的举动。院外枯黄不清的枝叶在翻飞,露出远处褐色山峦。无处不在的黑色眼睛在群山徘徊,一吸间,天地苍茫一片,一呼时,世间枯荣,尽成因果。

她缓缓退出去,退到那间很小的屋子,觉得该有面铜镜,铜镜?定睛看妆台空无一物。深渊般的漆黑深处,那点鲜红再次飘来,她身子颤栗......

箫声起,凄厉婉转,似万马奔腾。


沪上,顾家商行,底楼药铺的秤左右晃动,小二蹭亮脑门下的眼眸盯着中心,两侧错落有致的盆栽散发出淡淡幽香。二楼办公楼内,留声机徐徐流淌的古老乐声,拂过墙上的墨香回荡在考究的屋内,滑过古朴典雅的木制家具表面,钻入伏案那人的脑海。沉浸的乐声令顾浠彤,顾家大小姐萦绕她昨晚梦里的箫声,凄厉地划过心尖。

“换了吧,给你们两个铜盆都可以去要饭了!”她望着留声机方向,榉木桌案侧边的两人相视一笑。

“是。”方漓偷笑着轻盈走去,经过男孩萧立身侧时目光掠过他右手表面。须臾,欢快的乐声飘出,如香兰在笑,燕雀在鸣。折返时瞧着顾浠彤又在走神,笔尖的墨水在纸上溢出。

方漓轻声道“该出发了。”顾浠彤回神应了一声。今日是顾家老太太,也是顾浠彤祖母张罗设宴,见见早年结亲对象,沪上陈家的公子陈澂。据说是举家从京城搬来上海不久,陈公子出洋回来后加入新军闹了阵子革命,此时的他或许带着乱世的血腥和颠覆旧朝的勋章。西面墙上刻着鸢尾花的剑鞘寒光一闪,扇形的雕花窗格里透出的光线照在上面,清冷锋利,据说此剑覆着经年的血腥。顾浠彤很喜欢,挂在此处权当装饰。快速完成手上的批复,她反复斟酌着最后一份文件,将它压在最底下,货物即将抵达港口,万不可出事。

自父亲去世,顾浠彤便女承父业接替他在顾家执掌货运生意,这是顾老太太给了她冲在人前的机会。面上所有人都奉承老太太,背后皆盼着她早日入土,好分家产。

方漓轻托顾浠彤的米色薄风衣候着,初春的气息中飘着暖意却依旧肃冷,如同悄然传播沪上的新思潮,沁入心脾却又令人意志不坚。顾浠彤起身,手臂离开烫蜡的红木扶手,细草图案的椅子上散着经年的光泽,映出她脑后的马尾,大小姐厌恶千篇一律的发髻。独独喜欢自己的一份清爽。家族的孤立她不在乎,宠溺她的老人包容她的离经叛道,族人背后再如何议论,老太太始终笑着站她身后。老太太出自清流贵人,见过世面,非那些争名在朝,获利于市的人可比。

“走吧。”顾浠彤消瘦的面颊给人一种与生俱来的淡漠感,方漓却不觉疏离。

她将风衣搭上顾浠彤的碎花衬衣,当满街都是高得跟鼻尖齐平的衣领时,大小姐独爱这份小清新。方漓跟在后面注视着女孩纤细修长的身段,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将她从潇湘楼救出来,几年前女扮男装的她更加潇洒不羁。方漓打心里羡慕,她活不成顾浠彤那种鲜活的样子,她也出身书香世家,家道中落后被叔父卖到青楼,声名鹊起时往来尽是名流,可任尘世如何喧嚣却无一人真心为她而来。然而就是顾浠彤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命人丢了包银子给老鸨,从此方漓便隐身顾家,尽心尽责照料她。有时兴起,方漓会问她为何如此做?一句见不得女人伤心,令一个久经风月场的女子潸然泪下。萧声咽,离人泪,顾浠彤感觉恍如隔世,一曲箫声仿佛不死不休般缠绕心神,养尊处优的她不明白何来如此多的愁绪。

木制楼梯上,一阵脚步声下去,萧立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他胸口始终萦着一腔热血,对顾浠彤从没二心。

楼梯口萧立再次折回,凑近顾浠彤一番耳语后,她步伐带快,脑海却浮现两年前初见萧立的样子。午后的枪响将人拉出混沌,差点惊落顾大小姐手中的生辰贺礼,那是她精心为祖母准备的。方漓壮着胆哆嗦着挡在她面前,几个巡捕房的人骂骂咧咧走来,其中一个收了开火的枪, 不远处一个男孩倒在血泊中。怒火中烧的顾浠彤被方漓拉住,那个时代杀人仿佛就是杀鸡。那些人查看一番后往回走,经过顾浠彤身侧戏谑的样子她一辈子都难忘。一样肤色的人在为洋人卖命,草菅人命,法租界领事馆都设有私人法庭,华人一旦进去基本都会定罪,反之便是不了了之。幸好萧立遇到顾浠彤,经过两天两夜的抢救他挺了过来。

来到药铺门口,一条触目惊心的血印子顺着马路延伸到门口,地上蜷缩着一个男子,面侧脸血迹斑斑。顾浠彤裹紧风衣有些发怵,看热闹的人永远多余管闲事的,四周车流往来只为生计,根本无暇顾及他人的死活,对面洞开的铁窗倚着眺望的人。药铺的伙计试探完那人的鼻息,冲她微微摇头,方漓拾起那人身侧碎裂的玉片,通透的白色散落在鲜红中,破碎几片,却有一丝暗淡的光亮射出,方漓擦干净递给顾浠彤。

“小姐,你看!”梦里的床榻边,顾浠彤似乎也握过相似的玉佩,冰凉温润,她心一动。

“救人!既然在顾家门口,也是条活生生的人命,阿立,去吕叔那!”她想着吃斋念佛的老夫人该不会怪她。马车上,萧立帮着止住那人流血的伤口,她尽心竭力似乎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他腕表上沾了血滴,一只手伸过来擦去那滴鲜红,他一惊,看到顾浠彤缩回手茫然的样子,“小姐,不必......” 顾浠彤却沉浸在昨夜的梦里,那个庭院,荒无人烟的房屋。

今晚梦里,还会去那儿吗?

相亲,婚嫁遥远的仿佛只存在梦里。顾浠彤梦到过出嫁的场景,颤巍巍的凤冠,光耀耀的霞披,大红纱灯,流苏彩轿。只是从未有过新郎,唯有红盖巾下忽明忽暗的红烛,手中紧张揉搓的帕子,不知等着谁,还心急如焚的样子。

车子穿过梧桐掩盖的旧楼房,枝叶添上了新叶。弄堂上方寻常人家晾着的衣衫随风荡漾,布满电线的灯杆对比着十里洋场的繁华,顾浠彤时常会错乱在租界和华界的世界中。

将萧立和那人留在在吕氏诊所。顾浠彤和方漓踏进名流聚集的哈同花园,一片废墟建起来的中式园林,逐渐成了沪上名流的聚会之所。亭台清旷,绿云细草,花木珍奇,繁花斗艳,甚至还种着邻国的樱花,酣艳风流。无视周遭若有若无的视线她跟着侍童迤逦进厢房,里面别有洞天,屋内字画书法,一娇艳盆花独踞案中,踩着脚下柔软的西式地毯,足有一寸多厚。听到母亲在与陈家人说到祖母身子不适未能亲临,瞧见顾浠彤后视线纷纷看过来。母亲象征性地责备几句,遂引见陈家人认识,那个手握白玉鼻烟壶的中年男人便是陈瀓父亲,旧朝的官员现转投沪上的金融业。他眷恋地移开闻着的烟壶,幼年顾浠彤见过他一面,身侧那位较小的女子姓方,该是他娶得新妇,眉翠含颦,樱桃小口,狐裘围脖刻意搭在她紧身旗袍上,佩饰琳琅闪烁,这么个人趁着陈澂不在,挤走了其母。

“久闻顾家大小姐芳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不似寻常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顾浠彤瞥见母亲笑意一敛,迎着那位方姨的目光道。

“方姨能得陈伯父的宠爱,定是见过世面的人。”女子脸色有些不悦,用手肘轻触身侧的男人,瞬间鼻烟粘染陈父上唇,一丝愠色浮现,却见他直愣愣盯着顾大小姐身后的女子,方漓便入了她的视线,细看后一惊。顾浠彤有所觉察,将风衣递给方漓,叫她门外候着。随后她落落大方坐到母亲身侧,陈瀓父亲的目光怅然消失在门框边。

此时,一个男人带着春风出现在门口,年轻军官模样,眉目清疏,还将满园春色描摹在脸上。顾浠彤思忖着,这人果真闹过革命?明显是个保护得很好的世家子弟。

“各位,将军临时有事来不了,命我前来陪同,顺便和顾家说声歉意。”陈父面色转阴,方姨愠色下带着丝讥讽。顾浠彤母亲赶紧打圆场说不碍事,碰面而已。花茶的清香飘来,顾浠彤托着茶盏饮了一口,庭院处旁人的说话声隐约入耳,说着巡捕房此前打人之事,还有什么将军在此处养伤......顾浠彤不经意想到那块碎玉,那人,不知醒了没?

“这位是顾小姐吧,英姿飒爽,果真不凡。”顾浠彤回神迎上男子疏朗上挑的眉眼。男子名叫吴沣泽,看向她的眼神有些琢磨不清,吐属却不凡。席间,酬酢一番,宾主相互敬酒,酒过三巡他谈洋务说西法无所不知,对顾浠彤也照拂有加。余光中,顾浠彤瞥见母亲不时附和,甚至忘了端起茶盏,清风扑面,她许久未见母亲如此开心了。

一顿饭毕,顾浠彤舒出口气,辞行后提脚意欲离开,陈父叫住吴沣泽,叫他送送顾浠彤。车上,方漓依旧心不在焉,陈父的眼神依旧那样咄咄逼人,昔日风雪场上的达官贵人,口口声声说要为她赎身,不想纳妾比谁都快。顾浠彤眼底风平浪静,回应着吴沣泽的寒暄,年轻军官目光灼灼,每个毛孔都透着鲜活。她想着陈瀓是怎样的人?也是这般明艳的样子?视线瞥向转向窗外,心头划过梦里红盖巾下的样子,是心急如焚!她究竟在等谁?


入夜,千军狂流踏梦而来。箫声一起,仿佛是瓦解洪荒亘古的巨人,千军万马在顾浠彤身侧踏过。腥风血雨中她屹立在庭院桥头,目睹撕裂人心的一幕,心中弥足珍贵的东西被蹂躏践踏。她挥动长剑直冲过去,战马嘶鸣......她太累了,天边落日余晖在缓缓散尽,夜色如雾般攀上宅院,她等着夜色将身影包裹,直至消融。

耳畔鸟雀的鸣叫,黑夜终究没将顾大小姐吞噬。

“号外,号外,学生游行,宁为玉碎,勿为瓦全,外争主权,内除国贼......” 报童穿过街上的声音。她起身拿起晨报,莫名的期待攀上指尖,新思潮引发学生爱国行动,年少的无畏伴随着历史的每个转折。梦里她挥起刀剑厮杀,守护着什么?要尽快将那批货运到广州已尽绵薄之力。

旧朝,仿佛成了经年的往事,那些带着腐朽气息的人,近期还踏上祖母母家的门槛去游说,却不知大势所趋。顾浠彤一度想北上求学,女子学堂的开办吸引了众多新女性的加入,最终祖母拦下,乖孙,要去,等我走了再去。

嵌着象牙的花梨木梳妆台上,那块破碎的玉闪着晨曦的白光。她借着光线小心翼翼将它拼合,一颗心跃然眼前,完好无损,甚至还可以转动,在一众玉件中有丝异样。顾浠彤用白娟包好,打算稍后让方漓还给那人。昨日取出子弹后,那人尚在昏迷,不知近况如何。

杂志社的报刊层出不穷,顾浠彤翻过报纸,看到“风十二刀”的名字不由轻笑。那首新潮的时文小诗读来朗朗上口,拿时文做时文各逞才华,不拘泥旧派。近来方漓也在说起风十二刀,说他的名字,他的诗句,直白大胆的文风。方漓料想此人定是出洋归来的学子,或许还是个俊俏的妙人,否则怎能将诗文写得潇洒不羁。顾浠彤不语,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祖母房内精雅绝伦,明窗净几。她和老太太其乐融融地用早膳,顾浠彤瞥眼看着中堂那幅没有题识的白描画,斑驳泛黄,那将军的眼神似在凝视心爱的人,出自谁手?“据说是族中某位先祖之画,荫佑庇护顾家上下......”祖母的鬓发在淡淡的晨曦里泛着银光,深蓝缎子上的刺绣小荷清新脱俗,她靠在那张影木书案的椅子里不紧不慢说着光阴里的故事,她掩去了画卷最下端曾经的名字,顾浠彤,随着时间模糊在了光阴里,却赋予了最爱的孙女。片刻,她轻轻挥手催促着顾浠彤出门,翠绿的玉镯衬得露出的肤色有些苍白,眼底却温润含着宠溺。顾浠彤去了商行,那批货到了,如何将这些枪支弹药运到广州她在等个时机。

方漓昨夜在诊所照顾那人,此时已到了商行,茶盏底浮着翠色摆在顾浠彤纤尘不染的桌案。方漓说那人醒来过几次,顾浠彤掏出包着玉佩的帕子,递过去,“还给他,或许是他特别重视的物件,可惜碎了!”伸回手时她一阵刺痛,掌心出现一滴鲜红,方漓在她眼前模糊,这是怎么了?


顾浠彤酣适间,一阵鸟鸣。她睁眼环视四周,小屋内陈设清雅,一种熟悉感似梦里而来。她整了整身上淡青色衣衫,对面梳妆台上的斑驳铜镜里照出一张熟悉的面容,竟是年轻时的方漓。方漓本就生得艳绝人寰,年轻几岁便是逆天了。顾浠彤总被祖母调侃说少了方漓的柔美,生来便是桑梓生光的她,棱角分明俊美清秀,非寻常女子可比。

顾浠彤失魂落魄地跑到銅镜前,捧着她那张脸左瞧右看起来。此前祖母曾不经意说过方漓的命格是来帮她挡灾的,挡灾,莫非是来捉弄她的。

“哎呦,这是又犯花痴了!难不成还想去魅惑我家将军!死了这条心吧!”折辱人的话语自门边而来。

什么将军,谁稀罕!顾浠彤在家可没吃过亏,冲着门口那张嬷嬷一样的脸竖眉。此时她本就心神错乱,顶着方漓的脸说着顾浠彤的话,是魂魄穿到了方漓前世?一掐大腿,疼!顾浠彤茫然,站起的身子有些虚,腹中空空也不知睡了几天。“又惦念上吃了!整日搔首弄姿无所事事,莫非以为自己是上京城的闺秀!”顾浠彤急需填饱肚子,出门时故意撞了那婆子,婆子一个趔趄,口中嘶嘶作响。

穿过走廊,跨过门廊,梦里的宅院赫然出现在她面前,只是此时填满了生活气息。悠悠檀香若隐若现很好闻,桂馥兰香时节此处连花香都没有,只飘着那几盏五凤齐飞的绢灯,可惜了偌大的院落。金秋的顾府可是百花斗艳,枫叶荻花,芬芳扑人。

种上,她要都种上。

穿过小桥流水的湖面方才找到厨房。这里所有人的装束她只在家族祠堂肖像上见过,面带诧异的人瞧着昔日唯唯诺诺的女子,今日变了性子。须臾,在众人愕然中她坐上门口的台阶,端着花饼嗅着春风开始享用起来,厨子们瞧着这一幕,午时的困顿一扫而空。

“这漓娘子莫非魔障了?怎少了平时的拘束?”

“是不对劲,似换了个人,不对,确切地说是换了灵魂!”

“可不是,她一连睡了几日莫不是中邪了!”

......

顾浠彤听着下人说她的闲言不语,实在忍不住,幽幽开口道。

“你们才中邪了,府中将军呢?”

“漓娘子,将军去西北边界不日即将回府!”

片刻,顾浠彤终于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她”原来是将军在征战途中从风月场所救回来的,离开将军府的“她”实在无法谋生,故留了下来。此前“她”总在将军必经之路上恭顺地候着,无人知晓她在等什么,久而久之被说成意欲用美色魅惑将军。小将军没有妻室,往日的婚配女子皆无故死去。上京城的姹紫嫣红不入其法眼,攀附痴缠之人虽路泽不绝,可他生性淡漠,故至今未娶。如今“她”可是顾浠彤,怎会去迁就他人,多少人踏破顾家门槛来说媒。

接下来,清雅萧闲的日月,顾浠彤过得很快活。她翻土种花,出门闲逛。甚至扎着男子方才束起的高马尾,拿着庭院兵器架上没人使的破剑比划剑术,逮着机会找马厩里没人骑的战马旁若无人的在庭院里兜圈子,摔过痛过,最终稳稳地驾驭了它。陈府所有人都觉得她不可思议,不敢招惹。

她不甘心屈居一隅,开始女扮男装出门闲逛,本想做点生意,想来将军府也不缺钱。上京城街道的规模堪比沪上,商铺林立,眼花缭乱。日子久了,她听了一耳朵关于陈府少将军的消息。这天,她又咬着花饼听着铺子老板娘不容置疑的叙述,“那陈府小将军啊,一路走来着实不易,且说他五岁时,陈将军与夫人便在关山遇袭,据说是被奸人所害,将军自此被其父属下带大,从小随军历练,那么小的孩子,造孽啊!跟着那些将士们,出生入死,寒来暑往,你想想,怎么熬过来的,唉,那些个说他冷漠的人真该死,幼年丧母,何来的温情,何来的笑容可言……”胡饼从顾浠彤嘴角滑落。

“哎呦,你还听傻了!”老板娘走开去招呼生意,旁边桌凑过来的男子继续道。

“这位小爷,外来的吧,你有所不知,听我那当差的叔父说,如今小将军处境才令人唏嘘,鸟尽弓藏不说,还被觊觎他权利的人打压,什么清流,屁!这世道,真是说者的天下,唾沫淹死人,那些个耿直的武官便吃闷亏了……此前小将军还在牢里待过一段时间,瘦得不成形……”

“这位爷,眼眶怎还红了!”顾浠彤尴尬地笑笑,直言进了风,她竟然开始同情他。

“小爷,怎走了?”

她抱臂恍惚地朝将军府走去,入秋时节满地金黄,一片旋转的杏叶打在她头上都未觉察,踏上府门台阶,突然撞上什么人,她依旧思索着未动,对面也是静默不语。顾浠彤抬眼,又对上那蝴蝶般扑闪的睫毛,俊秀深邃,清澈细长,秀目尾部略有弧度,面如冠玉,齐整娟秀,眼底闪着细碎光阴下的芒色。顾浠彤蹙眉抬眼愣在当场,那男子冷漠中透着无比的干净,需要面部很清晰地瞧见很多道细碎的伤疤,却还是很干净清澈,这类人印象中不多,萧立算一个。他抖动的睫毛像蝴蝶闪着,坚韧漂亮,男子掩手轻咳。

“你是,是将军吧!”惊喜闪过女子的眼眸,那是真的欣喜。

“漓娘子,你着男装也如此好看!”将军身侧平时话多的侍卫凌鹜冲着她道,顾浠彤侧身让开,依旧抱臂靠在门框上,那丝檀香随着一袭暗红色官服飘过。将军步履微颤,没有言语,伸出指尖取下她发髻上那片亮黄残叶,把玩着朝前。这幕看傻了那个玲珑的凌鹜,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同手同脚地跟上将军。顾浠彤刚才面上微热,追着他的清癯的背影若有所思,片刻松开手臂,转着高马尾勾起嘴角踱进了府门。

“将军,这边,反了,将军这是怎么了?”另一个侍卫很懂的样子,让他莫问。

门内的顾浠彤脚步迟缓,微微一笑进了她的小屋,她发觉今日心情无比美好。

翌日,当顾浠彤摆弄着那柄破剑时,身侧的兵器架上多了一柄刻着鸢尾花的佩剑,正好合适她的手掌,她心领神会立马挥舞起来,逐渐成了她的佩剑。

随后,她改回了顾浠彤的名字,不管这身躯此前是谁,往后她便是上京城的顾大小姐。

几日后,陈瀓临时急召进宫,身着官服的他穿过湖面小桥,粼粼水光里一张俊秀冷峻的面容,眼神天生有种疏离感,微蹙的眉峰显出肃杀之意,令人看了不寒而栗,若不是穿了朝服便活脱脱一个血雨腥风,戎马倥偬的将士。一片叶子落水,碎了湖面的身影,当他瞧见另一侧的女子时,肃杀之气陡然散了,

“将军,晚上一起用膳吧!”顾浠彤心中酝酿很久的话脱口而出。

然而没等来两人的共进晚餐,心急忙慌的亲卫赶来,“将军叫属下来和彤姑娘说,他不得不失约了。”摸着新换的衣衫顾浠彤有些局促,她竟然开始担心他,府中下人此时人心惶惶。

“凌婺回来,怎不见将军?”

“怕不是又被那帮酸儒言官弹劾了?”

“我家将军战功赫赫,怎会拥兵自重,交出兵权还不罢休……”

“说什么胡话!”

......

她看了眼门口的凌鹜心神不宁,仔细盘问后方知,才知将军被当堂羁押下了天牢。原来有人冒充将军的字迹写下他勾结邻国的证据,天子震怒,不问青红皂白押入天牢,木秀于林,风必吹之。顾浠彤自小精通书法,特别擅长模仿名家字帖。她让亲卫去拿来那几位和将军不对头官员的笔迹......反正她也不属于这个世界,万一救人不成,死便死了。


几日后,一切准备妥当。清晨秋霜雪白满庭,顾浠彤一身素裙衣袂飘飘,府中的人都出来送她出门,甚至包括那个不对眼的婆子,睁着期待的眼神远远站着。秋风吹拂,一种悲壮的气氛萦绕府中。冒着冷风她骑马去了皇城,此时的朝代和顾浠彤所处的旧朝似乎很相似,日薄西山的天子昏庸,佞臣陷害忠臣,忠臣跌入搅起的风浪。

至宫门口,她不情愿地双膝跪地,包着膝盖的棉护减轻了着地的痛楚,“民女乃陈将军新妇,如今夫君蒙冤入狱,特来为其鸣冤,烦请大人将状子递给天子......”她托着状子的手微微发酸。

“走走走,速速离去,未曾听说陈将军有哪门子新妇!”守宫门的侍卫不耐烦地催促着,站在风里仿佛一尊光阴的泥塑。

顾浠彤的火气窜上头,收好状子翻身上马,在侍卫直愣的眼神中直闯朱色宫门,身后陈府众人皆是冷汗贴背,未曾想这个昔日柔弱的女子如此桀骜不驯。偌大的洛城平日里从未有过女子骑马,更别说闯皇城了。马背上的顾浠彤裙子缠绕脚面有些不适,她策马进了宫门,侍卫大呼小叫地追赶,前方宫门处已有兵卒弯弓搭箭,“私闯宫门,再不停下,弓箭伺候!”

顾浠彤置若罔闻,直至第二道宫门。宫门内蹄音传来,一个浑身裹着锦缎的男子闪出,眼神戏谑地一挥手,弓箭手停下,“有意思,小娘子如此大胆,竟敢独闯宫门!你!”顾浠彤勒紧缰绳,看出此人非富即贵,意欲下马一番解释,却在下马时被裙子绊住,男子纵马上前抱住,眼梢带笑,一侧嘴角上扬看着顾浠彤,融进去不放的样子。随后侍卫言明原委,“陈将军新妇?你怎成了......”侍卫口中的三殿下重新看向她。顾浠彤慌忙站直恳请他帮忙,细看男子竟有几分吴沣泽的影子,天皇贵胄的优渥感跃然面上,不似将军的淡漠和肃色。若说将军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此人便是苍穹闪烁的星月。

“漓娘子,随我来吧。”三殿下带着少年的天真说道,眼前女子素颜如玉不施粉黛,却竟然不认识他了。他脑海缓缓浮现那个衣袂飘飞的鲜活身影,上京城特立独行的潼妃,他的母妃。眼前女子如此陌生,那摄魂的风姿连面颊上细小的雀斑也令他迷恋。三殿下有些茫然,时日不多女子怎就变了个人似的,便宜了不解风情的陈小将军。

顾浠彤所处的时代,新思潮下旧制衰微分崩离析。此处依旧皇权威严高高在上,她提着裙摆拾阶儿上,皇朝更替,百姓必将成为主人,还世间一片净土。片刻,殿门侍卫通报后三殿下入了朝堂,须臾出来引着顾浠彤觐见。他眼角觑着她的模样,只见女子不卑不亢从容不迫,他挑眉一笑若有所思。站在朝堂一侧的酸儒表情肃穆都斜着脑袋观看,右侧武官愕然注视着,皆想一睹将军新妇的风姿,此时一见如塑当场。顾浠彤闻着殿堂类似发霉的气息往前,白日的朝堂依旧点着烛火。斜靠着龙椅的天子收敛眼神看着由远及近的女子,微闭的眼眸睁开,看看清女子面颊的雀斑后微微蹙眉。顾浠彤琢磨着老头的心思,方漓神仙般的面容断不能让老态龙钟的皇帝给看去了,别救人不成将自己搭进去。

几番字迹对质,她一针见血指出那份书信的问题,字迹形似神不似,将军府的纸张都是经年未变的旧纸,不是世面上细腻白皙的新纸。随后她呈上昨夜信手写下的几封书信,其中有状告右丞相勾结齐王的。几日前她听说齐王叫人出面拉拢将军不成,没几日右相就呈上将军勾结邻国的奏折,这两人沆瀣一气想置将军于死地。顾浠彤的笔迹几乎以假乱真,那可是顾大小姐几个通宵达旦练出来的。皇帝老儿面色由红转白,一阵咳嗽后有些疲乏,丞相和亲王勾结,还想拉拢将军,这不反了天了。下跪的女子着实胆大,虽言辞凿凿但他要关上她几天,随便一个理由人便入了大牢。顾浠彤无奈笑笑,她也没打算三言两语便将一切扭转过来,她只是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经过三殿下身侧,她微微颔首以示感激,心中却有些异样。

几日后,天子身子好转,整理龙袍恢复朝政。几个往日和将军不对的臣子吃错药般下跪求情,直言将军是被冤枉的,脑海里都是昨日收到的要挟信。果然看轻了这位小将军,这人不光会打仗还会玩弄权谋,罗列了他们的所有罪状,贪污、狎妓等不计其数。这番操作看傻了灵台自视清明的天子,加之一众武官的保荐,不得已他只好命人放人。

将军一番穿戴上了朝堂谢恩。须臾,瞥见鬓发散乱的顾浠彤出现时惊愕万分,女子跪谢天子前朝他微微躬身。几日未见,清癯的男子腿脚有些不利索,她鼻尖发酸,敛了目光情绪含在眼里,不敢去看他眼中显露的柔软。

“陈将军,众大臣为你请命,你的新妇还独闯宫门......孤会彻查幕后之人,如今右相已羁押再审......”耳畔是皇帝老儿假惺惺的说辞,顾浠彤猜想这或许是皇帝老儿一石二鸟的计谋,如今只是打中一只而已。

那淡的几乎快化了的檀香味绕上顾浠彤的鼻息,她攥紧袖口,泪水逐渐溢满眼眶,呼吸急促起来。那人双眸盛满了笑意,仿佛一汪清水漾起的涟漪,他竟然会笑,还挺好看。

“一起回家,娘子。”顾浠彤面颊温热,局促地点头,那檀香的味道撩得人心神不宁,简单一句生生将泪水逼了出来。

“好!”她将左手放入他伸出的手掌心,掖了掖右手的袖口,捏住了一点晕开的鲜红。打小除了父亲,顾浠彤还没被其他男人碰过,此时她浑身上下的肌肤似被焚烧起来,仿佛在想重新活过一次,稳了稳颤抖的身子。将军看向她,睫羽根根分明,竟露出少年人的天真,明朗干净,他原来也可以这样。“站不起来了。”膝盖跪的时间久了她有些麻木,只见男子缓缓蹲下,将她揽入臂弯,迈着微跛的步伐走向殿门。殿门外一束光线照在他面上,带着圣洁的暖色,掩盖了腿上的伤痛。

一众侍卫瞠目结舌,顾浠彤意识到自己一只手正牢牢抓着他的前襟,慌忙松开,左手覆上右袖口。余光里她瞥见那人像被灌了一脸的春风,温热再次泛上面颊。无人留意到殿门右侧,身着金色华服的三殿下怅然若失的样子,眯眼间面露愠色。

宫门处,每日都来候着的陈府家丁一阵惊愕过后,欢呼雀跃。

马车内,将军开了口,“你受苦了。”

“不苦,你没事就好!”顾浠彤手脚恢复了灵活,除了右手还隐隐作痛。

“这些,还是擦了吧。”顾浠彤讶异间,那略带粗糙的指腹擦拭着顾浠彤面上那些雀斑,温热使两颊绯晕,衬着方漓白皙的面容看痴了小将军,此情此景足够他消化一生。

“饿了,想、想吃饼。”

“好,吃多少都买。”顾浠彤觉得这人真的傻,她能吃多少。

“右手可有碍?”他注意到了那片血迹,顾浠彤手臂回缩,他面上泛起自责,轻轻拂起衣袖擦看伤情,“买了饼速回府处理下。”顾浠彤点头,有人关心真好。

饼摊上,老板娘有些愕然地盯着将军同行的女子,似曾相识。不容分说烤出几个香喷喷的花饼端了上去。

一夜间,陈将军新妇大闹朝堂的事迹传遍街头巷尾,仿如沪上走街串巷的报童。上京城的百姓皆在揣测,将军与新妇不日将红珠帐底絮语三生,水玉帘前盒誓钗盟。顾浠彤回府处理好伤口便倒头大睡,可怜跛着脚的将军在她门口空转悠。

天际一轮胭脂般的落日,在慢慢地沉下山去。入夜,箫声欢快流转,湖面被洒上了一片浮光,桥上的将军胸口铺满了温情,面上少了往日的冷峻。苍穹茫茫空冷月在天,一腔温情在胸,佳人却在呼呼大睡。

再遇将军,顾浠彤竟有些心慌,将军清冷不善言辞,眼底却不掩宠爱。顾浠彤提出让他分散陈家军,天子虽说暂时没有对陈家动手,可忌惮和猜疑依旧悬着,只有主动分散陈家军解除天子的忧患,亦或可以沉迷美色,顾浠彤说完面颊微微泛起红晕,对面男子微勾唇角,笑意更浓了。

几日后,陈家军编入朝廷军,分散在上京城守军中。陈将军与新妇出双入对,青楼酒肆流连忘返,百姓纷纷议论将军新妇实则是个“放诞美人”,原本忌惮陈将军的人轻了警惕,令刚正不阿的男子沉沦只需一个美貌的女子。

冬去春来,边疆传来战报,番邦来袭,已占领了边陲小镇。骁勇善战的陈将军不得不从“温柔乡”出来,殚精竭虑地再次披甲出征。一块祖传的玉佩递到顾浠彤掌心,将军允诺上元节前平定一切,归来迎她入门。顾浠彤明净的眸子看着男子,想将他装进去,装下这尘世间的一泓清水任由她嬉戏。

清冷细雨,清癯的男子披上擦亮的金色甲胄,即将策马踏上北方的路途,风从他背后猎猎而过。回眸间,他瞧见女子眼梢的泪似春日的梨花般扑簌而下,掉落在他心底的某处,碎了一地。梨树花苞尚在挣扎,枝头翠意依旧在酝酿,无尽的酸楚留在风里,吹起无依无靠的清意和她血色的裙摆。

顾浠彤紧握玉佩的手在微颤,脚步空落落不在实处,面前的人即将遥不可及,仿佛每个梦里的样子。要待春暖花开,她种下的花卉挤出花苞后将军才回来。

二月后,上元节前夕,陈府张灯结彩,一封滚烫的书信从边疆快马递到顾浠彤手中,边疆大捷,边陲小镇收复,将军不日将回。顾浠彤喜极而泣,望着中堂那幅亲手画的将军英姿图傻笑,倏地她僵住了,这不就是祖母中堂的那幅白描画,原来是自己画的,看来世上一切皆有因果。

顾浠彤来到即将是两人的婚房,端坐床榻边演练着他归来洞房的情景。手握玉佩她静静坐着,凤冠霞披在身侧,烛光下金灿夺目,她,顾浠彤在这世要婚嫁了。

终于盼到上元节当日,上京城从城东到城西皆是彩灯高悬,满城百姓皆沉浸在捷报的欢愉中,古来征战几人回,顾浠彤无端惴惴不安。

红烛映照下,云母屏风后有人轻声推门而入,一阵风跟进来,红烛摇曳。顾浠彤慌忙坐下,红盖巾里装满了风。她内心一阵狂喜,随着那人的走近,她心在下沉,不是檀香的味道,似青灯古佛的淡香,那人步伐略有踟蹰。

“谁?”

一紧张,她手中的玉佩碎裂,鲜红染上玉器,红烛在眼前模糊,这是要回去了吗?


沪上,吕氏私人诊所,树木浓郁云盖,僻静清幽。顾浠彤缓缓睁眼,眼角有些绷紧。清秀的女医师拿走她胸口的听诊器,“醒了?小姐是梦到什么吗?怎么一直流泪?”顾浠彤微微摇头,心头一口气闷得紧。看着走进门的祖母,鬓发如霜憔悴不堪,“祖母!”她再也绷不住,枕着老太太的手臂号啕大哭,“乖孙儿,我的彤儿,终于醒了!这是谁给你委屈了!”顾浠彤直哭得头脑发胀,在祖母爱怜抚摸下她哭累了,昏沉闭眼缓缓睡去。将军肯定出事了,推门的到底是谁?鼻息间一阵香柔花叶拂过的味道。

吕氏诊所是洋人捐款所开,然而那洋人做的是鸦片生意,一面扮着救世主一面夺人心魂。经过恢复和调养,顾浠彤四肢百骸有了力气,她走出病房想透透气。此前的种种如梦似的,重拾原本的生活需要些时日。方漓每日都来待上一会,体恤照料。

穿过庭院门口的那个病房,隐约传出笑声,听着像方漓。顾浠彤顿足,透过虚掩的门缝瞧见床边的方漓眉目如画,正掀开床上男子的衬衣,顾浠彤一惊,方漓觉察后放下那人衬衣迅速起身。顾浠彤视线转向男子,瞬间一个站立不稳,后退一步靠上门框,三魂瞬间去了二魂,方漓及时扶住。怎么是他?男人的容貌和梦里的将军一模一样。男人脸上极淡的笑意,见到顾浠彤面露好奇,眼神复杂,收拢敞开的衬衣,遮掩手臂上白色的绷带。

“大小姐怎么来了,他是那天、那天你救下的人,陈公子。”方漓介绍。

“这位便是我家大小姐顾浠彤,是她救了你。”顾浠彤松开方漓扶着的手,不看她局促的表情,直觉告诉她方漓喜欢眼前的男人,如此模样的方漓委实不多见。男子听到顾浠彤名字后神色异样,身子瞬间坐直,目光在她和方漓间来回扫视。似乎意识到唐突,连声谢过顾浠彤。

“你身子未愈,大小姐要不先回去休息?”方漓关切地询问。顾浠彤拢了拢散落的长发,生病期间头发随意披着,此时浑身透着清秀的慵懒。她微微颔首,裹紧衣服告辞出门,刚出门便将手撑住墙面,身子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洞房里她盼着将军的回归,醒来却是如此场景。梦中她顶着方漓的面容,如果病房的男人也有前世记忆,他在意的是方漓还是顾浠彤这名字?毕竟梦里她是方漓,正想着,忽然看到陈父携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朝着这边过来。

“顾大小姐也在,想必见过我儿子了,那日,实在不好意思,那臭小子.....”陈父打着圆场,那妇人抢先一步进了病房,一声儿子将顾浠彤拉回现实,原来他就是陈瀓。她脑袋昏沉,陈父的话全部飘了过去。须臾,病房内是陈家人喜极而泣的声音,隐约还有陈父的怒意。

墙壁苍白的过了头,她的手慢慢滑下去,一阵昏眩,方漓扶住了她。

翌日醒来,已在自己的闺房中,镜子映出她残荷般的憔悴面容,眼神清灵无神。门外方漓长跪着,看护陈瀓令她生出了控制不住的倾慕,到头来看上的竟然是顾浠彤的结亲对象,她的人方漓如何能爱。顾浠彤扶起方漓让她去做事,离奇的一切她需要些时日消化,真切的情感堆积在胸口日益厚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陈瀓的面容不时出来作祟。

三日后顾浠彤女扮男装,一身利落骑马装束和萧立去了码头,仿佛没了阴霾。码头上挥汗搬运的伙计们不免多看了几眼,他们盘起的长辫仿佛依旧活在旧朝的余温里。顾浠彤收回目光,不远处一道视线扫来,竟是吴沣泽。一如既往的亲切寒暄,心底异样的情愫却慌了他的言谈,“顾、顾小姐一身装束可谓,可谓巾帼不让须眉。”

顾家管事赶忙上前说吴公子也有货去广州,顾浠彤忆起此事,为了货品的安全她进入货舱查看,在摸到货品中间裹着的药品时看了眼紧张的吴沣泽,“为了革命,大小姐通融下。”一番盘问,竟然和顾浠彤运去一个地方。顾浠彤出了货舱,一种无形的联系在两人之间徘徊,他们私下都在资助革命。

一切妥当,顾浠彤谢绝了吴沣泽的宴请,男子失落地看她翻身上马。回去的路上,萧立开始抱怨陈家递来的帖子。

“大小姐,陈公子怎么是这种人,宴会不露面,伤成那样还是你救的,如今还有脸请客吃饭!方漓姐呢?还陪着......”顾浠彤转过头,有些酸楚,该给方漓一个答复,这亲退了吧,面容相像而已,成全方漓吧。顾浠彤思忖着没有言语,萧立知趣地没再言语。

回到顾家,繁花斗艳,将军府的花树开了吗?顾浠彤一声轻叹仿佛来自心底。静寂的老宅院在光阴里流淌着前世的气息,她有些恍惚,直到听到门口跌跌撞撞的脚步才回神,保姆喘着粗气说顾老太太病倒在医院。顾浠彤心一急,顿时水雾扑面弥漫眼眶,想起昨夜伯父们争吵后,祖母交代后事仍心有余悸,攥紧手心赶去了医院。几个日夜的陪护,年事已高的老太太还是撒手西去,天仿佛塌了,顾浠彤头顶的光没了。顾家那几个巴望老太太归西的长辈已在筹谋如何分家产,幸好老太太遗嘱中将货运和老宅留给了顾浠彤。

雨天,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陈家人也来了。穿着黑色对襟衫的陈澂步伐沉重,伤口几近愈合,踏进灵堂,心却忐忑不安。刚出院他就听闻顾家老太太的噩耗,女孩的救命之恩他铭刻在心,只这个名字他就莫名揪心,那个名字和方漓的面容反复出现,究竟谁才是梦里的女子?传闻中的顾家大小姐是光复后新女性的样子,他是旧朝的新军,学习现代战术同时也吸取了新思潮,最后与革命军一起被推上了历史舞台,腥风血雨后活了过来,旧朝瓦解,余孽尚在。刚回沪上便被盯上,幸亏眼前的女子伸出援手。他将帽子托在手里,月余不见女孩清瘦不少,宽大白布下的面容苍白清秀,更加明艳动人,莫名的酸楚和慌乱涌上心头。沣泽说喜欢她时,他觉得心头珍贵的东西在被夺去,救命恩人而已,为何内心排斥别的男人喜欢她!父亲坚决反对他和方漓在一起,自己不日即将北上,或许他这种人本就不该生情。伞下,母亲和顾浠彤的寒暄令他莫名亲切,梦里他自小父母双亡,这一世父亲在他威逼下将母亲接了回来。方漓在看他,太过熟悉的面庞以至于昏迷后醒来就拉着她不放,如今看气质和梦里的女子截然不同。他微微颔首,目光却停在顾浠彤脸上,她像极了梦里的人,同样的坚强,倔强。腰间碎了的玉晃动着,似有感应。

边疆回来后将军府人去楼空,那个在边疆日日念叨的女子去了何处?府中尸骸遍地,血流成河,独独没有她的尸身!他挥去脑中画面走上前去,只一眼,仿佛一生。

半月后,顾家商行,方漓拿着信封急促走入,顾浠彤获悉母亲被囚,惦念她货运生意的长辈联名要她交出货运,否则永世不得见她母亲,好狠的族人!身体一阵晃悠,顾浠彤留意到几个尚有良心的叔父名字不在其列,放弃货运有些事情就做不了了。一掌拍上桌案,震得她掌心生疼,祖母的离世加之陈瀓的事情她本就心烦,墙上鸢尾花凹凸分明,剑鞘泛着银色光芒,她三步并作两步取了下来,拔出剑身,那斑驳处她似闻到了血腥。方漓觑着顾浠彤红一阵青一阵的脸色赶忙制止,要出人命了。顾浠彤想着祖母的话,“乖孙,祖母恐不能护你周全,我去后,你们母女速速离开上海……”果然该将母亲事先安顿好。

祖母是漆黑夜空的星辰,注视着,守着顾家一方天地,她走了,家也散了。

顾浠彤挥剑将信笺劈碎,提着剑赶到顾家。她不想求助于人,与其欠人情不如放弃货运,三叔父已成了众矢之的,货运为何不能由女子来掌管,这几千年的封建思想如同那庭院里那古树的华盖,遮住了光线和人的视线。她携剑闯入厅堂,吓坏了了退避不及的族人,“小彤,使不得,这剑是老太太从京城、京城宅子带来的......据说是凶器,杀过人的!”大伯母出来道出实情。

顾浠彤提着剑仿佛身处将军府,她记起挥剑和庭院黑衣人厮杀的场面。最终那人一步步逼近时,张扬戏谑的样子她透过蒙着面的黑布觉出了熟悉,唾手可得的胜欲,带着少年人的天真和张扬,有些像......

“大伯母,得罪了!”顾浠彤拉过平时鲜少交集的妇人,将剑架在她脖子上。

最终,母亲被换了出来,这惊世骇俗的一幕成了顾家家眷茶余饭后的嚼头。


北上的日子到了,顾浠彤留给方漓一笔钱有心让她留在上海。她心系陈家公子,顾浠彤虽对陈瀓有所不舍然而终究不是那个人,成全她们。打包好行李,和母亲最后看了一眼顾家大宅院,深吸口气将点滴装入心底出了门。日渐成熟的萧立带着几个家丁已候在门外,少年不觉间已经长大,照顾大小姐是他的使命,不离不弃,顾浠彤笑了笑,不是孤身一人。

车站旅人川流不息,送别的人络绎不绝。顾浠彤梳了两个发髻,有别于往日的利落马尾,偏瘦的身材外包裹着藕粉色香云纱短袖旗袍,身段婀娜多姿,一只脚刚要踏上车门,“大小姐!”是方漓的声音,攥着包裹的她跑得鬓发凌乱,顾浠彤忽觉有些欣慰,待瞥见不远处的男子时敛了笑意。这陈家公子也要北上,两人还携手同行,那贵公子的派头加之英气的面容,顾浠彤有些不知所措,不觉间扣得十个指甲凝固了血色。他身侧的吴沣泽一如既往地盈盈笑意,见顾浠彤似见到失散的亲人般,顾浠彤突发兴致地朝他挥手,陈瀓蹙眉,方漓讶异地差点撞上前面的人。

陈家公子的包厢在顾浠彤的斜对面,顾浠彤母亲微笑地看着吴沣泽对自家女儿的殷勤, 她本就喜欢这个年轻人。据说沣泽父亲是湖北“自立军”联络人,起义失败后逃往日本,不日将回国。对于不苟言笑的陈瀓,顾浠彤母亲默默地观望,幸好陈澂有礼有度,寒暄完之后各自落座,车厢喧嚣,落寞却缠绕上顾浠彤,她不带烟火气地扫了几人一眼。离开上海,要将一切放下重头开始,火车响彻天际的轰鸣声中,熟悉的景致在远去,未知追着车尾,似梦里那滴鲜红不依不饶。到了下关,她们要坐船到浦口,再从浦口火车到天津,而后京津铁路北上京城,如此周折的铁路,修筑时却因主权问题和旧朝倒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方漓避嫌隔着陈瀓很远,坐船也避开坐,只有那时刻不离男子的视线出卖她的心思。沣泽围着顾浠彤殷切周到,端茶递水。萧立瞪过他几眼,只有顾浠彤母亲一个劲地夸赞。陈瀓不置可否,眼光不时常落在顾大小姐身上。

西边的落日铺满江面,那瑰丽的色彩在淡淡凉意中撩人心肌。顾浠彤看着陈瀓在血色中的影子恍惚,冷峻面容映上西边那抹艳丽仿如梦里。船到码头,她们随着人群惶惶而走,一只脚才踏上浦口土地,一声枪响惊了方才摇晃的梦境,人群的尖叫在暮色中凄厉异常。顾浠彤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拉向身后,她顺势将身侧母亲按下,才看清陈瀓冷峻的面容和紧握的手枪,“别怕。”后面的方漓跟着萧立蹲下,她看到了男子下意识地反应,无端生出的妄念在散去,一个青楼女子怎比得上贵气的顾家小姐。顾浠彤贴着男子的背部,讶异自己竟没一丝恐惧,或许是梦里的血腥见多了。人群四处逃散,再次枪响众人原地蹲下。南京是旧势力盘踞的地方,乱世下牛鬼蛇神时不时会爬出来登场。

“搜查革命党人,都给老子趴下!”

陈瀓和吴沣泽眼神互换,耳畔传来撕心裂肺的哭泣,无辜中枪的人死了,跪着人的哭喊成了哽咽。搜查一个不漏,顾浠彤松开紧握的拳头,手心都是汗。拿着枪的几人快到跟前,她看到陈瀓和沣泽对视一眼,抠响扳机,对面人应声倒下。陈瀓趁机拉着顾浠彤退到了货箱后面,他挡着她。忽然间斜侧方有枪响,一个翠绿色的身影自后面扑上来,一阵痛楚呻吟方漓倒在地上。祖母说方漓是来帮顾浠彤挡灾的,一语言中,她倒在顾浠彤侧方,五官因痛苦纠在一起,萧立见状扑上去和开枪的人扭打一起。顾浠彤心一沉,此前的微妙隔阂如烟消散,只剩往日的情谊在彼此目光中流淌。枪声再起,顾浠彤握着方漓伸出的手,片刻在场的人解决了那些余孽残党。陈瀓跪下,面沉似水,“陈、陈公子,麻烦你照顾好小姐......”三只手刚放在一起,一只却垂了下去。

天边的云霞渐渐淡了,有风吹过,发梢撩动,填满顾浠彤的视线,面颊热泪滚落,手心温热,她才发觉那只温热粗糙的手一直握着。

翌日,浦口青山上多了一座孤坟。

北上一路静默,和方漓的往昔浮现在顾浠彤脑海,帕子轻拭眼梢后望向窗外,有丝灰尘的车窗上现出陈瀓不苟言笑的面容,脑海中陈瀓抱着方漓,他在乎她?那溢于言表的伤心不会骗人。沣泽的视线看向她,始终笑意不减,终究少了和将军独处时的那种莫名心慌。顾浠彤思索着,眼神不由在两人间徘徊,倏地对上玻璃中陈瀓清冷的眉峰,迅速敛了目光。耳畔传来男子淡淡嗓音,像清水里落进了一片柳叶,“顾小姐,到了北京,行事要小心!” 顾浠彤心中起了涟漪,转着圈,面上却微微颔首。

帝都少了上海的精致和繁华,顾浠彤挤在推搡的人群中,她搭着件薄衫扶着母亲,在一众人力车和自行车熙攘中异常空落。不远处接陈瀓他们的车,送她们到了北京的宅子,那是祖母家在京城为官时留下的一处清净宅院,不大却隐在胡同深处。满目都是做生意的货摊,戏台上的人卖力地哼着京腔,顾浠彤想到那箫声,仿佛回到了梦里的宅子,没有烟火气的院落,经年的梦里,没有色彩。

胡同口她视线追着车子,直至消失在尽头。

车厢内,沣泽戏谑地消失在后视镜的人,“青云,还看呢!喜欢她!”陈瀓字青云,此时挪了挪身子。

“我、我没有。”他后背靠向后座,脑海中那个等着自己的女子,一袭红衣清绝出尘,翘首以盼,此情此景仿佛那次出征的场景。

“青云,你看似生性冷淡,如若交付真心,依我看,比谁都痴情,看来我又要成为孤家寡人了,对了,父亲让我们到京先去他那。”

“大先生把未来交到那人手里,沣泽如何看待?”

“茫茫血海怒翻花,一腔热血国民魂,一切都触不及防,却情有可原,如同方姑娘的死。”

......


月余,大公报刊登了名为“风十二刀”的诗文, 峨眉独立,除旧弊,深闺亦可做新民......在上海,陈瀓就欣赏此人的文笔,似曾相识。起初想象过他是位留洋回来的学子,如今看来是位深闺女子,或许还是位故人。他激动地用笔写下一个名字,将诗文剪下放入贴身胸口。

少一人毕竟冷清,北京的宅院清寂空落。萧立不时护送自家的小姐去北京各处,他不明白自家小姐在做什么,每天很忙碌的样子,近期还要去什么女子学堂,据说教员是位二十出头的风云女子。沉寂的大地上,女子觉醒的种子早就发芽,顾浠彤成了女子师范学堂的一名学生。萧立哆哆嗦嗦接下了自家小姐的委任,和管家一起经营顾老太太留在北京的家业,药房和几间铺子。每次接小姐回家,偶尔会见到那位风云女子,当真和小姐差不多的样子,远远望几眼,萧立便心满意足了。

顾浠彤没了陈瀓的音讯,京城分别后彼此人间蒸发。剑拔弩张的局势在清晨报童的口中越发人心惶惶,今日某个政要暗杀不成,翌日刺客在炸弹中身亡,身先士卒......

几月后,暮色在西边天际退去。京城中央饭店花园天台上,在七楼喝了点酒的顾浠彤靠着栏杆享受微风,眼眸迷离地扫视四周,自从上月剪了长发,平时就懒得打理这头短发,今日特地卷了卷,微风吹起发梢旖旎妩媚。昨夜梦里,尸骸遍地中她捡起了那齐王府的令牌,难道是齐王杀人灭口?偏偏要在她新婚之日?为何不趁着将军不在早些动手?思绪翻涌间,楼下传来嘈杂,甚至惊恐声,出事了,风雨时期,京城处处都有劫难。余光中,楼下阳台窗户外有人翻越护栏在挪过来,幸好这侧只有顾浠彤,对面依偎一起男女背对着她,西边未消的瑰丽中她看清了来人,头发极短英气依旧面容清癯。她迅速走到他攀爬上来的位置,在天台口脚步声踏进前,他站到了她面前,“你?”他蹙紧的面部舒展开,由衷的欢喜。

此时一众拿着枪的人上了天台,顾浠彤不由分说将他揽入怀中,凑近对方苍白的嘴唇,一阵颤栗,在对方愣神间吻了上去,胸口在狂跳。梦里她借着醉酒亲过将军一次,现实和梦里毕竟不同,她闻出了男人口中的血腥,“都别动!这一对,有意思,你们看到......”顾浠彤呼吸急促,缓慢移开嘴唇,手却没有放开陈瀓,周身每个毛孔仿佛活了过来,手臂滑至他胸口,触碰到同样急促的心跳,她极力稳定心神将少女的羞涩压下去,淡淡的夜色也极好地隐了她面色的温热,靠上他肩头,“他们在说什么?什么人?”

“陈将军,您怎会在这儿?”持枪的人中有人认出了陈瀓。

“一直没空陪她,这不,闹脾气了,让各位见笑了.” 说着顺势将顾浠彤搂得紧了些,一股子霸道劲令顾浠彤有些不知今夕何夕,有别于将军梦里那次轻柔的怀抱。

“那刺客的身型很.......很像......”

“散了吧!误会了,将军, 您、您继续。”那人明显不想得罪陈瀓,片刻顾浠彤放开对面的人,倏地楼梯口一人转身,陈瀓脚步微颤,那人明显瞧见了她裙子上如海棠花般的血迹,“是他,他就是刺客!抓住他!”陈瀓按住伤口的手放开, 忽然劫持顾浠彤,“过来就杀了她!”这戏剧性的一幕令顾浠彤愣神,那些人折返,陈瀓最终还是放手,纵身一跃,那声极轻的“今天你真美!”钻入她耳廓再也没有出来,顾浠彤半晌未动。片刻捡起自他胸口飘落的纸张,那是报刊上的诗文,风十二刀,下面潦草写着一个名字,顾浠彤!她揣进口袋俯视夜色扑簌流泪。他是否知晓她就是风十二刀?

顾浠彤关了今日便被放了出来,她挂念不下他,给家里报过平安后去了昔日陈瀓给的地址,被告知早已没人居住,熙熙攘攘的京城再次没了他的音讯。

半年以来,风十二刀的诗文,日渐令裙衩生色。

夜深后的宅子,隐匿在梧桐深处,猎猎的风声吹拂树梢,仿佛在召唤远处的山峦。

顾浠彤失眠了,轻声来到院中藤椅中躺下,宽大的披肩裹紧消瘦的身子。几近中秋,睹物思人,思念祖母,方漓,天上的父亲,还有他。院墙上趴着的男子眼眸亮了亮,不负几日的蹲守。半月前他辗转回沪,那日跳下去落入人力车,被候着的沣泽救走。身子稍微有些利索就回了上海,看了父母还去青山绿水间的坟头看了顾浠彤祖母,回来北京后始终放心不下她。想来沣泽早就看出他的心思,他喜欢她,梦中女子的诗句和此时的顾浠彤风格如出一辙,字迹一模一样。

他轻身跃下院墙,正出神望着皎月的女子警惕地看过去,踩着落叶的那人随着风吹过的痕迹走来。

“你?你怎么来了?”

“想来看看你。”顾浠彤心底一阵酸楚,不知是为了梦里的将军还是现实的男子,她快步迎了上去,投入他结实精瘦的怀抱,怕一松手再也不见。

萧瑟的风中,两人紧紧贴着,月色中男子凑近她的唇,仿佛想将她吞噬,气息仿佛毒蛇缠绕着彼此,炙热干涸。此时二楼窗户帘子掀起一角,顾浠彤的母亲注视着,女儿这几月魂不守舍竟然是因为他,放下帘子她一声轻叹。

几日后甘桥发生爆炸,据说有个共和要人被炸死,刺客尸骨不存,又一起刺杀。

陈瀓至此杳无音讯。岁尾清扫,顾浠彤鬼使神差地打开庭院不起眼的小隔间,发现堆满了兵刃和杂物。翻看时赫然出现一面铜镜,积了足够厚的落尘,一擦金属泛光,照出镜中的女子,是顾浠彤清绝的面容,不是方漓?兴许是方漓离开人世的缘故,一丝落寞掠过顾浠彤的面颊。

拿出那日院中陈瀓塞给她的玉佩,用针刺破指腹,摩挲玉佩,一阵眩晕后她嘴角微勾。


将军府,血腥气息尚在,一场大雨未将一切冲刷殆尽,肆意的风却压坏了满园好不容易盛开的繁花。

“彤......彤你在何处?”昔日旖旎的桥头,一袭油纸伞,上面描摹的翠竹间流着扭曲的雨水。清癯的男子持剑站立,手里紧握那块齐王令牌,视线虚虚地落在远处,静静望着那间屋子,红色的纱幔依旧,却在风雨中七零八落,一点都不齐整。

边疆平定,上京城动荡,齐王死了,据说在将军府回来后死的。皇城的龙椅换了人,那个张扬的少年开始了他的时代。无人知晓他是如何碾压众世家,笼络军心,废了天子坐上龙椅的。

将军,将军回来了,顾浠彤从那零落帷幔的屋内走出。一眼便瞧见桥头那个身影,擦去眼梢的泪水,奔跑进雨里。

我,我在这儿!看看我啊!真的可以再见他,顾浠彤似乎找到了来回穿越的秘诀。

彤,真的是彤,将军眼中的欣喜瞬间取代稍纵即逝的诧异,仿佛想将整个人含在眼里不放,那是顾浠彤的面容不是方漓。将她紧紧扣在怀中,再不松手。

彤,随我一起将这上京城的魑魅魍魉,收了吧!

随风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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