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格在旧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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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镇是个小渔镇,小渔镇上的女人跟其它地方的女人有所不同。不同之一就是她们大都不会做鞋。小镇的夜晚便少有油灯下纳鞋底的画面。

那鞋子谁来做呢?小镇上有专门做鞋的鞋匠。鞋匠一年到头都坐在家里做鞋。

我们村的鞋匠是个女人,一个瘫子女人。她是我小外公的徒弟。小外公是个侏儒,一辈子没有成家,他喜欢喝酒。我们平时都喊他细嗲嗲。做鞋便是他的手艺之一。也不知道他师从何处,但他有了这手艺就不愁没饭吃了。

做鞋的手艺细嗲嗲本来是要传给我母亲的。但是有一天,村里的一户人家求上了他,他们家的女儿是个瘫子,求他收做徒弟,学了手艺好挣碗饭吃。细嗲嗲喝了人家两瓶酒就答应了。

后来,细嗲嗲去世了。我们村的鞋匠就是他的女徒弟。

那时候,从春秋两季穿的方口单布鞋到冬天穿的棉鞋都得送到鞋匠家做。鞋底是塑胶底,鞋里子大都是家里的旧衣服拆下来的。只有鞋面和雪白的滚边是新买的。鞋面是布店里的零头布。

母亲会让我们自己去挑鞋面,喜欢什么颜色的,什么花头的可以自己做主。我总是比了又比,看了又看,尤为慎重。因为女孩子穿了鞋出去总要暗自比较的,这个比较比的当然是鞋面啦。

母亲一般不会允许我选择棉布,因为棉布不结实,经不起刷洗。结实又好看的灯芯绒是那时候最理想的鞋面。滚边则是纯白的咔叽布。把做鞋的材料准备齐全了送去鞋匠家,那等待新鞋的过程实在漫长而焦心。有时候甚至等着等着就忘了。

上小学的时候,我特别想拥有一双千层底的布鞋。也许当时那不是我一个人的愿望吧。那时候,如果有同学的外婆在农村,给她做了一双千层底的布鞋,我们会非常眼红。那布鞋穿在脚上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没有声音。哪像我们的塑胶底,吧嗒吧嗒。尤其是课间跳格子的时候,那千层底布鞋不管跳的多高,落下来都是“噗”一声厚厚实实的感觉,听着就觉得穿着很舒服。哪像我们的塑胶底,噼啪一声落下来,脚后跟都跟着震得隐隐作痛。我们会羡慕好久,直到千层底布鞋底上沾上厚厚一层黑土,被雨水浸湿,变得潮湿而笨重。我们才幸灾乐祸般的在心里想着,“还是我的胶底鞋子轻巧。”

鞋子脏了就得刷洗,有时候一家老小五六双鞋一齐泡在盆里等着洗。而这个光荣的任务一般都留给我。可我是最没有耐心的一个人,每次刷鞋都气鼓鼓的。“刷子头沾上洗衣粉先刷鞋里边再刷鞋面,鞋帮。”每次洗母亲总要重复一遍这个过程,生怕我偷懒似的。我总是厌烦的撇撇嘴,赌气似的拽着刷子一顿狂刷,母亲就又折返来骂一句:“刷破了你没得穿。”可不使劲怎么刷得干净?尤其是那雪白的滚边,都是被我们穿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才舍得换下来洗。那刷下来的肥皂水都是黑色的。那鞋帮子也就经不起我几次刷洗就破了。鞋帮就变得毛拉拉的,以致整双鞋子都变得灰不溜秋的了。

最痛苦的是鞋子嫌小,脚趾头可怜兮兮的被挤作一团,到晚上脱下来洗脚的时候,大脚趾头都疼得麻木了。哎!谁让他长得最长呢。每次跟母亲提出鞋子嫌小这件事,母亲总说,女孩子的脚挤挤好,不能随它长,外婆也总是重复那句说了千百遍的话:“人不曾到人面前,脚就到人面前。”

说归说,母亲还是张罗着去给我们做新鞋。不过早已知道从买布买鞋底送去鞋匠家到做出一双新鞋,是一个漫长得想哭的过程。所以母亲会隔三差五的派我们去鞋匠家催,去说些没鞋穿的可怜话,鞋匠看在你实在可怜的份上,也许会帮你插个队,因为鞋匠家里堆满了要做的鞋子,一年到头,日夜赶工也总没有做完的时候。

新鞋做出来,母亲也舍不得立即拿出来给我们穿。铁石心肠的任我每天晚上都把新鞋拿出来看一看,她就是不松口。可那旧鞋终究抵不过脚趾头的日日反抗,终于破了,大脚指头露了出来。名正言顺的把脚伸到母亲面前喊一声“妈,”让她看露出来的老大。母亲便气恼的骂:“让你走路不好好走,踢这样,踢那样的。铁鞋子也架不起你踢噶。”但骂归骂,终于松了口可以穿新鞋了。我挨了骂也不伤心,穿新鞋的喜悦早已抵消了所有不快。

在秋天,鞋匠是不放过任何一个阳光饱满的好天气的。她家门口总是摆着木板,甚至有时连门板也卸下来摆上,这些板上都铺满鞋糨子放在太阳底下晒。鞋糨子是用面粉打的浆糊把布一层一层糊起来,这些鞋糨子是为做棉鞋准备的。

我就喜欢蹲在他们家门口看那些花花绿绿的鞋糨子。有同样爱好的小伙伴一起时,我们会讨论哪块布好看。糊鞋糨子的布都是从旧衣服上拆下来的,有红底碎花的,有绿底子上开大红牡丹花的,有灰的,有蓝的,也有灰不拉机的。颜色很多很杂,但总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很旧,都洗得发白,褪了色。但我们蹲在秋阳里,能看得出它们原先光鲜亮丽的色彩。会讨论碎花的定是褂子上拆下来的,大牡丹花的定是旧被面,蓝色的是棉裤上拆下来的……

不过这些五花八门的颜色被做成鞋是看不出来的。鞋糨子被剪成鞋底后,会在边上裹上一圈白色的滚边,那鞋子做好后,就只看得见外面一圈崭新的白和漂亮的鞋面。

我们看一会儿鞋糨子就会抬起头来看着鞋匠,她总是不慌不忙的,一会儿用小锤子锤锤,一会儿用镊子抽出被卡住的针,一会儿拿着鞋面在鞋底子上比划,我们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她一针一线,将秋阳也缝进棉鞋里去。冬天的时候,那鞋该多暖和呀!

有时候,我们也会走进她的家里,看着案板上放着的鞋样,用马粪纸剪出来的鞋样,有大有小,有方口的,有斜口的。但不敢伸手去摸,其实心里想的很,但怕惹恼了鞋匠,她就不帮我们做鞋了,或者她不赶快帮我做起来,那我过年就没有新鞋穿了。

年底的时候,鞋匠家里最热闹了。从早到晚鞋匠家里不离人,有没事的老奶奶会坐在鞋匠家里,一边织毛衣一边陪着鞋匠说话。为的还不是催着将过年的新鞋早早做出来。家家户户的大人小孩都等着新鞋过年呢!

过年的新棉鞋做好了拿回家,我总要隔三差五的拿出来瞧瞧,放在太阳底下晒晒。晚上套在脚上在床上走一走,低头前后左右的看一看,最后恋恋不舍的脱下来放进柜子里,等大年初一的早上穿出去。

时隔多年,鞋匠做鞋的样子依旧清晰。穿新鞋的心跳好像依旧还在。

鞋匠,秋阳里晒在门板上的鞋糨子,胶底方口布鞋,那个狂刷鞋的小人,那个穿着新鞋在床上走来走去的小女孩都定格在那些旧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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