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按照历史的概念,我也是一个楚国人,我的很多朋友可能会不以为然。
其实就春秋战国时期来说,楚国的疆域是极其广大的,其国土比其余六国的总和都要来的大很多,这就能解释楚国人为什么有资本在诸侯中首先僭越称“王”。
可惜后来子孙不肖,怀王忠奸不分,为张仪玩弄于鼓掌之间,丧师辱国,后竟为秦国所灭。于是楚人深以为耻,日夜思以报之,于是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说法。
屈原就生于这样亡国的背景中,计谋不为怀王所用,才能却为佞臣所妒忌,一再被当权者流放。在屈原个人命运的奔波流徙中,楚国的国运终于江河日下,怀王身死异国为天下笑,屈原留下“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的感叹后,“国无人莫我知兮”,于是怀石投江,慷慨赴死。
屈原死后一百多年,贾谊被贬为长沙王太傅,来到屈原流放的故地,可以说与屈原同病相怜。贾生触景生情,于是作《吊屈原赋》,文曰:
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造讬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殒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谓随、夷为溷兮,谓跖、蹻为廉;莫邪为钝兮,铅刀为铦。吁嗟默默,生之无故兮;斡弃周鼎,宝康瓠兮。腾驾罢牛,骖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章甫荐履,渐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
讯曰:已矣!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凤漂漂其高逝兮,固自引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深潜以自珍;偭蟂獭以隐处兮,夫岂从虾与蛭蟥?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骐骥可得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历九州而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徵兮,遥曾击而去之。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夫吞舟之巨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
贾谊才调无伦,国士无双,贾生吊屈原,可谓千古知音。封建时代往往就有“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的悲剧,但只有贾谊这种真正有才能的人才能理解怀瑾握瑜而不被君王所用的痛苦。不过,贾谊从《吊屈原赋》中却最后得到与屈原截然不同的结论,他认为以屈原这种才能去哪个国家不被委以重用,何必吊死在楚国这一棵矮脖子树上呢?文章末尾所释放出的无疑是一种豁达的情绪,更有对未来踌躇满志的一面。
贾谊以为自己不会走屈原的老路,以为道家的虚无能安抚他受挫的灵魂,其实并没有。贾谊后来升为梁王太傅,梁王坠马而死,贾谊在惊吓与痛惜之余也郁郁而终了。他们都是有志气有责任心的士大夫,他们渴望以得君行道的方式实现自己治国的理想,当这个理想破灭的时候,求死之心也就萌发了。
孟子说:“可以死,可以不死,死,伤勇。”屈原最终以一种“伤勇”的方式离开他所深深眷恋的祖国,这种悲伤的情怀千古以来除了贾谊以外又有几人懂得呢?
贾谊理解这种情绪但不认同屈原的做法,只是他自己还有咸鱼翻身的机会,最后汉室果然召回贾谊,尽管宣室求贤只问鬼神不顾苍生,他毕竟还是能实现自己的一些主张的。
屈原投江的心情,当与梁王坠马之后贾谊的心情相同:他们的理想垮了,精神支柱垮了,继续活着只是苟且偷生。屈原不愿与众人同流合污,不愿随波逐流而蒙羞攘垢,也不愿活着却抛弃了对国家的责任,更不愿做亡国之奴,于是他选择离开。
于是,在汨罗江畔,屈子纵身一跃,于是千古历史长河中,屈原不朽。
但是,谪居与流放对于士大夫来说,有时也是一种成长。只有不在庙堂之高而身临江湖之远时,才更能准确地给自己的人生和理想定位。
太史公就说过,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离骚》能成为千古名篇,流芳百世,屈原的形象因而比苏秦张仪之流伟岸的多。
君王能把自己的神位放进太庙,世世代代血食不止,一旦后世不肖子孙不能守住基业,宫室颓唐之下,一代王朝的记忆也不过如此。屈原仕途坎坷而终成文学家,成为后世景仰的诗人,于是屈原走入了永恒之塔,每到端午节的时候,人们用赛龙舟、包粽子纪念他。
我们湖南的岳麓书院门口挂着“惟楚有才,于斯为甚”的楹联,显示出我们湖南人是多么以楚人自居。
这种认同我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屈原,因为屈原殒身湖南,因为屈原为湖南留下了“洞庭波兮木叶下”这样的名句。
惟楚有才显示出湖南人的自负,但于斯为甚更多的是述说一种责任感。我高中的学校的初中部的名字就叫“三闾中学”,以示对三闾大夫的缅怀。
历史的有趣在于,我们和前人生长在同一块土地上,土地是铁打的营盘我们是流水的兵,一代一代我们在这里生活,有人行善,有人为恶,但不管前人在这里做过什么,我们的责任都是在这块土地上好好生活。
千万年来,大地给了我们同样的爱,于是我们注定要在对古人的缅怀中,追求同样有理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