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商——仍念那年灵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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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灵鸟赠花

话说那江南风流地,有城名曰姑苏,坐落于寒山以西。

山中有水名藏云涧,流经城郊杏花坞,春来沿岸杏花缠绵,连延成簇,淡香袭人。

城中有一大户人家李氏,世代经商,家境殷实,此代家主李渊盛却独生性爱文,不愿周旋于商战,而偏更乐于舞文弄墨,于是极重家风教养。

李渊盛有女儿名悯言,自她牙牙学语时,便请了私塾先生日日教她识字诵读。

平日里,她或在府中的惜芳园里游戏赏花,或在忘机湖中轻泛小舟采莲戏鱼,或在凉亭中与父母对弈作诗,只这样养着,日子久了,便成就了她娴静柔善,更敏感多愁的性子。

这日,是阳春四月天。

波泛轻莲舟,风吹杏花雨,实在是风眠催人醉,云舒情意惬。

李悯言闲坐窗边,轻摇绣荷团扇,头上青玉步摇随风而晃。

遥见远处寒山上一片白里透粉的大雾茫茫,应是那杏花遍野了。彼时,她的心思也远了,远到了那云深不知处。

忽的,一只灵雀翩然而来,口衔一段杏花枝,落至窗台。悯言见了,惊得低呼一声,却赶紧拿手帕遮住嘴,怕这声音反又惊了鸟儿。

定睛一瞧,那灵雀羽泛光泽,黑眼小而有神,双翼丰满有力,尾长如展扇,除去脖颈与小腹为霜白,头,翅,尾处皆为深青,一动一静恍若神鸟下凡,只因身形偏小,少了些臆想中的高贵气度,若是再大上几倍,真是惊为天鸟。

悯言不知觉竟出了神。

那灵鹊似有些不满她这憨呆的态度,张嘴丢花枝于窗前,便展翅腾空而起,在她头顶飞了两圈,才扑腾着翅膀停在了她。

悯言回神见此,嘴角立刻被逗出了浅笑。这鸟儿难不成真通了灵,不仅衔花而来,还知道不满于她,倒也是奇事一桩。

她轻笑问道:“不知灵鹊来此何意?”

只见灵鹊闻言便转出窗外,向着刚刚她望着发呆的寒山方向飞出一段,转了一圈又回来落在花枝前。

悯言会意,右手放下团扇,执起那还开得正好的杏花枝,细细端详。

果真是开得极好的一株,每朵花皆正值绽放,花瓣饱满圆润,其颜色似无意染了胭脂,白里泛红。将其放至鼻前轻嗅,确有怡人清香阵阵。

她本笑意绵绵,见这花娇如斯,却渐渐凝眉,欲语难言。

半晌,悯言起身道:“多谢灵鹊赠花。”顿了顿,却叹:

“只是树有其根,花有其源,贸然折枝,只空满足了我这一介俗人,而花却命气将尽矣。”说罢,抬袖抚花,移步出门,走向前院。

灵鹊仍立于窗边,恍然若有所思,却是些失落的意味。眼见她在前院找了一处花丛,将杏花枝小心插入,并将周边泥土用力压实,不一会便弄得满手泥土,她却如无睹,直至花枝牢牢在土中竖立着,才展开眉梢。

她回头一望,窗前灵鹊已不知所踪。

(二)见云葬叶

第三年。

一声巨响,“李府”牌匾轰然落地。

“也好,也好,正寻个安静地,不再染这尘世纷争……”李渊盛凝望着曾经的府邸,深深叹一口气,怅然中更带轻松。

李家三口的马车向着那城郊杏花坞去了。

又是一年初春。

严冬刚过,寒冰已化,穿林风吹至草屋前已是半带温柔。

李悯言一身粗布素衣推门而出,手中执着一块手帕,走至磨前。低头一见,几片去秋的枯叶静静躺在石磨上,一个寒冬的苦难使它们的叶面更加斑驳,褐中泛黑,且失水过多,脆至一碰便碎裂一角。

悯言不忍,便将手帕铺在石磨上,用双手轻柔地托起一片片暮年枯叶,放至手帕中,待确保所有叶子都已收入,才小心地合起帕子,向杏林中移步。

杏花尚未开放,仅长出了零星嫩绿的骨朵。悯言见了,不觉浅笑,记忆里的景与事恍然浮现,却都已是空思旧梦。

她继续走到一棵树下,寻了一块尖石,便开始用它破土,意欲将枯叶安葬。

树枝忽传来几声唧唧长鸣。悯言抬头,只见一只大鸟掠过。她愣了半晌,见那鸟的身形样貌,竟出奇眼熟。莫不是三年前那只灵鹊?

此鸟通身深青,仅脖颈与小腹泛白,眼神炯炯,双翅展开大如披风,鸟尾羽毛长而坚挺,和那年的灵鹊极为相似,仅是身形更大,过处扬风。

悯言欣喜如见老友,正意欲开口,见灵鹊却向藏云涧的方向飞走了。她赶忙放下尖石,护着手帕便抬腿追去。

杏树丛丛叠叠,悯言呼吸参差,脚步不稳,眼见着灵鹊在杏枝中已是若隐若现,难以找见背影,焦急不已,忙呼:“灵鹊留步!”但灵鹊却若未闻,仍旧愈飞愈远。待悯言追至水边,已见不到它半分身影了。

悯言喘着粗气,着实体力不支,且心里委屈得紧,便一下子滑坐至了涧边。

正胡思乱想着,一阵笛声却自下游传来。

那笛声悠悠扬扬,潇潇洒洒,曲中尽是年少风流,志气奋发之意,倒与这杏林流水相得益彰。

悯言听着,甚觉悦耳。待缓过呼吸,她仔细扶着地缓缓站起,拍拍裙摆上的落土,循着笛声而去。

顺流而下,只见有一男子正立于水边吹笛。

那男子身形瘦高,着一件深青色的长袍,长发以一玉簪高束,额前系着一条流云纹抹额,清风过,黑发与发带轻扬,手持笛而吹,自成一派风流气概。

悯言见这景象,心中不免疑惑,这深青色与那灵鸟羽色如出一辙,难道……

她的脚步渐渐近了,那男子一顿,笛声骤停。

“敢问阁下……”悯言刚出声询问,突觉女儿家做出此举实不妥当,顿时羞红了脸,几欲转身落荒而逃。

“姑娘不必慌张,在下江见云,幸会。”没想那男子却及时回头,正见她掩面而羞,便出声安抚,顺带一作揖,“不知姑娘是?”

说罢,又顺手将那横笛别至腰间。

“悯……悯言见过江公子”悯言颔首,“适才唐突,望公子莫要介意。”

此时,江见云才看清悯言的样貌。

她梳着垂髫分肖髻,发丝柔柔垂于头顶,低头的样子盈盈可爱;眉若柳叶,眼含柔波,身虽着粗布素衣,却不掩清雅之气。

江见云见她手中还紧握着一条手帕,似乎包了什么东西,便问:“不碍事,倒不知姑娘这手帕中却藏了何物?”

悯言闻言,像是恍然记起什么似的,将手帕抬至胸前:“这里面是一些枯叶,我本想将它们葬于树下,使之安息,只是……”说至此,她终于抬眼看向江见云的面容,眼中透着疑惑。

江见云却并不接话询问,只是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对视半晌,他终于开口:“悯言姑娘有大慈之心,江某自愧不如,”他向前一步,“不如让在下助姑娘葬叶,以赎之前……不惜之罪。”

“不惜之罪……”待悯言若有所思时,江见云已扫视了周际,右手抬向东南,“那处流水通风,地势开阔,恰有一颗老杏树延岁百年,将枯叶葬于其下,定不负姑娘一片好意。”

悯言闻言看向那处,果真自有其妙,便点了点头,道:“正是处好归宿。那便劳烦公子了。”

听罢,江见云对她一笑:“悯言姑娘,请。”

(三)火光生变

“共将枯叶共葬去,莫待无人枉凝眉。”悯言一字一顿地低吟信上诗句,浅笑着仔细品味。窗边放着一个信封,其上以清逸的行书写着:赠悯言。

落款依旧是同样的笔法,正是江见云。

“悯言,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在下一见姑娘便有亲切之感,也许是曾经见过也未可知。”

“悯言,明日此时,我可否再来此处等你?杏花将开,一人欣赏甚觉寂寞。”

“悯言,你就住在这仙境似的杏花坞?难怪初见便恍若神妃仙子。”

“悯言,你可知,那素雅白梨,雨后清荷,傲霜秋菊,落雪红梅,都不及你半分颜色。”

“江尽水,夏雨雪,乃欲背情离……悯言,你可愿许我一生?”

细细回忆,悯言但笑不语,心里却似迷雾已开。

杏花已是开遍山野了。藏云涧中清冽的水流汩汩不息,常有花瓣坠落,随水而去。悯言望着窗外,见一树一树的花开,虽仍是兴盛的模样,花瓣却已悄悄铺满了一地。盛极而衰,世间事物皆逃不过。

“见云,杏花将尽了。”悯言转身,提笔写下这七个字,便装了信。

梦中,悯言又回到了一月前涧边相遇的那一日。

她与江见云一起将枯叶葬于树下,两人却弄得两手沾土,衣带染灰,皆不复初见模样。同来水边稍稍清理,悯言用手轻掠水面,发觉这水清凉又干净,加之葬叶已成,心里更觉轻松欣喜,便悠然地拨起水来。

一会儿,江见云也来到了她身边,忽的冲她拨了几滴水,便快步走开了,留下了一串爽朗的笑声。

悯言一见,也咧开嘴笑了:“倒是江公子先来欺负我呢!”说罢,也捧了水向江见云的方向洒去。江见云被水湿了衣袖,却不恼,只笑道:“悯言姑娘竟也有如此活泼的一面,在下有幸得见。”

“公子还取笑我。”悯言站起身,恰好迎着阳光,不施粉黛的脸上却不逊这满山杏花。她莞尔一笑,头上步摇一晃一晃,裙角微扬,恍若洛神再现。

江见云见此一愣,却笑得更见温柔。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对视着,笑意盈盈,仿佛周际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悯言就这样看着他,恍惚中,他的身后,一只若隐若现的灵鹊展开了深青的双翅。

忽的,世界突变,悯言一下子掉到了一处焰堆旁,摔得头昏脑涨。

天色昏暗,周际一片漆黑,只有那干柴烈火,愈烧愈旺。而她的身子却仿佛化了泥,如何也动弹不得。汗如雨下,黑烟压境,眼前的世界一片混沌。“见云……灵鹊……救我……”惊恐地低呼出这几个字,她便已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少顷,悯言终于勉强睁开了眼。

房间一片火光。

走水了!

她惊得立马坐起来,混乱中一个不稳却滑下了床榻。她摇摇晃晃扶着床榻起身,脚却已经怕得不听使唤,又一次摔在地上。她被黑烟呛得几欲窒息,但仍一边跌跌撞撞地冲门爬去,一边咳嗽着断断续续地喊:“阿爹……娘……你们在哪……”

刚到门前,上方房梁一块火木坠下。

房内再无人声。

(四)不见当时

“见云……是你吗?”

被拦住的黑衣男子一把推开悯言,“哪儿来的丑疯子!”说罢便拂袖而去。

“见云……”悯言空洞的双眼直勾勾垂向了地面,一步一瘸地回到了街角,蜷缩着身体滑坐到了地上。

“你说过的,就算是那素雅白梨……雨后清荷,傲霜秋菊,落雪红梅,都不及我半分颜色……我怎么会是丑疯子呢……”悯言喃喃低语,双手颤抖着抚上脸颊,却竟真的是粗糙不堪的触感。

她吓得猛然缩回了手,不可置信地努力睁眼看向手心,眼前却忽明忽暗,时清时糊,无法辨清。

眼睛涩得生疼,她痛苦地闭上了眼,把头深深埋进了臂膀。

“这丫头又在说瞎话了,不过,倒真的挺可怜。”

“样貌丑,眼睛半瞎也便算了,偏偏脑子还不灵光。”

路人言语纷纷,悯言却恍若未闻。起身,她踉跄着向杏花坞的方向走去。

初夏将近,杏花早已落尽,新叶却绿得灿烂。一路走来,悯言看不清那许多风景,却记得去藏云涧的路。

沿岸流水淙淙,风吹树摇,沙沙作响。悯言心无波澜,仿佛被勾了魂,只知道一路向前。杏花坞依旧秀美如初,却是物是人非。

江见云自那飞来横祸后,便不见了踪影。爹娘皆去,唯悯言幸得苟活,却也被大火毁了相貌和一双眼睛。她自能下地,得知父母死讯,悲痛之余,便是赶快寻那江见云,希望他能助她安葬父母,也成个依靠。没想到,找了半月,却是一场空。江见云像是从未出现过,他留的地址,只是一纸空文,并无此地。

正胡思乱想着,一声灵鹊的长鸣划破了寂静。

悯言浑身一震,僵硬地伸出手向四周胡乱摸索,喊道:“灵鹊……见云,你来了?”半晌,却并无回应。

“见云?你还在吗?”悯言急了,生怕他又离她而去,几乎是声嘶力竭:“见云!我不怪你骗我……你来,我不怨你!”话落,眼泪又是夺眶而出。

还是毫无回应。悯言猛然瘫坐到了地上,掩面而泣。

忽然,手似乎碰到了什东西。她胡乱摸索一阵,竟先闻到了杏花香。

她睁大了眼睛,仍是看不清明,却隐隐约约见是一串花枝的样子。杏花仍是开得正盛,但在这初夏却是格格不入。

“为什么……”悯言死死抓住这花枝,花朵几乎要被握蔫。

天空中有羽毛掠过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声长鸣,便再也无声。

偌大的杏花坞,只剩悯言一人。

(五)情归何处

相传,东方有神鸟名灵鹊,因有通灵之法,能探得人心一二,所以为世人所称奇。然灵鹊虽能读懂人心,却始终不能如人般思考。

多年前,一只灵鹊见一女子窗边闲坐,一探,便知她在念着寒山杏花,于是衔来一枝相赠。

后来,灵鹊在杏花坞与那女子再次相遇,却早已相忘,见她穷追不舍,便慌神而逃。

如今,灵鸟又临,见那女子衣衫褴褛,甚为可怜,又通灵一探,得知她仍念杏花,便略施法术,使一枝花开,再次衔来赠她。

至于那江见云,本名江临,乃官府江大老爷的小儿子,自幼风流成性,便习惯了薄情负心。那日闲来无事水边吹笛,遇见了李悯言,见她可爱伶俐,便又起了玩弄之心。

        李府园中的那枝花,早已连花带枝碾进尘土。

        原是,痴情错付从何怨,一念之差成参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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