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阿妹

阿妹,一只十岁的老猫,就那样蹲伏在深秋十月的屋顶上。眼前是几枝瘦骨嶙峋的石榴树杈和上面随时预备着零落风中的发黄的树叶。背后的天空湛蓝得像是被谁的记忆做了假。

阿妹以一只阅世十年的老猫的微睁的眼,发出两道深邃的目光,看破红尘般俯视着眼前的院落和院落里的人。

为了检验老猫阿妹超然出世的程度,我在阿妹两道迷蒙而深邃的目光范围内哗哗摇响那个装着猫粮的黄色塑料罐子。

阿妹惨叫一声,以超越了年龄的矫健身手越过枯枝,只一闪,就蹿下院墙,飞奔到我的身边,为这顿意外加餐发自肺腑地欢呼。她用肥硕的屁股和依然有着蓬松滑顺的短毛的尾巴亲密地蹭着我的小腿,来回迈着碎步,胸腔里发出了巨大的呼噜声,并用持续的惨叫对我开盖的缓慢动作表示了极大不满。

2009年那个秋天的阿妹就这样一直在我的记忆里活灵活现地存在着。那阅尽世事的哲人的眼神和对美食毫不遮掩的热爱,完美而戏剧性地集于一身。

阿妹是动物园里出生的野猫。1999年的初夏,她聪明的老妈为了给她和她的兄弟姐妹们一个遮风挡雨的家,把五个孩子生在了动物园里两家商铺的墙缝之间。然而猫妈却没料到,茁壮长大了的五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却在猫妈一次外出时被全锅端走,分散给了五户人家。

就这样,阿妹开始了在我家16年的生活。

阿妹来的时候正是盛夏。满屋满院的绿色里只见一只小猫穿梭其中,像一只硕大的蚂蚁自顾忙碌。

那些眼风扫不到的角落都成了阿妹“钻研”的重点。

当顶着满脑袋旮旯里的陈年老土的阿妹被老妈从大花盆里揪出时,她正打算爬上那棵老妈最喜爱的橘子树。老爸见机又提出“带气儿的全不养”的论调,似乎全然忘了刚刚还被阿妹逗得哈哈大笑,直笑得露出了门牙右边的那颗大银牙。

老妈心疼她的橘子树,干脆揪着阿妹脖子后的皮毛把她关到了门外。

一个多月的阿妹完全不知道1999年盛夏那场有关她去留的讨论。讨论的过程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阿妹留了下来。

那是阿妹猫生中的第一个夏天。土地有股好闻的气味,空气里弥散着一种新鲜的芳香,风里传递着神秘的温度和沸沸扬扬的虫鸣。

盛夏斑驳的树荫哄睡了小猫阿妹。就那么趴在门前的台阶上,身体攒成了一个圆。偶尔抖抖细长的胡子,半透明的粉嫩嘴唇里伸出她那卷成半圆的舌头,啧啧吸吮并不存在的乳头。睡相透露出了阿妹的心思。

阿妹的这一习惯持续了很久,后来发展成了用两只前爪揉搓任何柔软的东西,边揉边嘬,直到长成一只老猫,这习惯才不知不觉慢慢消失。

能干的二姐在墙角阴凉处给阿妹搭了个窝。她好奇地钻进布帘儿,在新铺的软垫儿上嗅来嗅去,踩出个小窝儿趴了下去。看来对新家非常满意。

没多久,阿妹就摸清了全家人的脾气——姥爷的哪种大吼可以挑战;姥姥的哪棵花可以踩踏;哪个姨不会欺负她;斌哥什么时候是无害的……

阿妹的成长无师自通,恋爱也是。

99年的深冬,料峭寒风抵挡不住四野的公猫们对阿妹的追逐。深夜里此起彼伏的猫的哀嚎至今还在我的耳边回响。

在鬼哭狼嚎般的求爱“盛况”将要惹得四邻不睦的紧要关头,阿妹选中了合意的英俊伴侣。平息了那场由她而起的混战。一番历练之后,阿妹的脸上多出了几处伤疤,耳朵也豁了一块。

这一切换来的是她猫生中的第一次生育。千禧的6月1号,阿妹做了母亲。

那时,阿妹还不到一岁。自己还是孩子的淘气的阿妹竟像模像样地守在窝里,变换各种姿势迎合着孩子们饥渴的吸吮。几天下来,阿妹幼嫩的乳头被咬掉了三个,却任孩子们圆滚滚的身体摩擦着她渐渐结痂的伤口,她浑然不觉地陶醉在初为猫母的幸福里。

这幸福在我看来太过残忍。以至于记忆里透过玻璃窗,笼住阿妹和她的孩子的那道道光晕竟含了血色,阿妹那三个结了痂的光秃秃的乳房在那淡红色光晕里刺痛了我的双眼。多年以后,三个乳头的部位形成了三个浅浅的白色的疤。

阿妹的四个孩子个个漂亮。老大浑身雪白,两只眼睛是天空的蓝色;老二的毛色是罕见的浅咖啡色,老三和老四随了阿妹,是两只美丽的橘猫。

在阿妹的所有孩子里,只有老大留在了她的身边,取名大狗儿。半岁以后的大狗常常因为想闻一闻母亲的味道而遭呵斥。

唯有一次,阿妹的爱子之心不小心流露了出来。

大狗儿怕水,不喜欢洗澡,那次尤甚。见挣扎不脱,就惨叫连连。厕所外的阿妹不由担心,徘徊在门外,喵喵呼唤。那声音里全是对爱子的不放心。

被放出来的大狗儿狼狈地舔着半干的毛,阿妹赶紧凑上前去帮忙。舔着舔着,大狗惬意地把脑袋顶住阿妹的身子摩擦起来,阿妹却突然翻脸,猛地咬住大狗儿的耳朵呜呜发怒。大狗儿惊慌而逃。

阿妹不允许长大了的孩子还在身边恃宠而骄。

阿妹的生育自由和做母亲的权利终于还是被剥夺了。那年阿妹五岁。我的孩子刚出生不久。

姥姥姥爷住到了我家帮我带孩子。阿妹和大狗也跟随而来。阿妹在我家里生下了她最后的四个孩子。阿妹的母爱终结在2004年初春的那场绝育手术里。

我喜欢看阿妹做母亲。好像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最后我却同意阿妹做绝育,除了老爸的坚持,还有一个原因。阿妹有一次差点死在生产中。

2002年初夏的一个周末,我照例回到娘家。大姐正陪着老爸老妈和大姨打麻将。像往常一样我先看到了院子里的阿妹。却见阿妹眼神已涣散,眼珠在眼眶里没规律的乱转。

我惊叫一声,搅了牌局。大姐一下跑了出来。六神无主的我想带阿妹去医院却又不敢碰她。那时阿妹即将临产。没接受过医学训练的大姐果断冷静地为阿妹助产。

大姐双臂发力挤压阿妹圆鼓鼓的肚子。我只能在一旁发着没用的愁,担着没用的心。几分钟过后,在大姐的挤压下,在十束目光的注视下,阿妹生下了三只小猫。大姐把它们放到一边,用木棍拨了拨,小猫软软的身子一动不动。

阿妹眼睛里有了生气。微弱地冲着三个孩子的方向喵喵叫了两声。这时,三只小猫里的两只微微蠕动了一下!第一只出生的小猫身体已经冰凉。就是他导致了阿妹的难产。

那次,是阿妹唯一一次没有照顾好自己幼小的孩子,阿妹为此差点送了命。

差点送了命的阿妹却似没事猫一样,忽略了身体的伤痛,接受了爱子的亡故,精心照顾两个活着的孩子。

阿妹的母爱是用生命表达的。我心疼她这种拼了命的付出,擅自为阿妹做了绝育的主张。即便在阿妹过世三年后的今天,我依然不知道自己做的对还是不对。

阿妹的生命像她的母爱一样,是热烈的。

她认准了的事百折而不挠。哪怕面对于她而言代表了强权的姥爷。

阿妹和大狗儿的窝在院子里,但阿妹喜欢进屋,尤其是我们姐妹几个回家的时候。为了躲避姥爷的视线,阿妹暗中选好了几处藏身之地,常常趁姥爷转身之际,悄然进入客厅,藏于某处,再耐心地等待下一个时机进入我的卧室,然后大摇大摆地躺到床上,悠闲地梳理她一丝不乱的虎皮短毛。

有时阿妹的藏身之处距姥爷的影子近在咫尺,她却临危不惧,耐心等待机会。偶尔也有被发现的时候,阿妹害怕似的跑了出去,等一会儿再伺机进入,最后弄得姥爷哭笑不得。

阿妹是独立的、自尊的。她和家人的关系是对等的,从不觉得自己是只猫而要依附谁。

阿妹最讨厌的一件事就是别人用脚摸她,无论什么时候。而我却讨嫌得很,偏偏用脚抚摸她的虎皮短毛,只为看她发怒的样子。

其实我对阿妹的喜爱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的独立和自尊。我只是忍不住想看阿妹认真发怒时的可爱模样。

后来,阿妹老得发不动怒时,我再也不忍心和她开这样的玩笑。阿妹和我生过的那些气也就散在了我们两个的记忆里。

即便没有猫粮,阿妹也能养活自己。阿妹的猎物包罗万象。小到扑棱蛾子,蝴蝶,蜻蜓,大到老鼠,麻雀。阿妹有的是耐心等待捕捉的时机。

每每俘获“大”的猎物,阿妹都要叼回家炫耀一下。直叫得家人来到院子里大大赞扬一顿惊喜一番,才最终咬死口里可怜的猎物。其实,阿妹并不吃老鼠。也幸亏如此,阿妹没有遭到以前养过的那些猫被毒死的厄运。

也许,周遭的猎物完全满足不了阿妹狩猎的欲望。阿妹常常叼回家一些小物件。手套、袜子、糖纸、烟盒都是阿妹的最爱。老妈对阿妹的这一爱好深恶痛绝。一早醒来,干净的院子里常常出现一些阿妹叼回来又随地丢弃的“宝物”。

阿妹大我儿子四岁。儿子刚出生时,阿妹带着大狗儿自愿担负起了看孩子的重任。虽然我一直对儿子说阿妹是姐姐,但我想,阿妹看孩子时是牵动了母爱的。

2004年的春天,5岁的阿妹、4岁的大狗儿常常蹲伏在这个还不会翻身的弟弟身旁,只要他发出哭声,两只猫准会第一时间向我汇报,好像我这个当妈的听不到似的。

直到这个弟弟能爬能动了,两只猫才松了一口气,不再大惊小怪。

儿子也是爱猫的,从小就知道轻重,从不吓唬他们。但后来儿子却常常向我控诉,睡觉时不小心碰到阿妹,却被她抓破了脚。我虽心疼,却只能说一句:“谁让你用脚碰了阿妹。”儿子气愤难耐却无可奈何。反问我,为什么有时用脚摸她,她还打呼噜!我无法解释,阿妹是怎样喜欢他,才给了他这个小小的特权。

怎么说呢,儿子还不懂。也许当他能够理解阿妹为什么讨厌别人用脚碰她时,会原谅阿妹姐姐吧。

大狗儿完全不像阿妹,也不像他自己小时候。也许是那次老爸私自把他送到一家商店后的心理阴影吧,长大了的大狗儿胆小,懦弱,笨拙。7岁的时候吃鱼扎破了嘴,从此得了口腔炎,总流着口水,只活了12岁就死去了。大狗儿死时,阿妹正在我家猫冬,没有见到大狗儿最后一面。

大狗儿和阿妹有一幅照片很有意思。照片里他俩蹲坐在橡木椅子上,面前是一桌吃的差不多了的饭菜。据我猜想,大狗儿被自己想上桌吃点儿的念头吓得别起了耳朵,阿妹则为不能上桌吃点儿而大声抱怨。

那一阵,姥姥姥爷带着阿妹和大狗儿住在我家,那是我的小家最热闹也是最幸福的一阵。老爸老妈身体还好,阿妹大狗儿正青春年少。老妈的厨艺发挥到了巅峰,惹得两只馋猫多流了许多口水。

阿妹从不掩饰对美食的热爱。常常在厨房蹭着姥姥的腿,嗷嗷哀求,只为得到一片瘦肉、一块带鱼、一只虾头……这时的阿妹早把矜持甩到一边,赶在大家开饭前先打点牙祭才是正事儿。

阿妹保持了旺盛的生命力,直到十五岁那年。原本圆滚滚的身体消瘦下来,脖子四周长出许多硬包。

即便这样,阿妹还是保持了她的威仪、她的独立、她的尊严和她对美食的热爱。她有条不紊地过着显然已经不多的日子。

我却不能淡定。每次周末回家,抚摸着偷偷摸进屋的蜷在床头熟睡的阿妹,不由流泪。我无法顾及阿妹的感受,一边叫着我的阿妹宝贝,一边挤出雕刻般的笑容和她聊天,抚摸她消瘦的身体和干枯的虎斑短毛。我只有暗自希望阿妹不懂脸上那成串儿的水滴是什么。

阿妹不懂,也许是不屑于眼泪。阿妹原谅了我的软弱。有时积攒下一些力气还会和我游戏。

然而阿妹还是不可逆转的衰弱下去。二姐把猫罐头灌进阿妹嘴里,热爱生命和美食的阿妹却拒绝吞咽。二姐不顾我的反对和阿妹的拒绝,抓住阿妹的前腿用力晃动,只为让阿妹多吞下一口吃的。二姐说,多活一天是一天。

几经犹豫,我又替阿妹做了一个决定。我决定带着阿妹去安乐死。

然而,当我抱起已经瘦骨嶙峋的阿妹,感受到她的温度,看到她笃定的眼神,我却又失去了为阿妹决定命运的勇气。

阿妹生命的最后几天在我的床上度过。她已经无法进食,小便也已失禁,床上铺了尿垫。但只要有些力气,阿妹就挣扎着下床,小便,再上床。

那个周日,晚饭后,我和阿妹告别。没想到,阿妹竟送我到客厅,又像往常一样,卧在桌子下,静静的,悠闲的。听着家人东一句西一句的聊天,眼睛里满是神采。

我们都为阿妹感到惊讶。却没有人说出内心的猜测。

那晚,阿妹离去了。她用最后的力气下了床,保持了最终的独立和自尊,一如1999年盛夏那个大蚂蚁一样可爱的小橘猫。

阿妹是有秘密的。

在她七八岁时,曾离家一个多月。当希望、失望、绝望轮流碾压过我几遍之后,当邻居确凿地说亲眼看到一只穿过马路的黄猫被压死之后,我停止了幻想。虽然,我坚信聪明的阿妹肯定会过马路,也懂得躲避危险。

但我却不知道阿妹去了哪里,去寻找什么,更猜想不出从丢失的第一天起,阿妹遭遇了什么。

当阿妹的身影又出现在老石榴树的树荫下的时候,我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这巨大的惊喜。直到阿妹用她的大嗓门儿发出惨叫的那一刻,我才确信幸运眷顾了我!

然而老妈却不信,她戚了一声,以为我闲的没事又逗她玩儿。直到阿妹迈着弹性十足的小碎步挤蹭到她腿边喵喵叫着的时候,老妈才敢接受这个不可思议的现实。

阿妹一点没瘦,虎皮短毛也没有丝毫的凌乱。只是耳朵又豁了一块。阿妹喵喵述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

阿妹的秘密永远留在了老石榴树以外的某个地方,留在了阿妹的生命里。阿妹的故事变成了几个灵动的眼神,几声婉转的猫叫,神秘而动听。

阿妹,这只19年前出生在动物园里的小野猫,这只陪伴在我生命中16载的小橘猫,这个独立的活着,独立的死去的超然脱俗的生命,带着热烈的色彩,带着数不清的快乐,带着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就这样留在了我的生命里,直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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