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佛影
文/如 溪
当圆圆的月亮再一次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的时候，我把“明月千里”的思念，打包成一个仰视的企盼，安放在心底的一角。
圆月挂在中天，二十八年不变的依恋，二十八年坚定的守候，我多想一直是一个漫步在拉萨街头多情的男子，可默然的清笑里我已然明白，不可能再次著上了你手腕那串念珠的檀香……
你一直不曾理会中秋。你说，嫦娥的故事只是传说，远远没有诺尔桑和莹婵玛【注1】的故事那么浪漫。至今我还记得，你说那王子对仙女说，即使天路再长，也会用藏香的桑烟架起一座桥梁，就像喜鹊为牛郎织女架起的桥梁一样。那夜，也是满月当空，我说，嫦娥是个皎洁的姑娘，裹着轻纱的模样很美；你说，嫦娥或许穿的只是清清亮亮的氆氇【注2】衣袍，那满城的月色就是她在煨桑【注3】，我听到大昭寺悬挂的风铃声，我说，或许那是小白兔在唐柳【注4】树下的捣药声；你说，风铃下悬刻着经文，那声音可以消病除疾，所以，小白兔其实是可以捏着芬芳的酥油花。
我从来不曾与你分别，也不去计算分别的日子有多少。自从离开你以后，我耳边常常响起的是那些年我们一同听到的歌唱。你为我一句句地解释，你说她们唱着：下一场怎样的雪，可以将经幡连接月亮。那些年，我经过草原，走过雪山；经过森林，走过边塞；经过湖泊，走过悬垣；经过垭口，走过荒原，看到了无数在风中呼猎猎的经幡。今夜，我微微笑着，何来与你的分别呢？因此，挂满彩色经幡又如何，哈达成堆又如何，我也只能仰望着轻触你绛红僧袍的月亮。
大昭寺的月光里依然盛着好多好多的朝拜。在那么虔诚的俯身揖地的长磕中，投射着我站立的身影。我想不起我的祈愿，我轻轻问你，没有战争、世界和平算不算。你笑了，硬朗的脸颊，明亮的眸波，月光下清晰而分明。身边有一个绾髻的女子，一个长磕，几声经语，而后，低首掩面而泣，我侧头只看到她髻边簪着亮亮的银篦梳。那时，我俯地不起，亦听不到她的心声。而今夜，我月下清身而立，却能够深深理解世间那些泪流满面的理由……
于是，我学会了长磕。一次次朝着你的方向，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停在眼前，留在胸前，再弯腰躬身，手抚厚土，向前滑动，全身伏地，以额触地……记忆里，身边有翠绿的青稞，有吃草的羊群。你的脚步从其间走过，绛红的背影像炫亮的唐卡【注5】，常常在某个纪念日里在我心墙上晾晒。于是，我终于知道了，在淤泥之下的青莲是以怎样的姿态在生长。——不是仰望，而是长磕！
你曾告诉我，草原上有许多叫卓玛的姑娘，雪山下有很多叫扎西的青年。你带我看一场喜嫁。你说，这一生良缘的主角就是卓玛和扎西。那一次，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金玉良缘。卓玛很美丽，可被硕重的从头到脚的金银珠宝累得抬不起头来；扎西很健壮，锦袍之上前后披着金盘挂饰，腰间束着纯银腰带，胸前腕间尽是玉石珠串，挺直脊背威武轩昂确是不易。他和他的新娘，身上唯一轻盈的便是活佛赠予的哈达。我对你笑笑：金玉良缘也需要体力，童话世界原来也是有重量的……
然而，有些缘便是轻的。就如你送我的嵌着月亮的嘎乌【注6】，它轻得在我胸前一直跟着行走摆荡。我能嗅到药香，而风能听到你诵经的声音。菩提树下，那不能说出口的特别的爱啊，其实化成这般的重量正好。可以一同亲吻灿烂的阳光，也可以一起点亮皎洁的月亮。
在你的茶馆之上，今晚可铺上了月光，像一条洁白的哈达，像一件丢不掉的信物？你曾用雪山清泉为我沏茶，向我讲述茶马古道的风云沧桑。我虽然很想每年寄给你新茶，但不知道还是不是那个老地址。因为我永远无法准确地掌握你的行踪，或青朴【注7】或喇荣【注8】，或天葬台处，或山间洞壁前……你永远没有停下清修的脚步。可是，我依然想做那个多少年前的汉家小儿郎，一路用心声做马铃响个不停，为你运送清茶。——总有一种福分可以共修，就如茶香与清泉；总有一种盟誓可以淋漓，就如茶魄与水魂。
你从来不曾让我留下，因为你知道，我不是佛堂前的蜀葵，亦不是眷上经幡的格桑花。而我，也从来不曾向你表白想要留下。如今我走了，谁来添佛前灯里的酥油，谁又在香台处焚香？佛说轮回，那我们就仅仅是前世的偶而一瞥，今生的一段路过……
我不知道，今晚你是否会偶尔信了我说的嫦娥的故事，就如那首歌中所唱：太阳是雪山的新娘，不信你看日照金山；月亮是水的新娘，不信你看满池月光。而你，真的是我梦中的新娘。不信，你问问明天清晨金黄青稞尖上那颗倒挂的露珠……歌词的最后一句我把它打乱了：你是我的新娘！幻化在今夜的月光里，换上了度母【注9】的脸庞，端端地打坐在古老的经文里，默默无语，静静无霜！
【注】
【1】这是个美丽的爱情故事。除了英雄格萨尔王和圣僧仓央嘉措，还有英俊的诺尔桑王子和美丽的仙女莹婵玛，他们的爱情故事在草原上流传甚广。莹婵玛，修得几世才得以在天界降生的仙女，她多情、善良、美丽又充满智慧，没想到千修万修，最终参悟得到的却是下凡到人间来。她甘为凡人，与凡间王子配对夫妻，相亲相爱。开始还算平静，但随着王子对仙女的日渐迷恋，惹得王子身后五百嫔妃嫉妒不已，一心想赶走她。她们与巫师合谋，制造出遥远边疆遭受帝国入侵的假象，要求英勇善战的诺尔桑王子远征出战。出征前他与爱妃莹婵玛难分难舍，临别前莹婵玛取下宝剑送给诺尔桑王子，希望王子佩上她的宝剑会保佑王子平安归来。王子一离开宫殿，五百嫔妃就把莹婵玛仙女赶出宫廷，逼迫她返回仙境。聪明的莹婵玛想到王子远征回来肯定会寻找自己的，所以在上天之前把上天的路线说给了一位大仙，交代他如果王子回来找她要怎样登上天去……
【2】氆氇（pǔlu）是藏族人民手工生产的一种毛织品，可以做衣服、床毯等，举行仪礼时也作为礼物赠人。
【3】煨桑是藏族古老的祭祀神灵的仪式。“桑”本意是“清洗、消除、断除、涤荡、驱除”，是指迎请神灵前首先要焚香净化周围的环境，消除不净、秽气。因此，焚香就被称为“桑”（净化），同时引伸出祭祀献供之意。藏族人家几乎每天都要在早上举行“煨桑”，在火堆上焚烧柏枝、巴里（一种植物）、糌粑等物，以袅袅香烟传达对神灵的敬意。人们认为高高升起的香烟可以直通天界，到达神住的宫殿，把人间的美味传递上去。有文献说“煨桑”起源很早，早在佛教传入之前，高原先民就用这种方式与神灵沟通了。
【4】相传，西藏原无柳树，唐代文成公主到达拉萨后，将灞桥别离时皇后所赐柳枝亲手植于大昭寺周围。自此，唐柳根扎高原不断繁衍，延续着汉藏1300多年的亲情。在拉萨古城的河岸上、街道边、寺庙里、居民区、机关院内，到处都有唐柳的身影。
【5】唐卡，也叫唐嘎、唐喀，系藏文音译，是用彩缎装裱后悬挂供奉的宗教卷轴画。唐卡是藏族文化中一种独具特色的绘画艺术形式，题材内容涉及藏族的历史、政治、文化和社会生活等诸多领域；传世唐卡大都是藏传佛教和本教作品。
【6】嘎乌，为小型佛龛，通常制成小盒型，用以佩戴于颈上，龛中供设佛像。嘎乌质地有金、银、铜三种，盒面上多镶嵌有玛瑙、松石，并雕刻有多种吉祥花纹图案。嘎乌形状、大小不尽一样。对这种护身符佩戴，男女形式各异。
【7】青朴，寂护、莲花生等高僧大德先后在这里修行，留有众多圣迹。在藏传佛教前弘期结束时，有许多经卷都被埋在这里，后弘期早期不少掘藏师在此掘藏。所以，青朴与桑耶寺共负盛名，藏族人认为到了桑耶寺而不去青朴，就等于没到桑耶。
【8】喇荣，是距四川省甘孜州色达县20余公里处的一条山沟，顺沟上行数里，就是举世闻名的喇荣寺五明佛学院，也称色达佛学院，是世界上最大的藏传佛学院。
【9】度母，鎏金度母的名称，又作多罗菩萨（梵语：Tārā，意为“眼”、“妙目睛”、“瞳子”、“极度”、“救度”；藏语：སྒྲོལ་མ།，Drolma，意为“救度”），又译为多罗母、多罗佛母、度母、救度佛母。佛教认为她是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化身的女性菩萨。因此，有时经论、典籍又称作多罗观自在菩萨、多罗观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