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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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江婠-镜中花。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是江婠第一次来到浮州。

      素有海棠香国之称的浮州人口繁荣,因为临河有众多内河优质港口而贸易发达。每每到了夏初,城内外一片海棠香,由红至白,色泽明艳而多姿,仿若这城被披上流光溢彩的羽衣,即将登仙。

      江婠透过车帘看长街,这里的山水较之凌州更加爽朗清明,市集也格外喧嚣。

      原本像江婠这样未出阁小姐并不该如此离家万里来另一座城市,可毕竟回家省亲的长姐日后便不能轻易见面,这次长姐省完亲回婆家,江婠便借得这个名头随了长姐来到浮州。一则陪伴,二则赏景。

   “婠婠,我们到了。”

      马车停在浮州首屈一指的屈家,车夫还未下车便已有人前来迎接。

   “姐姐慢点。”江婠抬手搀扶长姐下车,随前来迎接的管家及一众仆人从西边偏门进院。

   “少夫人及江二小姐到了。”

      江婠跟在姐姐身后进了大厅。堂上坐着仪表堂堂的姐夫,一见江婠便浮起轻柔的微笑来,“婠婠来了,我已经让人备好厢房,婠婠看看缺什么,只管跟姐夫说就是。”

      江云执起江婠的手带她入座,“看你姐夫多疼你,还不赶紧谢谢姐夫。”

      江婠看向满是温柔笑意的屈家少爷,会心一笑反而冲着江云道:“姐夫讨好我不过都是想让姐姐高兴。”可还是道:“谢谢姐夫关照。”

      屈少爷又笑道:“明日听闻北城琴师将来浮州,知道婠婠喜欢听琴,我早前就定下了月楼的位置,明日让管家带你们去听罢。”

      这一回的道谢便是真的。江婠道:“谢谢姐夫!”

      第二日江婠便起了个大早,挑了件碧色襦裙,裙摆上绣着田田莲叶,蜻蜓点水,对图的缝制手法让长裙平添一份美艳。又捡了件水烟色薄纱罩衫,斜斜绾了个单螺髻配一只步摇两只丸玉,双眉点染黛色,眉心一点红妆。再看时,镜中之人端的是:螺髻凝香晓黛浓,鸦鬓雪肌,裁玉为骨,无论眉间颜色还是眼中风华皆是上等,一双美目流波万种,碎玉烁金,却是艳如三月桃花。

      本是该让管家带着去的,临了又出了一档子事管家临时走不开,江婠便向江云道:“反正长日无聊,不如我们姐妹自行散步前往如何?婠婠也有许多体己话要同姐姐讲。”

      江云便只携了贴身的一个小丫鬟,同江婠又从西侧门出府。

      已是夏初时节,才走到东市街灯口上,江云身子就有些乏了。

      月楼似乎还在前方,江云隐约记得路如何走,便遣了随侍的丫鬟回府取些提神的香囊和团扇来。估摸着要到中午了,便道:“婠婠,不如我们走小路去如何?”

      江婠点点头,伸手来扶姐姐。

      小路走了没多久便到了头,可是尽头却是一片小桃林,哪里有什么月楼。江云直怪自己记错了路。江婠却说:“无妨姐姐,我们倒也可以赏赏这桃花。”

      她提了裙裾走入小桃林,虽已是四月初,桃花依旧开得灿烂。不同于三月的青涩懵懂,此时的桃花已是绚烂到极致。而这些艳丽的花就盛放在江婠眼中。

      她放了碧色长裙,抬手捋袖轻轻按压花枝,轻嗅花香。

      最深处能见到堤岸,想来应该是浮州的永安湖。江婠走过去,湖风吹起她的长发与那些花,洋洋洒洒的花飘落在她的发上,肩上和脚下。她嘴角攒起温柔的笑,伸手接住飘落的花。

      她的目光本是放在花上,却突然不知该投放至何处。心底莫名升起一阵情动,却不知其所起。

      只突然听得一阵喧闹,似在平静的人群中点燃了火。

      江婠正要抬头看看前方出了何事,只听得身后江云惊喜地道:“原来珠玑阁竟是坐落于这深巷中,难怪我找不着呢。婠婠,快过来。”

      江婠手上的花洒了,她转头看向江云,她抬脚欲走,却总有一种感觉,她不该走,她该留在原地。

      可是留在这里等谁呢,她不晓得。

   “婠婠,你快来呀。”姐姐在不远处叫她。

      终于她朝姐姐跑过去,回头看时,觉得仿佛失去了什么东西。

      从珠玑阁看完首饰出来时已经是黄昏了,江云看了看天,十分惋惜:“哎呀,真是可惜了呢,没能见到那个琴师。”

      江婠只觉得心绪低落,却又如何都不能得知是为何。

      才走没两步,就又听得江云大声道:“哎呀,婠婠你看,那桃林后湖对岸不正是我们要找的月楼吗,真是一步之差,好可惜呢。”

      江婠闻言回头看去,只见那桃林灼灼,湖光摇曳处,正是月楼高耸的楼阁,旁边一架小桥正被一棵歪脖子树遮住。原来今日已经离月楼这样近了,却还是错过了。

      那时的江婠以为错过了月楼的琴声,她并不晓得错过的不止这些。

   “算了婠婠,我们回去了吧,这个时候多半那琴师也不在了。”江云过来挽她,就听得过路的人说:“今日来月楼抚琴的那位琴师真是奇怪啊,抚琴抚到一半竟然弃了琴跑出了月楼。”“就是啊,我们都没听尽兴呢。”

      江婠同那两个过路人擦身而过时听到这对话,那份惆怅便又加重了几分。

      出市集回府的时候,江婠回身看了看夕阳下的月楼,红霞染了它三分,湖光潋滟。她抬步随江云回去,总觉失去了什么,有了莫大的遗憾。这般的怅惘是从未有过的,就像有那么一个人,在她心上留下一声叹息。

   “婠婠,回家了。”姐姐在前方唤她。

      她应了声,不再看月楼,跟上江云渐行渐远,转过长街时与人侧对而过,听见那人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对一个姑娘说:“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江婠并没有对此在意,她沉默地跟在姐姐身边,离开这给了她挥之不去的阴霾的月楼。

      身后夕阳却道无限好。



      萧澈-水中月。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家主,画已经都发出去了。”穿着一身黑色劲装的男子俯首作伏低态。他面前围栏边正侧坐着一个年轻男子,着深紫长衫,腰间配着流光溢彩的碧玉,手执面扇,扇上不画花鸟山川不题豪言壮语,却用极简的笔画勾勒了一女子的模样。

   “知道了。”萧澈懒懒散散地回。

      身后男子便噤了声,不再打扰萧澈看那月楼外的风景。

      可知,他看的并非是浮州这潋滟无双的风姿,而是在寻找一缕倩影。

      一年了。

      萧澈的手指缓缓抚摸扇面上那女子的模样,他心想,距离上一次来浮州,已经一年了。

      他还记得一年前,他第一次来到浮州,用的是萧蹟后人的身份来这月楼抚琴。从小练就的琴技并不只是言语而已,那日拥挤的人群将月楼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翘首以待只为他一展琴声。

      他弹了一曲和吟,月楼的歌娘以笛声同他相伴。

      琴声与笛声渐入佳境高潮迭起,听者皆是闭目沉静,等待最后长音婉转之下好奋起为其欢呼。

      曲子弹至半途,正是要转音的当口,萧澈无意看向月楼下永安湖畔,只看见对岸桃树下,身着碧色莲花裙的女子如谪仙入世,她静静站立,步摇微动,水袖慢摇。她的神情自若,眉似远山缥缈悠然,眼如星汉璀璨无双,眉心一抹红妆更是直点他心,她站在原地,风带起桃花洒在她发髻,自成一片风景。

      他当即便失了心神。

      这样动心的感觉此生仅此一次。他只得立即起身下去寻她,匆忙间衣袖带翻了心爱的琴也没有在意。可是当他跌跌撞撞一路冲下小桥时,桃林再也寻不见她。

      他在街市找寻她的身影,一找便是一日,途中不晓得认错多少碧衣女子,终究是没能寻到她。

      萧澈看着月楼外的风光,也许她真是入世的仙子,抑或是他心中的幻梦。可无论怎样,他依旧对此心存希望,去年今日因继承家业而匆匆赶回北城,一切尘埃落定后已是四季又轮了一道。他今年此时再来浮州,便是妄想着也许,也许还能再碰上她。

      萧澈想着,若是真的能够得见她,他定然要上前拉住她的手,告诉她,“我是萧澈,我要娶你。”

      可他却不晓得,上天肯不肯给他这样的际遇。

   “家主,贸易延伸的事情已经迫在眉睫,家中长老可是要求家主早日返回北城,这浮州家主也不便多留了。”随行的侍卫说。

      萧澈收了扇,眉头微拧,终于还是道:“明日,明日再等一日,若是还等不到,我便回去。”

      然而言罢,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信心。他画了无数张画像遣人出去找,可他既不知她闺名,又不晓她来处,这样的寻找如同大海捞针。但即使是这样,他依旧不愿放弃。他垂眼看十丈之下的永安湖,湖光粼粼水波淡淡,他的双手可在琴弦上拨弄蓝天白云流水高山,可这永安湖却听不懂他的悲欢,这样长的岁月中,也没指引她前来。

      他终是叹息,拂袖离去。那小桥旁的歪脖子树后,一截碧衣匆匆拂过,带着半分苍凉。

      第二日的拂晓,萧澈早早就登上了月楼。湖岸周围人声逐渐喧闹,他的目光穿过他们只看向她抚过的桃枝,再回首时已是日上杆头。

      晌午才过,听得月楼下一阵喧嚣,还未细闻便有人上来禀报:“家主,月楼中一位歌姬将家主的琴摔了。”

    “什么!”萧澈回神,拂袖起身便下楼。

    “你这女人,晓不晓得那琴可比你的身家性命重多少……”

    “子清,不得无礼。”

      萧澈提裾下楼,面上虽有些许怒色但仍是组织手下人对一个女子出手。被唤子清的侍卫便不再多言,站到一边去。

      人群轰然往外退开。

      他看到跟随自己十多年的古琴被摔成两段,琴弦翻飞。而那摔琴之人垂首站立琴后,一身水碧色绣荷襦裙配着烟色罩衫,发上两只珠钗摇摇晃晃,看上去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他的心口就像被什么击中,身体一震。

   “为何摔琴。”他轻声问,声音中带着连自己都想不到温柔。

      那女子答:“奴家本欲观瞻大人的琴,他人说这是上古焦尾,奴家见识浅薄,可是却晓得焦尾出处,其尾有烧痕,便晓得这琴并非焦尾。大人乃天上之人,风光霁月,惊世绝俗,怎能被一把假琴污浊了身份,是以奴家才摔断大人的琴。”

    “嗯……”听着她清清泠泠的声音把原因缓缓道来,胸中的怒火全然消去。萧澈上前一步,看着地上的断琴,却道:“抬起头来。”

      那女子抬头,面容精致,雕眉画鬓,同他记忆中那人是那样相像。

      月楼的老板娘看萧澈半天没有说话,怕他发怒便上来打圆场道:“官人可莫要为此气坏了身子,这小丫头平日不是这样的,今日怕是撞了邪才敢做出这等事来,奴家自会收拾她,这琴奴家也会照价赔偿,绝不还价,还望官人莫要怪罪。”说着便伸手要将那女子拉走,一柄折扇啪一声打在老板娘的手背上。

      萧澈笑道:“我只是在想,我这绕梁如何被认成焦尾了,嗯?”他的眼睛却是看向了子清。

      子清皱眉道:“家主不是说焦尾吗?”

      他道:“焦尾去年我摔了,你忘了吗?”伸手拨开月楼的老板娘,萧澈亲自扶了那女子,“反倒平白让别人姑娘为我不平。”

      那女子却是马上跪下道:“奴家不晓得这琴竟是名琴绕梁,擅作主张还望大人恕罪。”

      萧澈将她扶起,却问:“你叫什么名字?”

   “长歌。”她答。

   “长歌……”他笑意盈盈,执了她手道,“摔了我的琴,便随我回家。”他眼中仿佛映着一池春水,像极去年开繁的桃花。

      众人却并未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摔了名琴的女子不仅没有得到惩罚,反而由萧家家主亲自给赎了身带着回了北城,一时间,歌姬摔琴遇公子的故事便传成一段佳话,那之后各个歌舞坊相继出了许多摔琴之人,却没有一个有了长歌的际遇,毕竟世上只得一个萧澈。

      那一日,萧澈便带着长歌踏上了回程的路。

      坐在马车中他一直安静地看她,心中却在细细描绘着去年的半里桃花,一点眉妆。

      长歌就安静地坐在他的对面,神色平静仿若极好的青花瓷,看着她时,他就想永安湖终究是想成全他,才让他在停留的最后一日得遇与她如此相似的长歌。若是找不着她,长歌便是他的慰藉。可却又在马车驶离浮州时心上划过一点遗憾。

      车外的黄叶地碧连天都被夕阳染红,一如旧年。



      长歌-空牵挂。


      落花已作风前舞,流水依旧只东去。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长歌端坐镜前,手上执了螺黛细细地给自己描眉,她总爱描柳叶眉,弯弯柳叶显得她格外惹人怜爱。可是萧澈扇上半里桃花中的女子却是一双远山眉,盈盈秋水淡淡春山,像出世的神女般高雅。那不是长歌这样的歌姬能随意画的眉,可是自从一年前于月楼看见萧澈的目光落上那女子眉眼中时,她便开始画了这种眉样。

      她今日又画了久违的柳叶。

      放下螺黛取了口脂,对镜点绛唇。小指从胭脂中勾出一丝,勾勒在眼角,斜拉向上,眉间饰以花钿,继而妆成。

      再看镜中,女子粉白而黛黑,红妆斜飞带出一缕妖娆,娇唇如火自有一派风情,端的是把从前的清丽脱尘换了妩媚。

      可是这样看着自己的时候,她想,女为悦己者容,可她的悦己者从未仔细看过她。

      来到萧家已经半年,她无名无分地住在府中,所有人都晓得她是家主带回来的歌姬而对她从来都看不起,萧澈待她虽好,但这样反倒让她更受别人的白眼。萧澈后来晓得了,便也打算给她一个名分,她那时是真心实意地为此高兴,她想,她在浮州等了他一年终于等到了今日,她晓得他心上有人,可是那又如何,陪在他身边的人是她就好。

      她绣好了双罗襦,绣好了红对襟,每日都在等着萧澈来娶她,那一段日子是她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可这好景着实太过短暂。

      萧家在萧澈的手上越发壮大,手下的势力逐渐形成网状覆盖全国。就在昨日,萧澈手下的情报网回禀,那画上的女子,历经十五个月的寻找,终于有人认出了画上的女子。

      画上那有一双远山之眉的独立之人,是凌州江氏次女,闺名虽未对外张扬但听闻江氏女早于出生时便许了人家,一年多前便嫁了。而她嫁的人家也非寻常富贵,而是京城容王府长子容仪,对外称的是,婠夫人。

      听闻婠夫人是在一年多前的夏末出嫁的。

      长歌想,那正是萧澈遇上她的那个夏末。他在夏初遇上她,寻她一年多,她却在他离开浮州的第三个月就作了他人之妇。而她呢,在萧澈遇上婠夫人之前就遇上他,终究还是比不上那隔湖相望的一眼。她在浮州巴巴等了他一年才得以摔琴博他青睐,却又抵不上那一纸丹青寻来的名字。命运这般反复无常,终是让她心伤。

      她不由自嘲。

      就听得一阵轻缓的敲门声。

   “长歌。”

      她抹了一把泪,平白花了红妆。

      打开门就看见萧澈背光站在门口,她晓得他今日一定会来。可她还是说:“家主到来,有失远迎,不知家主可有事要长歌做?”

      萧澈没有进屋。

   “长歌,我不能娶你了。”半晌,听得他这样说。

      她心上仿佛被人刺了一刀。她说:“我晓得是为了婠夫人,我也晓得家主心上从没有长歌。长歌命苦,此生得遇家主已是富贵到了极致,可是家主,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何苦又非得这样念念不忘。”她轻轻拉过他的长袖,“澈,我还可以陪你啊……”

      他皱着眉看着远处,连余光都没有落在她身上。他说:“长歌,你听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吗?”没有等她回答又道:“带你走时除了想为你赎身,我也是有私心的。我原以为若是此生都找不到她,有你在身边能够时常念想也好,可是时间越久我越晓得那句话的意思,以致后来我甚至想,我一定要找到她,我要娶她,即使她嫁了人,我也不会忘了她。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他苦笑,“长歌,是我对不住你了。”

      她的泪水打在他的袖口。

      看见他抽回长袖,转身离开,也带走了她漫长岁月中最后的色彩。

      走到别院小门的时候萧澈听见身后传来长歌带着哭腔的声音,“后日的出行,请让长歌伴家主最后一程,自此往后,再无瓜葛。”

      他的身影一顿,道:“好。”

      两日后,由萧家家主带领的,前往全国各个城市势力据点同当地贸易往来的合作方和谈聚会的队伍就一路从北城出发,浩浩荡荡地往第一站去了。

      一切都如计划,只是平白加上了一个凌州,又将本该是首先到访的京城留到了最后。

      路上长歌虽是陪着萧澈,可是整整三个月,他们之间尽是无言。

      三月后,正是秋末,队伍到达了京城。

      本是该先邀请最大合作方陆丞相家前往集会,第一封帖子却是寄去了容王府,邀请了王府上下一干人等皆来参与此次盛会。

      集会那日,下榻的酒馆被改成了东瀛浮世绘的风格,彩穗,红灯,纱帐,蒲团到处都是。无数文人墨客也都因着萧澈之名前往,虽说是贸易上的集会,却最后被办成琴酒会,推杯换盏,豪言壮语简直快哉。一时间热闹非凡。

      萧澈也不再同往日那样,反倒是大声调笑言语,一口一口地灌酒。

      长歌坐在下座,却也是把他看的清楚。他那迷醉的眼神中一片清明,唯独看向最上座,容仪身边的婠夫人。

   “从前萧某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描绘婠夫人的音容笑貌,便已经是世间仅有了。今日一见,容小王爷果然是福厚之人,连这九天的神女都能娶到,萧某真是羡慕,羡慕啊!”他说着猛灌下一大杯酒。

      容仪就看了看身边的婠夫人,也笑敬一杯酒道:“哪里哪里,内子蒲柳之姿能得萧兄这等青睐是内子与本王的福气。”

      两人继续畅谈,而萧澈之话中却尽是赞美婠夫人如何温柔贤惠,貌美如花。众人都觉萧澈豪爽,只有长歌晓得,他的话中有多少艳羡和遗恨。

      长歌隔着杯盏看那端坐堂上的婠夫人,她同自己有五六分相似的容貌,却比自己多出一分天生的气质让人觉得想要亲近。可她不想亲近,她的一切苦痛和萧澈的一切苦痛都来自与这个女人,而她却能那样淡然自若且对此毫不知情。也正是这时,长歌发现自己恨她,恨她仅靠一面就得了萧澈的心,也恨她竟然什么都不晓得。

      江婠就是那青山,高雅不可亵渎,长歌却同流水,婉转而又多情。只可惜流水有心,青山无梦。

      萧澈终是站起来走上前去,敬了婠夫人三杯酒。

   “婠夫人,今日难得见面,萧某祝婠夫人同容小王爷白头偕老。”他喝下酒又倒上:“再祝婠夫人日后得偿所愿。”又倒,“三祝婠夫人,长命百岁。”最后一杯,按理江婠该陪他喝,可是看着眼前这个几乎有些癫狂的男人,她竟有些失了礼仪,不晓得该如何做。

      这个从一开席目光便没有离开过自己的男人让江婠觉得又熟悉又陌生。她从未见过他,也是直到今日才听说他的名字,可是她又觉得,他们从前就应该认识。久违的惆怅再度侵袭她身,让她欲罢却不得。而那男子眼中的深情,她看出来,只觉莫名哀伤,却不知从何而来。

      容仪夺了她手中的酒杯,朝萧澈赔罪道:“萧兄恕罪,内子身子弱酒量也不好,这一杯就让我代她喝了吧。”说罢便一饮而尽。萧澈的目光看向容仪,口中还是道:“容小王爷怜惜娇妻,自然当如此。”又看向江婠道:“夫人真是好福气。”

      江婠看向他,浅浅一笑,侧开头去,心上终是空空一落。

      宴会渐入佳境,酒酣胸胆已开张,文人名士把酒言谈,好不热闹,容小王爷突然道:“听闻萧兄乃千金公子萧蹟之后,对琴艺的造诣可谓是天下第一,不晓得今日本小王可有荣幸得一佳音?”

      容仪的话一出,众人便都安静了。

      都晓得萧澈自接管了家族以来便不得不弃琴从商,一向是不喜卖弄自己的琴声,容仪这一问,可算是触了逆鳞。众人面面相觑,就等着萧澈发怒。

      可意料中的怒气没有来。萧澈不仅不怒反而爽朗一笑便唤子清取来琴,席地而坐挽了云袖就拨弄琴弦。琴声堪比绕梁,曲调空灵如泣如诉,一时间众人仿若被带入云上之巅,缥缈无形又无比哀婉。

      那是一曲《锦瑟》。

      长歌静静地看着萧澈,他的双手在琴上抚过就带出了古老的调子,这曲锦瑟,不用他说,她也晓得是为谁而弹。可那高高在座的人,从来不懂这其中的意味。她口中逸出一声叹息。

      琴声才止,就听得下座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轻灵动人的笑声,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看见一身红衣如烈焰着身的女子从桌上一跃而至宴中空地,着金缕鞋踩踏在华美的地毯上,手指掐花水袖轻甩便当众舞一曲《枉凝眉》。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一个是妄嗟呀,一个是空牵挂。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她。

      若说有奇缘,为何心事终虚化。

      一生能有多少泪,竟从冬流到春,

      春流到夏……”

      长歌吟唱着艳词,她粉面上一点朱唇,神色间欲语还羞。娇美处若三月桃花,举止处有游龙之态。

     一袭艳丽如火长衣,墨发素绾螺髻,脸上一派风情,正是“舞凤髻蟠空,袅娜腰肢温更柔。轻移莲步,汉宫飞燕旧风流。谩催鼍鼓品梁州,鹧鸪飞起春罗袖。锦缠头,刘郎错认风前柳”。

     看她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眸含春水清波流盼,词罢舞停,欢呼与鼓掌声久久不断。

      她低头垂目,即使不看四周也晓得今日会有无数男子为她思念不止。

      萧澈啊,长歌今生只等你到今日了。

      她抬头看向正中的高座,带着微微的笑意,有如碧波春水,点泛涟漪。

      这是她留给萧澈的最后一面。

      从此往后,再不回头。



      江婠-终虚化。


      久别重逢非少年,执杯相劝莫相拦。

      额头已把光阴记,万语千言不忍谈。

      斜风细雨又迎春,莺燕娇音耳际闻。

      缥缈云烟开画卷,眼前人是意中人。


   “夫人,澈夫人身边的碧水又把夫人看上的绸缎拿走了。”亲身的侍女柔安一边端了茶从门外曼步进来一面开口抱怨道。江婠正拿了花绷子在绣花,闻言也不过淡淡地道:“随她闹腾吧,我实在是没有心思理睬这些事。”

      柔安倒是为江婠不平,她放下茶盏上前来给江婠捋线,“可是澈夫人这般得寸进尺,抢了小王爷的宠爱不说,平日里跟夫人您处处计较挑衅,夫人您就不管管她吗。”

   “我的话没有那么重的分量。”江婠缓缓道,“夫君喜爱她是她的造化,我又能对此置什么词呢。她针对我,我不回应她,日子久了她自会无趣。”

   “可是夫人,澈夫人为什么非要针对您呢,小王爷有那么多侍妾呢。”柔安说,“夫人为人向来和蔼温婉,又从不认识那澈夫人,她非得跟夫人做什么对呢。”

      江婠没有再说话。

      她十指似削葱根纤纤如玉,挑针穿线慢慢绣来一双鸳鸯,却被灼灼桃花分隔湖岸两端。柔安问为何要把鸳鸯分开呢,她不晓得为何要这样绣,正如不晓得那个美丽动人的年轻姑娘为何偏偏要同她作对。

      那个女子名唤长歌,江婠从不认识她。

      长歌同那萧澈一样让她看不清,萧澈对她莫名的深情让她惆怅,长歌对她莫名的憎恨让她疑虑,这两人明明凌空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却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情绪。

      自从之前萧澈来到京城举办了聚会,长歌在会上惊艳一舞,就把容仪心中的梦想舞了出来。容仪向来喜欢鲜艳明快的女子,江婠虽然有倾城之颜但性格并不张扬反倒温润如水,容仪虽喜欢她却心中也是在期盼别的女子。而长歌来的正好。

      长歌来到王府已经三个月了,她长得漂亮又能歌善舞很的容仪的欢心,自她进府以来,容仪已经很久不来江婠的住处了。当时为她拟定名号时本欲用她本名,但她却执意用澈字,这才成了澈夫人,她说这是为了不忘萧家家主萧澈的知遇之恩,可是江婠总是觉得并不是这样简单。

      长歌来到王府之后,江婠并没有半分看不起她,尽管以她凌州江氏后人和王府正夫人的身份不必亲自去迎接她,也从未对她虚与委蛇,江婠自认从未有半分对她不起,可是从长歌的目光中她却能看出,这个女子对她有极深的恨意,即使她如何待她都不能改变,也是从那以后她才对她的种种挑衅视之不见。

      对于容仪,虽是从小就订了亲,但是江婠在婚前从未与容仪见过面,就遑论有感情,不过是家族中的姻亲,她对容仪其实并不上心,他不来她住处,反让她自己待的更舒服自由。

      花绷子绷住的布基本绣完了,江婠将布取下来让柔安拿出去洗干净她择个日子做套衣服,虽然不得夫君的喜爱,但是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一入侯门深似海,能够在这深深的王府中得过这般清闲的日子,江婠已经很满足。只是有时候她总会情不自禁的想起两年前夏初的浮州,她心中总对那片小桃林抱有遗憾。

      长日慢慢,午后的暖阳让人有些昏晕。江婠取了头上的发簪散了流云髻,裹了件长衣便就着躺椅小憩,模糊中仿佛又听见澈夫人在院外斥责下人,转而又听见三月前宴会上,那个总是深情望着自己的男子抚的琴声,那么哀怨凄凉让她久不能忘。她渐入梦境。

      好巧不巧,她竟然在梦中再次回到了浮州。

   “哎,月楼呢,哎呀婠婠,姐姐把路带错了……”耳畔又听见江云的话,回头时便看见了满眼的桃花。桃花似乎比从前更加繁盛,江婠没有再听江云说话,她仿佛命定一般,抬脚一步一步走向桃林。

      远处似乎有着若隐若闻的琴声,也是那一曲锦瑟。

      她拨开桃枝一直往前,终是穿过小桃林来到那湖岸边,高耸的月楼就近在咫尺。

      桃花纷纷落在她发上,肩上,脚下,湖风撩拨她的长发,她的远山眉恰似月楼后永安湖尽头的青山,缥缈云海间,常伴流水边,她站在那里,就是一副绝色。

      终于听到月楼传来一阵喧闹,琴声戛然而断。

   “原来珠玑阁竟是坐落于这深巷中,难怪我找不着呢。婠婠,快过来。”江云在她身后唤她。

      江婠抬眼看云端的月楼,她觉得这一次,她不想再留下遗憾。于是她回头微笑道:“姐姐先去吧,我想再看看。”

   “那你自己小心。”

      她嗯了声,伸手缓缓抚摸身旁的桃树,这时天空一沉,竟是下起了绵绵细雨。雨点打在她发上,把她的眼睛模糊,即使这样,她也晓得她要等下去。

      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小桥边传来,江婠侧头看去。

      就看见漫天的飞花同细雨中,那人湿了长发,面上挂着失而复得的笑朝她走来。他的眉目都被浸湿,有种透彻之感,仿若被洗涤的山川,被浆浣的新衣。

      风中传来他轻声吟唱的词,“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他的声音如同来自天外,竟将她胸中郁结惆怅一扫而空,她第一次看清了他眼中的风景。

      江婠默默地看着他行至她面前,抬袖轻揖,他目光灼灼,笑意盈盈。他道:“在下北城萧澈,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她静静看他。

      身后花开成海,青山绿水,莫不静好。

      她再无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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