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得水

文/二孃




                        我是鬼


我是鬼,孤魂野鬼的鬼。

孤魂野鬼,就是说我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我像所有孤魂野鬼一样披头散发,衣衫褴褛。

我不知道我死在哪儿,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像我这样的鬼,要么魂飞魄散,要么寻人投胎。

我已经在大街上游荡了七天七夜,我寻着死亡的气息走遍了大街小巷。要是你问我死亡是一种怎么样的气息,我会告诉你我也不知道。


桥底下有个捡破烂的小鬼,他说他是冷死的,冷死在万物复苏的春天里。

小鬼说,他要是投胎的话,他不做人了,他想做一阵风,飞遍大江南北。

我笑了笑,瓜娃子,风哪里会是你投胎出来的?

小鬼去医院的时候我偷偷地跟去了。医院病床上躺着病入膏肓的老人,小鬼跳到病床上,化成了病房外戴着口罩玩手机的男孩,依偎在老人怀里。

直到心电监护器上的心率变成了直线,病房外戴着口罩的男孩一直没有进来瞅一眼。

老人走的时候嘴角带着微笑,谁都不知道病痛折磨的他为什么走得很是安详?

小鬼消失的时候我旁边吹过一阵暖风,难不成,小鬼果真投胎成不用挨饿受冻的风?

我要是投胎,来生,我要做什么?

风雨雷电?我一只孤魂野鬼在空荡荡的大街上笑了,不如,做一条鱼好了?这个奇怪的想法不知是不是受了小鬼的影响,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了。

鱼得水,如鱼得水?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清明将至,我会随之消失。

我望着我空荡荡的裙摆瑟瑟发抖,从我的脚,到我的腿,最后到我的头颅,我会永远消失。

我不得不急迫地去找一个将死之人,我得守在旁边,在那人万念俱灰的时候悄悄使把劲,好让那人没有任何留念,死得彻底。

我遇到那个万念俱灰的男人是在黄昏后,闻着男人身上宿醉的酒气,我已经预见他死亡的方式了。

车祸,他是车祸身亡。我只用跟着他,熟悉他身边的人。在他酩酊大醉的时候,站在马路那头,化成他最重要的人,随手一招,大功告成。

这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除了喝酒就是睡觉,你说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这么作践自己的生命不如死了算了?我觉得吧,就算他不出车祸,迟早有一天都会死掉。

我跟着他回了家,屋子里乱得一塌糊涂。我一只鬼都找不到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哦,我没有脚了。

他回家会趴在他的鱼缸前面,盯着鱼缸里的两条鱼,一盯就是一整天。我不知道他是因为盯得太久红了眼眶,还是因为想起谁了?


我的手,我的手消失了。

这是在这个男人睡着的时候我打算枕着我的手臂趴在床边那会儿发现的。

男人床头挂着一副他画的画,画里有个姑娘穿着米黄色的裙子,抱着鱼缸,鱼缸里有两条肥美的鱼。

我坐在他的床头,鼓起腮帮子吹着冷气,企图把这个没有盖被子的男人冷醒。好让他赶快起床喝酒,赶快酩酊大醉,赶快站在路口。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过不了多久,我会消失得彻彻底底。

他睡得很不踏实,有时候嘴里会含糊地呢喃着谁的名字,当我贴近他的嘴巴时他却不再出声。有时候他会莫名地留下眼泪,似乎梦到什么难过的事情。我去过他的梦,可他的梦里除了我谁都没有。有时候他会紧皱着眉头,久久不展开,看得我都忍不住想伸出手帮他抚平。

不过,我已经没有手了。

嗅着他身上愈渐浓郁的死亡气息,我越来越着急。我还没遇到他身边的任何人,更没遇到足以让他不顾红绿灯闯过来拥抱的那个人。啧,那天到来的时候我总不能化成他鱼缸里的鱼站在路口朝他招手?

等我苦思冥想完,我竟不知不觉地站在路口。透过川流不息的车辆,我望见了对面站着的男人。

完了,我完了。

我只有头颅,头颅底下悬挂着一身似曾相识的连衣裙,米黄色的。我旁边站着一个小孩,他妈妈牵着他,他抱着金鱼缸。鱼,又是鱼。

离绿灯还有二十秒。在这二十秒之内,我得做些什么,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

一切,跟设定一样,他喝得酩酊大醉,他站在十字路口。我望见他跑来了,避开一辆又一辆车。接着,他会在我面前被一辆大卡车撞到,他的血会溅到我旁边小孩的鱼缸里。

不对,不对,哪里不对了。


我是人,活蹦乱跳的人。

我爱你,如鱼得水。

狗子说情话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

我听过如鲸入海,我听过似鸟归林。唯独如鱼得水,如鱼得水是个怎样的爱我并不知道。

狗子是个粗糙的姑娘。我只晓得以水服药,直到认识狗子,才知道还能以酒送药。狗子吃药的时候我就在想,酒性与药性相冲的话,狗子会不会在我面前当场暴毙?

我认识狗子的那天是在“遇见”,我永远记得她咬啤酒盖的样子,生猛得不得了。狗子似乎喝高了些,两颊泛红,像是刻意涂上的胭脂。

大头说狗子是他打游戏认识的,当时天气很热,狗子在一群光着膀子的汉子中显得格外突兀。这个突兀的姑娘吃口香糖的时候顺便分给了旁边的汉子。于是,顺理成章地交到了大头这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朋友。

我忘记那晚玩了个什么游戏,我只记得我可能喝了一缸酒。对,缸,不是鱼缸的缸,是水缸的缸。

回家的时候狗子送的我,那时候说是顺路。后来她跟我说,她只是看上我了,一点儿都不顺路。她住城南,我在城北。

我走在前面,狗子跟在后面。那晚刮着风,前面走来一姑娘,我不知道她是在跟我讲话还是跟手机讲话。

“小哥哥小哥哥,给你一样东西要不要?”那姑娘眨巴着眼睛,终于没再看手机。

“什……什么,嗝?”我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姑娘皱了皱眉头,不过依旧微笑着:“你伸出手来。”

我毫不犹豫地伸出手,风继续刮啊刮。面前的姑娘化着精致的妆容,无论大风怎么撩拨她的头发,依旧影响不到她好看得不得了的脸蛋。

“我,你要不要?”姑娘的手搭在我的手掌心里,软糯糯的声音软糯糯的手,撩得我春心荡漾。

“不要不要。”狗子拍掉姑娘的手,换成自己的手,向姑娘使了个眼色:“没你的事了。”

狗子和我对视了十秒左右,我以为会有故事发生。不料下一秒,我转身吐了。我蹲在路边,胃里翻江倒海,像是要把肚子里所有的内脏都吐出来,难受得很。

狗子一巴掌拍在我背上,我摆了摆手,像这种狼狈不堪的时候我得让姑娘家离远一些。

狗子蹲在我旁边,跟着我吐了起来。

我想,我跟狗子的爱情,是在两个人蹲一起呕吐开始的。反正,我也不清楚是顺的哪条理成的哪条章,我们在一起了。

那晚,我回我的家,她回她的家。


狗子送我鱼的时候是在第二天,我眯着惺忪的睡眼开了门,她抱着鱼缸闯进了我的屋子。

她说她得出去一段时间,要我帮忙养着。鱼缸里只有两条巴掌大的鱼,银色的,肥得不成样子。

狗子走之前问我,她的鱼好看不?我胡乱地点了点头,不止好看,还肥美。

狗子不在的那段时间我会时不时地盯着两条鱼,盯得入了神。当然,我并不是睹物思人,我发誓我从来没想过狗子。我只是在想,清蒸鱼红烧鱼麻辣鱼酸菜鱼……

在想鱼的时候,不知不觉中我画了鱼的主人,穿着那天早上她穿的米黄色裙子,抱着鱼缸。

狗子回来的时候刚好我在捞鱼,两条鱼在地板上蹦哒着,像是随时会长出腿一样。

我说,水浑了,我,我换换水。

真的,我只是换换水。


正当我和狗子筹划着结婚造人的时候,狗子劈腿了。

我一气之下黄焖了鱼缸里的鱼。我得放点葱,黄焖鱼不放葱,黄焖鱼放不放葱很重要吗?拔阳台的葱时,土里埋着一张纸,一张医院的病历单。

最终,从北往南,翻山越岭,我找到了狗子。

狗子躲在南方,我望着瘦得不成样子的狗子抹了把脸。

我说,鱼被我吃了。

狗子没说话,只是望着我。踮起脚尖帮我摘掉头上的叶子,又帮我竖了竖衣领。

狗子说,她不在的日子我好吗?

狗子又说,她不在的日子我会好吗?

狗子说着说着,自顾自地蹲下哭了。我蹲在她旁边,不知所措。

狗子很晚才起床,她在阳光下揉着惺忪的睡眼。

“山里的空气真是好。”我伸了个懒腰,深深地吸着。继而,又望向狗子,说着:“跟我回去,好吧?”

从昨天一直到现在,我一直忍着没问狗子为什么不爱我了,为什么和我分手,为什么不辞而别?不过问还是不问,我不是都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我不爱你了,真的。”狗子淡淡地笑着。

我没说什么了,扭过头,一拳打在木门上。清脆而又响亮的声音,似乎在山里回荡着。

夕阳西下,狗子在屋外浇着花。我坐在门槛上,点了支烟。烟雾缓缓地上升,升到不高不低的位置消失了,似乎要去追赶落日却又无能为力。

狗子死了,死于胃癌。


我干了一杯老白干,我能感觉到从嗓子到肠子一路燃烧起来,胃里火辣火辣的,像是活生生地吞了一枚没熄灭的炭。

我独自坐在路边的大排档撸串,桌上的竹签被我插在了老板用来擦桌子的海绵上,我甚至怀疑老板放在桌子上的海绵不是用来擦桌子的,而就是用来插竹签。

我面前的海绵像是刺猬一样竖着它的刺,不,和刺猬不一样,哪只刺猬会把尖锐的刺扎进自己的身体里?

没有狗子的日子,我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我自己买了两条鱼,一样的肥美,可它们不是狗子的鱼。

狗子的鱼没有了,狗子也没有了,那个说爱我如鱼得水的狗子再也没有了。

我不记得我醉了几个日日夜夜,梦里梦外,全都是狗子。我不想醒来,我想就这样醉生梦死。

如果不是那个黄昏,那个空气里弥漫着黄焖鱼味道的黄昏,我想我现在依旧是大街上抱着酒瓶子的男人。

我站在十字路口,恍惚间,我看到了对面抱着鱼缸的狗子。我像疯了一样地横穿马路,一辆大卡车在离我十公分处紧急刹了车。

卡车司机说,幸亏他及时刹住了车。

我望着路边抱着鱼缸的人,是一个好看的小孩。

他眨巴着眼睛,说,哥哥,有一个小姐姐跟我说了,红灯停绿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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