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邦媛在她的《巨流河》中有一段回忆，写到她在重庆躲空难，跑警报，有时候是后半夜，月亮已经下去了，星光灿烂，但是很少人有兴 致抬头看刚刚给人带来灾难的夜空，她说当时她并不觉得星空美丽。
看到这里一下子激起了我对夜空回忆的遐想。忽然觉得有很多很多年，没有深情、专注地凝望过夜空了。
我似乎已经忘记了夜空的美丽，似乎夜空的美丽也早已不属于我了。没想到记忆里关于夜空的存储，由阅读一下子给激活了。
这使我蓦然想起王阳明的一句名言，我也似乎对这句名言若有所悟。 相传一次王阳明与朋友同游，友人指着岩中花树问道：“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王阳明回答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过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我这时方知美丽的夜空，并没有走远，也没有离开我，她一直在我的心里，在我记忆的深处蛰伏着。就像多年没有联系的契友，其实并没有忘记，一旦相逢就恨不得班荆道故，联床夜话。
昔日对夜空的记忆竟是那样的清晰。
孩童时代，夏夜纳凉，一轮皓月当空挂，母亲指着月亮给我们讲关于月亮的传说，说那个像树形的是月中桂树，树底下有一个碓窑（也称碓臼），碓窑旁是玉兔拿着石杵在捣药。母亲生动地讲述，加上丰富的联想，我仿佛真的看到了树影婆娑的桂树，仿佛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玉兔那永不停歇的捣药动作。童年的我真的就相信月亮真如母亲讲述的那样。
月中的情景显得是那样的真切、生动，月光辐照下的夜晚是那样的静谧，万物仿佛都沉浸在清澈如水的月华下，感觉周围一切是那样的爽洁、明亮，似乎与白天一样明亮。
我还清楚地记得母亲说过一句谚语：“好月明（亮）不如赖阴天。”意思是说白天就是阴天，光线虽然不好，也比夜晚明亮的月光好。
我似信非信，记得那时，我还幼稚地拿出书来在明月下观看，确实看不清，一会儿眼睛就酸涩地看不下去了，确实比不上阴天的光线。
夜凉凉的，人们坐在庭院里，望月闲话，那凉凉的感觉，至今想起来依然真切，仿佛此刻身受了一般。诗圣有诗写过月下那种凉凉的感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似乎长大以后再也没有过那样的情景了，似乎我也从没有给我自己的孩子对月讲述过关于月亮美丽的传说—-桂树、玉兔、碓窑。
在我关于夜空的美丽储存里，不仅皓月之夜是美丽的；“一钩新月凉如水”之上弦月、下弦月——形如镰刀、光洁如玉，这样的夜晚，也是非常美丽的。
还有漫天繁星、星光灿烂之夜，也曾深深烙在我少年的心海。
那时，夜里躺在打麦场的麦秸堆上，仰首繁星满天，凝望星空，在我少年的眼里，夜空是那么浩瀚～浩瀚，比大海还要浩瀚的浩瀚；夜空是那样的深邃，虽然深邃，却又似乎是那般清澈、丝毫都不污浊的深邃。
那比大海还要广阔深邃的夜空，洒满了璀璨闪烁的钻石，那钻石颗颗都闪烁着光芒，有的好大好大，好光亮好光亮。我长时间凝望着，凝望着，有时候就会觉得某颗又大又亮的星星，就近在我的跟前，我竟感觉触手可及了。
有时候，满天繁星，天空非常辽阔，天边的星星就像要与远处的地平线挨着一样，原野也显得无限广阔，真如诗圣所写“星垂平野阔”。
数十年过去，少年凝望星空的感觉，还是那样的鲜明真切，仿佛时光倒转，我又回到了当时的情景。
浩瀚星空给人的这种强烈的冲击般的感觉，不能不使我想起西哲康德的名言：“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则；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
关于夜空的美丽存储，在我的脑海里除了皓月当空、月华如练，除了一弯新月，除了星光灿烂，至今忆起犹清晰如在目前的，还有很多黎明前的美丽星空。
那个时刻的夜空尚有月光，但是月光已不璀璨，星光倒是熠熠闪亮。
那个时候，在老家乡下读小学，早上也要上早读，天天得按时早起。那时家境贫寒如洗，哪里有钟表可以叫我按时起床上学。要准时起床得靠母亲催喊；母亲靠什么，母亲靠公鸡打鸣。
母亲常常听见鸡鸣，就喊我起床。小小年纪的我，起床就往学校走去，这时天上依然有很多星星，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母亲说的“辘轳把”星，这“辘轳把”星，实际上是一个星座，不是一颗星，它是由数颗星组成一个“辘轳把”的形状，在我少年的眼里，我觉得它的形状更像“厂”字的形状，我就在心里叫它“厂”形星。其实平常母亲不叫它“辘轳把”星，为了便于识认，说它像“辘轳把”，母亲称它为“sei”儿。我起床后，母亲常问我，“sei”儿还有多高。太高，说明天还早;不高了，说明天快亮了。我也就天天看“sei”儿在天上的高与低，一边向学校走，一边看着这个叫作“sei”儿 的星座。
在我打开关于夜空记忆的存储之时，想到母亲说的“sei”儿，我突然意识到，这所谓的“sei”儿，不就是二十八宿里“参”吗？不就是杜甫写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参”吗？“参”是天明落，“商”是天明升起，“参”与“商”难以相见。
可惜我领悟的太晚了，母亲已辞世多年，现在就是想谈一下我的迟悟，母亲也已经不在了；就是在，母亲没有文化，我与它讲“参商”，母亲也听不懂；不过，我相信母亲还是会和我小时候给她讲什么时一样，耐心地听我讲的。
久违了，美丽的夜空；久违了，从前的时光。
如今的时光，社会发展日新月异，人们生活的节奏急促，人们在这急促的节奏里，常常迷失了自我，哪里会有闲情时常凝睇一下美丽的夜空——赏那月中桂影，望那深邃星空。
人们间或有闲情逸致，仰望夜空，也已经难睹当年明月，难见湛湛星空了。
雾霾乎？灯光如昼乎？（电灯光暗淡了月光和星光？）没有心事乎？抑或三者皆有乎？
如今的孩子，尤其是城里的孩子，从幼儿园就开始忙得不亦乐乎了，更有身居“海市蜃楼”，层层遮挡，还有不时浓浓的雾霾出现，要像我们当年那样，仰望夜空，欣赏月华，凝望繁星，恐怕是一种大大的奢侈了。
没有欣赏过月华如水、月光如练、皓月当空；没有欣赏过浩瀚深湛的、璀璨夺目的满天繁星；没有过“月亮走，我也走”“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的童年，岂不令人遗憾？
忙碌得常常忘记领略灿烂星空、美丽月华的人生，岂不令人黯然神伤！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溪涨清风拂面，月落繁星满天。数只船横浦口，一声笛起山前。”
这些美丽的意境，就是偶有意兴欣赏，在这熙熙攘攘的都市，在这雾霾多于晴朗的环境里，人们也只能在汉、唐、宋诗中感受和想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