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寺塔

很高,很深,往下看,幽幽井洞一样,不过井口是方的。

颤颤危危近前,探视一眼,就两股瘫坐下来,拉起哭腔——

“我下不去了,下不去了 ——”

“能下去的,抓着扶手,慢慢往下挪”

伴在前面引着,已经挪下三个梯阶了,招呼我不要怕,一定可以下去。可我就似定在了地板上,一动也动不了。

呼气,平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旁边的砖壁上不知何人很工整地刻了“阿弥陀佛”,倒提示我这是有佛的地方。

还有很多字刻,都是某某人和某某人何年何月到此一游,就似调皮捣蛋的小孩子在课桌上的乱刻一般,斜斜歪歪,交织如麻。从这满壁的刻痕里看出,来此一游的人还真是挺多挺热闹的,但此时,就我和伴两人,似这幽深里两只寂静的爬虫。

承天寺塔——在银川住了这多年,还是头次爬上来。

以往老在这转悠时,似都不曾抬眼看一下这塔,只觉这里是银川人习惯叫“西塔”的一个地方而已。西塔这所在还恰是老城一片闹市,周围有卖鸡鸭鱼肉的菜市场,卖古玩字画的古董市场,卖花鸟虫鱼的宠物市场,还有旧书摊,花圈寿材店,书画装裱以及舞台服租用等各类与文化沾点边的小铺子。将塔围起来的红墙,墙的红,与红尘的红,温柔又野蛮地交融在一起。

墙院里,一片寂静。或因近着大年除夕,而少了闲人脚步,也或从来都是如此懒问尘世,不过岁月偷偷捉了似我这般不请自来的心思,将之连缀于壁上,以作一种络绎不绝的假象。

人寂寞,岁月比人更寂寞。岁月在岁月的假象里,轰轰烈烈地开花。

可这虽已立了春的岁月,犹是一片残冬光景。院里枯槐,孤松,暮声十足的鸦叫,使这矗立其中的承天寺塔,更见承天的突兀。当然外头还是看不出来什么,倒是残冬的阳光还算暖和,败景也并不叫人觉着阴冷。

塔里有些昏暗,隐隐从厚实的砖壁里透出丝丝阴气。我在爬到第二层时,腿脚开始打起战栗——木梯太陡,惊的。伴在前头,我在后头,逼仄的空间,横竖左右不容两人并行。梯上朱漆已是磨光殆尽,露出木头原本的一片片枯黄,因塞北气候一向干燥,踩上去的声音也很是干脆。

伴看我爬得胆怯,过二层就说下去,不上了,我想既已上来,就没有不到顶就下去的理。

抓紧一侧扶手,继续往上爬。越往上,光线越明亮起来。四壁有窗户,但窗门都是闭着的,上来时工作人员嘱咐不要将窗户打开,因明天起就要闭塔一段时日。在年前赶上最后的开放,想来我还是很幸运的一个。虽然窗户闭着,犹能听到外面塔角上风铃的响动,很清,很静。

风铃——风起,玲动。银川自古多风,玲在风里响,风在塔的高处。高处是从前一个一岁的孩子——李凉祚,坐上的那个位置。

李凉祚为李元昊与没藏氏所生,因生于他们出猎的两岔河,遂名凉祚。

元昊死,凉祚继位,没藏氏为皇太后,因子年幼,就造这承天寺塔为之祈福。

凉祚只活了二十一岁,并不长寿,看来上天也并不曾降得多少福祉。

但这塔,却是长存于世了。不论后世怎样修复,都不改西夏在岁月里留下的残光。

残光里的承天寺塔,果真是高。曾爬过雷峰塔,近年新修,瓷砖铺就的楼梯十分阔气,一层一层爬来也很累人,却无逼仄险峭感,实在不愿爬了,还有电梯通上,这营造可真是很懂今人怯古的难处,就如白娘子很懂许仙的难处。也曾爬过大雁塔,楼梯亦比这宽敞很多,有可回转的余地,如煌煌大唐之余音。而这承天寺塔却是曲径通幽,楼梯虽是直的,但狭窄里直直转上,山径萦岩一般,叫人不由就想起西夏王朝的诡谲。

元昊本已立与野利皇后所生长子宁令哥为太子,却又夺取了要给宁令哥娶的妻子没移氏,宁令哥一怒之下就去弑父,一刀未成,就削掉他的鼻子逃去。元昊终于流血而死,宁令哥也被没藏母族讹庞杀掉。于是在讹庞的支持下,没藏氏仅一岁的儿子凉祚便登上了元昊所开创的大夏国宝座。

没藏氏,电视剧《贺兰雪》里名为没藏黑云。她起初是西夏大将野利遇乞的妻子,野利死后,又与野利的亲近李守贵私通,后又归元昊。元昊死后,与李守贵旧情复燃的同时,又与元昊的近侍多保吃私通。

史记野利皇后是野利遇乞的从女,算起来没藏氏还是她的婶婶,元昊也自然该叫她一声婶婶的。但在西夏这个王朝里,却是侄儿找了婶婶,父亲夺了儿妻,儿子又杀掉父亲。

一个如此诡谲混乱的宫廷。

终于爬到顶端,十层高处,一片白亮。前后左右不过方丈一室,除我和伴,再无余者。一人向一窗户临立,已是连风铃的声音都听不到了。虚室生白——此时此境,刹那间觉。

却未到吉祥止止,心神就被回首往下一看的幽深惊乱。

原来最难的不是上来,而是下去。

没藏氏又是如何下去的?

横在面前的,俨然一方深井。不过井壁上多出一梯牙阶,不用吊着绳子下罢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壁上的“阿弥陀佛”字刻,叫我念似筛箩里的沙子一样,抖抖簌簌往井里落去。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平静一些,我才慢慢探出一只脚去,攀紧挡在楼梯口一小截扶手,待两脚都下至三两阶,才转身,换抓扶梯下行。如此一番远胜之前爬上的曲折,终到底层。

出去,又听得风铃响动,但很快就被墙外的市声湮灭。墙里照旧一片寂静。塔也照寂寂矗着,不见过去,也不见未来。

史记塔之南面的僧房墙上有塔影倒垂,盖是此塔长年涵天地之清虚,已成其象,故天光下射来又转射南墙所致。想去看如今这倒影可还在否,却见南面一排房舍已成吴门书画展馆,有唐寅和文徵明作品,问可是真迹,说是仿的,便没了一看的心思。

要展没藏氏的画像就好了,哪怕是仿的,也总能合上这承天寺的塔影——太阳将西时,塔之北面的地平上,或可见一抹如塔松似的暗影。

从前没藏氏来这祈福时,或穿一袭桃色衣裙吧。不知谁踩着她的衣裙,她那回头一嗔,就似摩登伽女的迷咒。

没藏黑云,我还挺喜欢电视里这个名字。据说她最喜欢在夜间出城游猎,终于在一个黑云滚滚的夜晚,被她的情夫李守贵设下埋伏杀死。

上去怎么下来?没藏氏终是不得下来,困于高处,死于高处了。

夕阳斜照,出塔院稍到一出长路上,就能看到贺兰山头有朵朵黑云,和承天寺塔,遥遥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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