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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孤勇”。
在夏天,如果是天气晴朗的晚上,氓就坐公交去养蚕人的小屋过夜。他有时给养蚕人带一份宵夜和两瓶酒,有时什么也不带。就是说,他有时候是空着手去拜访养蚕人的。小屋坐落在城郊的一条河边,氓认为那条河的流速很缓慢,他侧躺在小屋的地板上睡觉时,耳朵紧贴夜间微微发烫的地面,会听见不远处柔和、平缓的潺潺水声。同时,他又想,那或许只是一条用于排放工厂污水的臭水沟。不管怎样,他在养蚕人那儿总是有很多奇思妙想。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一踏进小屋,与养蚕人聊上几句(最好两人再喝点酒),原本迟钝、腐朽的大脑就活跃起来,他的想象力回到了儿童时期的水平,或者比那时更敏捷、更奇妙。很多个夜晚,他与养蚕人一边喝酒,一边吃爆炒螺蛳,思绪飞到了遥远的城市和山村。这样的夜晚,入睡以前,他会在心里祈祷,祈求这种感觉能延长到他的梦里。他在小屋做过的梦,加起来估计已经上千,它们比在任何地方做的梦都更清晰。养蚕人认为这是蚕的功劳。在小屋隔壁的蚕房,许多雪白色或米黄色的蚕昼夜不息地结茧。
养蚕人住在城市的边缘,那里原本属于一座村庄,后来城市扩张得厉害,村里的人陆续搬到了更偏远的地方。氓听说养蚕人现在是这个村子唯一的居民了。“他们害怕造纸厂的污水呢,巴不得躲去深山老林里!”养蚕人对每个访客说。
氓去拜访养蚕人之前,通常要做些伪装工作。他告诉父亲,在城郊的河边有一家酒馆,城里的年轻人无所事事,就相约去酒馆聚会。父亲自然是很欣慰氓能交上朋友,对他在晚上频频出门也就不感到奇怪了。氓坐公交抵达终点站后,还要步行一刻钟才能看见城郊那些纵横的水网。他在公交车上,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都要装作一副偶然出行的样子。在见到养蚕人之前,他经常听见有人在耳边窃窃私语。
“他们好像知道我心怀鬼胎。”氓有些担心地告诉养蚕人。
养蚕人漫不经心地烧着茶,小屋里水汽氤氲,氓觉得鼻子有点发痒。
“那是正常现象,因为我们本来就心里有鬼嘛!”
“有好几次,我前脚走出家门,父亲就爬到房顶窥视我的行踪。在公交车上,到处是监视我的眼睛。”
“这种事情,只要你不承认,他们也拿你没办法。要知道,世界上不是谁都对蚕感兴趣。”
养蚕人的话使氓稍微感到心安,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下了许多功夫做隐蔽工作,在这里,如果从表面看,只是一座快要废弃的小屋。”养蚕人昂着头,好像很得意他的伪装。
“那些蚕,”氓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你还是拿梦境饲养它们吗?”
“是这么回事。不过,最近到小屋过夜的访客越来越少了,而且它们的梦不很清澈。有些人总是整夜胡思乱想,蚕吃了他们的梦,会变得营养不良。”
氓知道那些蚕的变化。去年夏天,他来小屋过夜的时候,偶尔进去蚕房参观,它们的茧有鸡蛋那样大。但是今年,再去参观蚕房的时候,茧已经缩小了一圈,而且颜色也泛黄,不太健康的样子。他明白那些访客的处境,他们也和自己一样,正被什么人整天监视着。
夜已经深了,在养蚕人的小屋,氓又陷入复杂的梦境。他平躺下来,才闭上眼,就听见隔壁蚕房里茧暗自生长的声音。他还知道养蚕人正在小屋外吹笛,那条河流潺潺的流水使养蚕人的笛声听起来有些潮湿。梦里的世界是多么清晰啊!他好像变成了一只鸟,正从云层探出头来俯瞰整座城市。他看见父亲站在家里的房顶,用一架望远镜偷看很遥远的地方。顺着父亲的视线,在城市的公交站台,看见母亲鬼鬼祟祟地躲在人群中。他“啊”地惊叫了出来。
“你做得好啊,氓!”养蚕人突然走进小屋,氓觉得自己刚才不过睡着了几分钟,那段悠扬的笛音好像还凝滞在空中似的。
“我做了噩梦!”氓心有余悸地说。
“要乐观一点!”养蚕人一边擦拭笛子,一边兴奋地说:“这完全是个好梦呢,氓。你平时的梦不是这个样子,就是那种套路,蚕天天吃你的梦,难免也会感到厌烦。但是今天,你瞧瞧这个梦,它是多么新奇啊!”
氓喝了几杯养蚕人烧的茶,脑袋稍微清醒了一点,就主动提起刚才做的噩梦。在他看来,被监视或者跟踪是很可怕的事,过去他只在家里才做这种噩梦,一到养蚕人的小屋,梦境就变得甜蜜起来。养蚕人听得十分认真,他好像与氓心有灵犀,总是能准确说出噩梦的细节。按照养蚕人的说法,做这样的梦就说明他的想象力有了飞速进步。
“可是,这样糟糕的梦,那些蚕……”氓有些疑惑地问。
“完全没有问题!偶尔换换口味嘛,它们说不定会喜欢你的梦。”
养蚕人去隔壁蚕房捣鼓了一会儿,再回来时,手里捧着一只椭球形的茧。
“氓,我为你感到自豪!”
“啊,这是……”
“这是你的茧啊。有一只蚕,吃了你的梦,就结下了这只茧。”
养蚕人的话有些深奥,氓简直搞不懂怎么回事。当接过那只鹌鹑蛋大小、呈现泡沫般刺眼白色的茧,手掌触碰到柔软的丝质物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那些昼夜不停吐着丝的蚕给自己的馈赠!他的梦喂饱了蚕,蚕就结出茧作为报答。看来那么多人喜欢到养蚕人的小屋过夜是有道理的。
“有了这只茧,你的梦会越来越多的。”分别时,养蚕人悄悄告诉他。
氓一直等到天亮才回家,为了不暴露养蚕人小屋的位置,他在城郊的河边坐了很久,等到早起的钓鱼客来河边打窝,他才坐上公交原路返回家中。
“氓,你昨晚跑到河边干什么?”父亲严肃地问。
“去酒馆喝酒了嘛。”
“你说谎。你明明在河边坐了很久,天快亮的时候,你才鬼鬼祟祟离开那里。”
“因为我喝酒喝得头晕,就跑到河边休息了。”
父亲冷笑一声,从房顶爬梯子下来。氓忽然觉得他们家的房顶比印象中高了很多。站在这样高的地方,父亲看见养蚕人的小屋了吗?他提心吊胆想了一阵,觉得那个地方足够隐蔽,父亲要找到还真不容易。
“你是不是去找养蚕人了?”母亲突然跳出来说。
“没有,没有那种事!”氓撒谎说,“我连养蚕人在哪都不知道。”
“哼,你越是否认,就说明越是心虚。我观察你的行踪已经有很久了,你一路上东张西望,是在害怕什么吗?你把出城的路线搞得又长又绕,不就是为了掩盖你的心虚吗?”
氓很惶恐地跑开了。他听见父亲和母亲在身后窃笑:“跟那种人混,我们的氓也会变得游手好闲吧!”
夜里,氓想偷偷溜出门找养蚕人,但是家里整夜亮着灯,他躲在自己的房间,听见父亲和母亲在外面来回走动。氓在手足无措时从衣服兜中摸到了那枚茧。他这才想起来,从养蚕人送给他茧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一整天了。那枚茧放在他的口袋里,被汗水弄湿外表,已经不像昨晚那样柔软了。氓小心地把茧擦拭干,轻轻放在枕头边上。困意袭来,他就在迷迷糊糊中进入了梦乡。梦里父亲又爬上房顶,他的望远镜加长了一截,父亲举着望远镜看向远处,最后停在养蚕人小屋的方向。氓一着急,就发现自己站在小屋门前,一股不舒服的感觉传遍全身。在身后,他看见母亲噘着嘴不高兴的样子。
这个梦氓做得大汗淋漓。然而那枚茧似乎变大了一点,醒来时,氓注意到茧正在微微颤动。他把茧藏进柜子深处,这时天黑得还很厉害,外面父亲和母亲窸窸窣窣的动静不见了,氓推开一条门缝,客厅里两个人影静静坐着。氓蹑手蹑脚走出房间。
“看来,我们的氓又做梦了。”母亲冷不丁说。
“我没有做梦。你们在外面搞出那么大动静,我一个人在床上冥想。”
“这就对了!”父亲猛然跳起,“做梦不是什么好事。你哥哥成天做梦,我们就把他送去医院了。在医院,他每天要注射一支祛梦剂。”
“现在,听说他已经不做梦了。”母亲补充说。
过了几天,氓估摸着家里的气氛缓和一些,就又提出要去酒馆喝酒。出门之前,母亲从厨房端来一碗中药,据说是预防做梦用的。氓看着父亲喝掉满满一碗,他想趁家人不注意把药倒掉,但是母亲盯得紧,氓只好强忍着把药喝完。出门时,父亲又爬梯子上了房顶。
“我活动活动筋骨!”氓听见父亲说。
他像往常那样走到公交车站,猛一回头,看见母亲躲在不远处的街角。这个发现让氓感到惊恐。他沿街道狂奔到下个站台,母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一直到公交车上,氓还在想母亲鬼头鬼脑的样子。她寸步不离地跟踪自己,难道是想顺藤摸瓜,揪出养蚕人藏身的小屋吗?
氓忐忑地想着,全然忘记了警惕四周。一只手拍到了他的肩上,他被吓得跳起来。
“是我啊,氓。”氓回头,看见哥哥坐在后排的座位。
“我在医院好着呢,你看,那些梦再也不会找上门了。”哥哥说着,冲氓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不知怎么回事,氓好像能看见哥哥的记忆,在医院病房度过的那些夜晚,哥哥睡得安稳极了,连一段梦境都没有出现过。
“氓,你也要努力啊!”哥哥鼓励他。
氓一下公交就奔跑起来,在城郊的平原上,他跑得气喘吁吁。这时夜已经深了,郊外黑灯瞎火,零星的几点光散在黑暗中。氓故意乱走了一会儿,等到天上云层散去,星星闪烁着银色的光,他找到熟悉的路,沿河流走到养蚕人的小屋。
在小屋外,氓敲了很久的门,养蚕人依旧不来给他开门。就在他有点不耐烦时,听见身后传来抹眼泪的动静。
“你是来找养蚕人的吗?”这声音仿佛突然出现似的,氓被吓了一跳。
他转身看见一个有些猥琐的男人,一边抹眼泪一边嗫嚅。
因为心虚,氓不敢贸然承认,只是打量着对方。
“你来拜访养蚕人吗?”那人又问。
“我,我是偶然路过这里的。”氓慌张地回答。
那人哭得更厉害了。氓被他的号啕大哭搞得六神无主。
“我的朋友养蚕人走了,他搬去很遥远的地方,从这里出发要走十天十夜。”
氓知道养蚕人在城里口碑很好,他是那种人人称道又朴实能干的农民。氓也知道除自己以外,还有许多人渴望在养蚕人的小屋里过夜,或者与他彻夜长谈。难道这家伙也是前来拜访养蚕人的吗?氓想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而且一想到养蚕人搬去了遥远的地方,他的心情也跟着悲伤起来。
“这是正常现象,养蚕人迟早都要搬走。他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亲人也没有伙伴,他以前的邻居早就躲进深山里了。”
氓越听越困惑。养蚕人决定搬走是心血来潮吗?还是说,他怀揣这个想法已经有很久了?在印象中,养蚕人是那样乐观,那样坚强啊。像他这样的人,也会承受不住压力而选择逃避吗?氓心跳得很快,养蚕人在他眼中的形象又变得神秘起来了。他觉得,这位朋友身上好像有一种魔力,即便养蚕人远走他乡,这股力量还是牵引着他,让他想入非非。
氓被这些想法弄昏了头,当他清醒过来时,发现小屋旁围了乌泱泱的人群。那个抹眼泪的男人已经不见了,氓环顾四周,所有人都带着复杂的表情。
“啊,一个时代结束了!”听见有人在感慨。
“他是多么伟大的匠人啊!”
“他还是个艺术家。”
“他是农民当中的翘楚。”
“他是……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他!”
人群叽叽喳喳地喧闹着,氓看见他们拍打小屋的门,紧挨小屋的蚕房已经被人撬开锁,许多人潮水般涌进蚕房。
氓本以为在里面会有养蚕人来不及带走的蚕,但是他挤到窗边,看见蚕房里只有一地的垃圾。
“我们的蚕啊……”有人昏厥倒地。
趁他们乱成一锅粥,氓沿着河流踏上返回的路。小屋的喧哗渐渐远去,氓的心情却变得沉重起来,对于养蚕人的不告而别,他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他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与这位朋友相识的,只想起那是一个晴朗的夏天,站在郊外的平原,抬头看见如星象书上描绘的星座。就是从那时起,氓开始做梦。这个秘密他在心里藏了很久,为的是不让家人发现自己正在偷偷做梦。可是现在看来,他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呢?养蚕人走了,那些有魔力的蚕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后来到小屋,不管他再怎样用心,梦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清晰了。同时,他又想,原来城市里还有许多像自己一样热爱做梦的人,他可不是孤身一人。知道这个秘密氓的心情就不那么悲伤了。
“看来,我们的氓无功而返了。”母亲忍不住笑出来。
“养蚕人搬走是好事,那块地孤零零地耸立一座木屋,实在是败坏风水。”氓听见父亲在耳边揶揄。
“我才不知道什么养蚕人!”氓极力辩解,“我不过是心情不好,才去郊外走了走。”
“你别装蒜了,氓。我们都看见你走在河边,一边走,一边想养蚕人的事。你怀念他的模样令人忍俊不禁。”
氓还想再争辩几句,父亲抬起挂在胸前的望远镜,“我看见你在郊外失魂落魄地行走。”
氓就这样度过了几天丢脸的日子。他的哥哥出院回家,态度也变得和父母一样了,氓经常听见哥哥和父亲讨论养蚕人的事。
“那是误入歧途!”哥哥悔恨地说。
“是的,这是一种病。”父亲好像话里有话,他总是把声音放得很响亮,氓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还是听见家人们辛辣的讽刺。
一到夜晚,家人们捉弄氓的阴谋就开始了。首先行动的是父亲,氓入睡时总听见他的窃笑,这笑声使梦很难成型。氓失眠的时候,母亲又在外面来回走动,故意发出很聒噪的动静,氓太阳穴的血管整夜“突”、“突”狂跳。最诡计多端的是哥哥,他冷不丁从门缝扔进一只破掉的茧,氓也不知道哥哥从哪里搞来这么多茧,但是看见那些残破的茧,他就悲伤得不能自拔。氓大叫着冲出房间,家人们齐刷刷停下动作,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着他。氓感觉好像有千万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着自己。他把自己关进衣柜,家人们就得寸进尺地闯进房间,公然坐在氓的床上冷笑。在衣柜的深处,氓找到自己藏起来的,已经被撕破的茧。从衣柜里往外看,父亲将一只只茧捏扁,又塞进口中使劲咀嚼,片刻后,许多灰色的飞蛾从父亲鼻孔和耳朵往外钻,母亲和哥哥发出惊叹,他就看见父亲跳起来,一边跑,一边不停吐出飞蛾。在衣柜没有光亮的地方,氓一次次沉睡,一次次试图拼接碎掉的梦境片段,再也没有成功。走出衣柜之前,他还要忍受许多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