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种机器可以重温人生所有细节,你最想见到谁的脸?

宛如昨日的一夜

1

@蔡骏:#最漫长的那一夜# 你有过在深夜街头独行的经历吗?你有过在黑夜里做过的最疯狂的事吗?你有过在后半夜哭成狗的时刻吗?你有过在午夜出租车上听说过最诡谲的故事吗?你有过在。。。。。。请告诉我——你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那一夜。

这是我在七月发的一条微博,不久冒出上千条评论。粗略统计,将近一半是失恋:男友或老公劈腿,女友提出分手,异地恋无疾而终,表白失败……一百条说到亲人离世,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似乎没有看到兄弟姐妹,因为我们这一代多为独生子女。此外是各种意外事件,高速公路车祸、汶川地震被困废墟一夜。有人提到好友死于去年马航空难(我的粉多灾多难)。有的看似无关痛痒,分为毕业狂欢、打工奇遇、旅途长夜、灵异体验等等,对当事人而言却是毕生难忘。许多人提到生孩子的疼痛,特别是麻药过去醒来后的一夜。我不是女人,但对此确信无疑。有人说,自己一辈子顺顺利利,平平淡淡,没有经历过最漫长的那一夜。但你错了,每个人出生时,妈妈都会经历最漫长的那一夜,不是吗?

我们都来自最漫长的那一夜。

以上,是记忆。默默看完所有评论,也许能治愈你三分之一的不开心。这是我开微博至今,底下评论价值最高的一条,没有之一。

其中,有一条——

“十八岁,海岛旅行。深夜,海边有悬崖和古庙,黑色大海激起黑色浪头,像黑色天空拍打黑色乱石。你们生起篝火,一群人吃着海鲜烧烤傻笑,轮流唱张雨生还有张国荣的歌。时光一晃,两个歌手都已不在人世,而我还活着。她呢?最漫长的那一夜,我终究是错过了。好遗憾啊。你好蔡骏,我是左叶。”

左叶,我记得他。中学时候,他整张脸爬满青春痘,接近毁容的程度,被起了个绰号“游坦之”。看过《天龙八部》的秒懂。

“游坦之,现在哪里?”我给左叶的微博发了一条私信。

只隔一夜,我收到他的回复,并约我见面。

在四季酒店的咖啡吧,左叶衬衫领带打扮。青春痘早褪了,只留几个淡淡痘疤。多年未见,他已是高级工程师,任职于一家可穿戴智能设备公司,刚被谷歌用十九亿美元收购—使得谷歌股价上涨了3.8%。

没来得及叙旧,左叶邀我去体验新研发的一款产品。我表示不感兴趣,我不是电子产品爱好者,也不是果粉之类的科技教徒,更不想做小白鼠的实验品。

左叶露出IT男标准的微笑,很有乔布斯遗像里那种感觉,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这款新产品的名字叫——“宛如昨日”

我低声复述一遍,声音在喉咙里滚动着,挤压出大提琴般的低音,“宛如昨日”——这样一个名字,似乎对我有无穷无尽的吸引力。

“为什么选我?”

因为最漫长的那一夜,你带着千千万万人进入了回忆。”左叶说。

2

回忆,还有宛如昨日,与其说是老同学左叶,不如说是这些词汇,带着我前往地图上也找不到的X区。

既然地图上都找不到,我就不复述怎么走了。总之,那鬼地方距离大海不远,空气中有滩涂的咸味。如大海与墓地间的荒村。矗立着孤零零几幢建筑,没有尽头的天际线下,像科幻片拍摄基地。

研发中心开着超强冷气,仿佛深秋。人们穿着白色工作服,包括挂着胸卡的高级工程师左叶。穿T恤的我冻出了鼻涕。

一间没有窗户的实验室,除了墙壁就是电脑屏。我坐在正中间的椅子上,如受审的犯人。左叶为我戴上设备,像谷歌眼镜式的茶色墨镜。还有一套耳机,戴上听不到其他声音。设备有USB充电口,可随身携带。他的手掌压在我的肩头,墨镜变成黑屏,剥夺了视觉和听觉。

“你还在吗?”

我呼喊左叶,没有回音。刚想摘下墨镜,耳机里传来他的声音:“请不要有任何动作,也不必说话,更不要试图摘下设备,你的眼前会有提示文字,你按照提示进行思考即可。”

半分钟后,黑屏上亮出一行文字:你最想回忆哪一夜?

我习惯性动手指要打键盘,才想起左叶的关照,什么都不用做,只用脑子想就可以了。

最想回忆哪一夜?

天哪,这是我问别人的问题,可是我自己竟然没有真正思考过。

耳机里又响起左叶的声音:“听着,你不需要做任何事,只要闭上眼睛,尽情回忆。

简直是抑郁症的催眠治疗!寻找回忆的起点。

回忆……回忆……回忆……

深蓝色方块,月牙儿近在眼前,幽暗的小阁楼楼顶,小窗突兀。脚尖踮在床头,手扒木头窗台,轻轻推开玻璃窗,小脸儿边上,层层叠叠的瓦片,长着青草。月光下的野猫,猫眼黄色核桃般,屈身弓背,疾驰而过。苍穹居然干净。月光隐去,繁星熠熠,蝉鸣此起彼伏。才发现自己双手好小,胳膊也细细的。发出声音,变成小孩子的童声,带一点点奶味。开灯,镜子里是张小男孩的脸。反复提醒自己,这只是回忆,一次新产品的实验,并非回到过去。床上躺着一个人,他在均匀地呼吸,头发白了,脸上有皱纹—他不是早在坟墓里了吗?这不是棺材,而是我跟他一起睡的床。外公,我轻轻唤他。他醒了。天也亮了。我想解释什么,徒劳,外公抱我下阁楼,外婆已做好早饭。天哪,我看着他俩,想要哭,就真的哭了。外婆端来痰盂罐,让我往里头尿尿。一天过得很快,下起小雨,我看着窗外的屋檐。黑白电视机,正在播《聪明的一休》。小和尚看着白布小人,响起片尾曲:哈哈五一萨玛……又一天,爸爸骑自行车送我去幼儿园,他还那么年轻,我在自行车后座上,仰着脖子看最高的楼,不过五六层罢了。我很快读小学了。老师的脸,同学们的声音,原本早就忘光了,对啊对啊,但只要再回到面前,百分之百确信无疑。这是我的记忆。小学三年级,外婆给我做完早饭的那天,她因为脑溢血昏迷,不久离开人世。就是那个清晨,被我彻底遗忘的清晨,完完全全在眼前。那时十岁的我,哪里知道是与外婆的最后一面啊。后来我许多次梦到过外婆,第一次明白死亡是什么。

当我号啕大哭,有人为我摘下墨镜和耳机。我像个小学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跪倒在左叶面前。他把我拽起来,漂亮的女职员带我离开,送来一杯热饮料。左叶问我感觉怎么样?

“宛如昨日。”

除了这四个字,我想象不出其他更贴切的回答。不但视觉,还有声音,连味觉和嗅觉的记忆都是准确的,栩栩如生。比如外婆做的阳春面的味道,我最爱吃漂浮在面汤上的葱末,因为外婆说吃葱的孩子聪明。

这不是虚拟现实,而是真的发生过,只是随着时间流转,像刷在墙上的字,渐渐褪色淡去,又被新的文字涂抹掩盖。但那些字存在过,如假包换,哪怕被自己遗忘。

对,就像重返童年,重返早已被拆掉的老宅子,看小时候的照片和录像带,宛如昨日。

左叶毫无表情,托了托滑下鼻梁的眼镜。虽然不见粉刺,我仍然回想起“游坦之”。他用了一个钟头,解释这套可穿戴装备

“宛如昨日”—归根结底,就是所有记忆,不管多久远,只要有过微弱印象,哪怕前看后忘,也在大脑皮层里有过映射。

比如你坐地铁,车厢里几百个人,除非有美女或帅哥在面前,否则你连一张脸都记不住。但实际上在记忆中,已存留这些影像,你的眼睛就是监控探头。只不过存储器容量有限,只能抓取最容易记住的,其余的就被扫入记忆的垃圾箱—但这个垃圾箱始终在你脑中,永远没被倒掉过,就是所谓的深层记忆。

“宛如昨日”可立即找到你的深层记忆,把被遗忘的昨日唤醒,如同老电影重新放映,无论听觉、视觉、味觉、嗅觉、触觉……左叶和他的团队,已为此开发七年,分别在美国与中国注册专利。谷歌以十九亿美金并购后,他套现了几亿人民币。

我未作评价,告别时说:“很感激今天的体验,多年来一直想重温外婆走的那天,记忆却是空白。但我不会再回来的。就算这款产品投放市场,我祝你们大卖,却不会购买。”

左叶嘴角挂着不可捉摸的微笑。

但没过一礼拜,我又开了五十公里的高速公路,来到左叶面前,祈求再给我一次体验的机会。

戴上“宛如昨日”,左叶让我放轻松些。这套系统完全根据大脑思维控制,回忆可以更加跳跃。我闭上眼睛,世界变成一张黑色的网,布满一个个数字。每个数字都是四位数,不,全都是年份。

我选择了一九九五年,你们懂的。《谋杀似水年华》中,十三岁的秋收被警察老田带去虹口体育场,差点抓住凶手。那一年,我也在虹口。第一场比赛,我看到了。眼里满是二十年前的人影,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喇叭声与欢呼声。我才十来岁,大概是看台上年龄最小的。一九九五年四月十六日,甲A联赛上海申花第一场,对手是延边现代。我买了最便宜的学生套票,位子在球门后面,只能看到半边。下半场,第五十六分钟,范志毅进了第一个球,欢声雷动。十分钟后,对方扳平,最终比分1比1。我随着汹涌的人潮散场,回家的公交车上,听一群球迷聊起英超金靴阿兰·希勒。

二 〇 〇 八年,那年的二月有二十九天。中国发生许多大事:雪灾、大地震、洪水、奥运会。过年前,我去了趟尼泊尔。有一夜在博卡拉,费瓦湖畔,住在山顶的酒店。海拔两千多米,四周全是悬崖绝壁,只有条小路通达山巅。独自走入酒店花园,空气寒冷,极目远眺,黑夜清澈,层层叠叠的山峦,月光下各自陡峭。走到花园边上,扶着栏杆俯瞰,一步之遥,万丈深渊,稍不慎就粉身碎骨。近处有瀑布轰鸣,忽远忽近,山谷布满水汽,浓雾缭绕。环绕酒店外围,尽是绝险山崖,偶有山花在黑暗中孤独绽开,自生自灭,管它谁人来嗅?那一夜,我用前台的固定电话,跟某人打了两个钟头国际长途,花光了身上一千多美元现金。二〇一五年,尼泊尔大地震。而我去过的很多地方,至今还保留着照片的古迹,已是一片废墟瓦砾。

走出实验室,我狂奔到外边的野地,呼吸大海的空气,才像溺水的人得救。

左叶不喜烈日,解开衬衫领带,告诉我—我是第十九个体验者。前面十八个人都给“宛如昨日”打了满分,表示如果产品上市,一定会掏腰包购买。谷歌总部已在讨论定价,估计在七千到一万美元之间。虽然这对于一款电子产品来说有些昂贵,但能满足人们最深层次的需求,如此估价也不过分。

“什么是最深层次需求?”

“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生理、安全、爱与归属感、尊重、自我实现。”

左叶说,我们以为人类总共只有五层需求,其实还有第六个层次。马斯洛在去世前,发表了重要的《Z理论》。简而言之,就是我们需要“比自己更大”的东西。

我表示听不懂。

“还有第七层需求——人们在满足了所有需求之后,更高的需求就是记忆,或者说重温记忆中的美好,因为现实不能给予这种美好。”

“对不起,我还能再体验一次吗?”

“好,但你需要休息。”左叶向我解释,“每次使用‘宛如昨日’,体验者都会在精神上消耗很大,无异于跑了十公里或在健身房剧烈运动过。”

他给我准备了客房,就在实验室楼上,可眺望无边无际的滩涂。视野尽头,海天之间,幻影般不真实。入夜,暑气消退,空气莫名潮湿。白天体验太过疲倦,不到八点,我强迫自己睡下。接连不断的噩梦,出现各种各样的人,甚至三年前走失的狗—巧克力色的中国骨嘴沙皮犬,曾陪伴过我长达十二年。它蹲在床前,眼神无辜地看着我。当我惊喜地抚摸它的脑袋,才意识到它早已不见了,梦中失声痛哭。

我哭醒了。

刚好子夜零点,想想刚才所见,必是犬的托梦。三年前,暮年的它走失,生死不明,今夜怕是已不在此世间了吧。

再不可能睡着,走到外面,发现实验室还亮着灯。左叶红着眼圈,喝着黑咖啡。他说系统仍在不断改进,满足年底全球上市的需求,工程师们每晚都在加班。

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我猜想嘴唇有些发抖,应该很糗,“能否再体验一次‘宛如昨日’?现在。”

左叶像是看穿了我,“好吧,但不要回忆刚做完的梦,那会让你的记忆与梦境混乱。因为严格来说—梦也是一种记忆,有时候大脑皮层无法分辨清楚。”

凌晨一点,我进入实验室。还是左叶为我戴上设备,他说他会监控我的状态,若有问题会随时中止。

黑色的网。我没选择任何时间,当然也刻意避开走失的狗。我并没想好要回忆什么,只是夜宿在这海边的房子,总能唤起嗅觉里的某种记忆。

海。

看到一片黑色的海。耳边满是海浪与岩石的撞击声,无数白色的泡沫飞溅,消失在乌黑的天空和沙滩。盛夏潮湿苦咸的海风,让夜空轮廓变幻无常。光脚走在粗糙石子堆积的海岸线,足底接连不断的刺痛,提醒我是来自二○一五年的幽灵。这又是什么时候?我看到直插入大海的悬崖,上面有座古庙,孤零零地撞进视野。几个少男少女奔跑而过,我记得他们的脸。最后一个暑期,学校组织海岛旅游。亮起光,火星飞溅,同学们点燃篝火,傻乎乎地烧烤海鲜。有人唱张雨生的《大海》,情景交融。有个男生冰镇啤酒喝多了,用蹩脚的粤语唱《倩女幽魂》,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那一年张国荣还活着。

不是梦,确凿无疑。这是记忆,十八岁。我能感到篝火的温度,海鲜和啤酒的气味,女生们的清脆笑声,爬上脚背的小螃蟹,不时拍打着礁石的冰冷海浪。我看到一个男生,满脸青春赤痘,蜷缩在角落眺望大海。他戴着耳机,恰是当时流行的Walkman,不晓得在听什么。

有人从背后叫他:“游坦之,打牌吗?”

他没反应。我想说话,却没声音—差点忘了这是记忆。不是穿越。我看着他离开,消失在海浪与悬崖之间。这座海岛布满黑色乱石,若非山上那座古庙,平时鲜有游人登岛。

忽然,身边坐下一个女生,长发被海风吹乱,有几根撩到我的脸颊。

小枝。我想起了她的名字。

她嚼着口香糖,对着天空吹泡泡,问我怎么不去篝火边玩。

“那你呢?”我反问。

小枝的眼角眉梢有个性,平常就引人注目。她在单亲家庭长大,爱做些出格的举动,常对男生们呼来唤去,早恋也不是一次两次,都是跟校外的社会青年。

“蔡骏啊,今夜好像永远都不会过去的样子。”她对我说。

“大概你在潜意识里希望暑假再久一点吧。”——现在的我都忘了那时自己居然看过弗洛伊德。

小枝笑着一口气吹在我的脸上,就当我以为要天上掉馅饼了,她却起身离去,短裙上沾着沙粒,肩上还有个小包,眨眼在夜空下不见。

当我想要起身去追,身体却还停留在原处——我原来只是个记忆的魂魄。

有人为我摘下设备,“宛如昨日”到此为止。左叶压住我哆嗦的左手,问我回忆到了什么。

“十八岁,海岛上的那一夜,真的好漫长。对了,记忆里还有你,游……左叶!”

要命,我差点对他喊“游坦之”。

他淡淡地说:“你该回去休息了。”

我颓丧地点头,不想再重复十八岁的记忆。最后一个暑期,在东海的孤岛上,发生了一桩大事—有个女生在黑夜大海里游泳,不幸溺水身亡,她叫小枝。

3

一个星期后,左叶给我打电话,说是“宛如昨日”完成了一次升级,增加了许多功能,希望我能再来体验。

犹豫三天,我答应了他。我驱车来到实验室,左叶颇显憔悴。他说连续熬夜好多天,睡眠不超过四个钟头。根据所有体验者的反馈,人人痴迷于清晰的记忆,产生一种欲望—能否在“宛如昨日”的记忆中,带着现实的意识,主动改变自己的行为,或影响到当时的其他人?

甚至,改变过去?

比如,当你回忆到死去的亲人,而你非常后悔没有说过“妈妈我爱你”之类的话。所有人都强烈希望在“宛如昨日”中说出口,这对于内心是极大的慰藉。左叶他们这些天的工作就是实现这个,让系统升级到不但能真实体验,还能随心所欲。

我不喜欢用“随心所欲”来形容。

左叶机械性地笑笑说:“我知道你的担心,‘宛如昨日’只是辅助你唤醒记忆的工具,而不是让你穿越的时间机器。这是一种虚拟现实的体验,就像你戴着其他可穿戴设备进入异度空间,未来都将是家常便饭,没什么神秘的。所有这一切的行为与记忆,都只发生在你的大脑,根本无法改变现实。”

“那么这个玩意儿有什么用呢?就是为了心理安慰?”

“也许,对你这种意志强大的人来说,的确只是一种无用的小玩具。但对长期生存在往昔阴影中的人们,对于病情严重的抑郁症患者而言,却几乎是可以用来救命的治疗手段。”

我不再和他争论,重新戴上那套装备。宛如昨日,这回眼前出现的是条隧道,环形内壁中不断浮现记忆画面——从五六岁的小阁楼,到小学校园里的无花果树,再到中学图书馆里的借书卡。我感觉进入了剪辑室,人生就这样被剪成一段段胶片,在以神之名的导演掌控下,重新组织成一部电影,是希区柯克或大卫·芬奇式的。

我选择十六岁,报考美术学院专业考试那天。真实的记忆里,那天是在家里度过的—我逃跑了。因为我半路出家,没受过专业训练,虽然从小喜欢画画,考试前还拼命练习了半年,每天对着石膏像画素描,但毕竟不能跟人家学了十几年的比。我为此后悔了很多年。

清晨,还在以前的家里,床边是石膏像《马赛曲战士》,桌上有各种画画工具。这是记忆。但我收拾行装,踏出大门,坐上公交车去美术学院。而这不是记忆—我发觉自己不再是个魂魄,突然拥有了活生生的肉身,还是那个瘦弱的中学生。我不但能听到看到闻到和呼吸到世界,还能大声唱歌,告诉邻座的姑娘未来应该穿成什么样,没有人低头玩手机,街上仍是自行车大军,天空都清澈了一些。我来到美术学院,拿出准考证检验入场,这是我在十六岁没敢做过的事。我和许多考生坐在一起,每人面前一个画架。虽然我来自二十一世纪,依然胆怯得笔触发抖。刚画几笔,我就在想,万一考上了呢?是不是接下来几年,就要每天对着人体模特儿画画?我也不可能再是如今的我了吧?而我是多么喜欢现在的自己啊。想到这里,我羞怯地退出考场,像个逃兵似的,坐上公交车跑回家里,最好什么都没发生过,记忆如常。

摘下设备,我离开实验室,左叶跟在后面追问:“你改变了记忆?”

我摇摇头,“这就像后悔药吗?”

“不能这么理解。”

“但我不会再尝试了,这只是一种幻觉,你改变不了什么。”

我驱车离开,后视镜里留下左叶的人影。他站在阴惨惨的乌云底下,连同实验室的建筑也显得格外凄凉,接着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4

左叶住在公司附近—一栋海景别墅,硕大的露台可眺望海天。典型的单身汉与技术宅,屋里堆满各种杂物、吃剩下的泡面碗。创业成功以后,常有人给他介绍各种异性,微信上有人主动投怀送抱。偶尔,他会带女人来这里过夜,但从没超过第二夜。

雨夜,打开冰箱喝了几罐啤酒,不知不觉在卫生间睡了一宿。当脑袋枕在马桶圈上,他梦到了小枝、十八岁、海岛……

清晨醒来,浑身湿透,仿佛从海里游泳上来,并有股窒息的感觉。马桶里全是自己的呕吐物,整个鼻孔被酸臭填满。他打开所有窗户,裸着上半身,眺望那片海。

雨继续下。

半小时后,左叶回到实验室。休息日,难得没有一个人加班。他独自戴上“宛如昨日”,自动程序控制。

眼前出现黑色隧道,过去三十多年的人生,摄影展似的依次贴在墙上。这是他亲手设计的,根据人类濒死体验的描述。死亡前夕会出现类似隧道的场景,人一辈子的记忆重新回放—从这个角度而言,人生下来就是渐渐遗忘的过程,直到死亡的那天才能恢复记忆。

其实,“宛如昨日”就是让你经历一次濒死体验,这是绝对不能告诉体验者的秘密。

左叶选择了十八岁,中学时代最后一个暑期,海岛旅行的一夜。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宛如昨日”。以往他都是在无数个电脑屏幕后面,同时透过单面透明的玻璃,观察每个体验者的表情和状态。他无数次想象过进入其中,想象那种真实到让人毛骨悚然的记忆。而他的每一次记忆,最后都会停留在十八岁那年的海岛。

他来了。黑色夏夜,脚下踩着坚硬的石子,鼻子里充满海风的咸味。他抚摸自己的脸,痘疤已恢复为青春茂盛的粉刺,月光下迸发的几粒新的小家伙,已被挤爆出几毫升脓水和鲜血。但愿这座岛上没有镜子。他的左耳里插着耳机,连着沙滩裤口袋里的Walkman,正在放那年流行的恰克与飞鸟的Say Yes。有人生起篝火,他的右耳听到《大海》和《倩女幽魂》。这都是记忆。他不想靠近那些同学,因为在二十一世纪,他们大多一事无成。

“游坦之,打牌吗?

有个男生在背后放肆地叫喊,他摇头,等那个王八蛋走远,轻声说了个“滚”。”

他想离那些人更远些,最好不要被任何人看到。转过几块巨大的岩石,独自沿着海岸线游荡,转眼把全世界甩到身后。来到那座黑色悬崖下,头顶就是古庙,传说是宋代留下的,有个被强盗掳获的名妓舍身跳下,尸骨无存,或许就在海底的礁石里?

右耳净是汹涌的海浪声,左耳充盈恰克与飞鸟的歌声,两个男人声情并茂地唱着他听不懂的言语。

他想,她大概不会来了,正要离开,有人从背后拍他肩膀。在这荒凉黑暗的孤岛上,差点以为是八百年前的女鬼来了,回头却见到小枝的脸。虽在阴影底下,但他千真万确认得她,哪怕只是通过嗅觉。

她穿着短裙,背个小包,靠近他耳边说:“游坦之,你没想到我会来吧?”

“阿紫……”

紧张到完全说不出话,都忘了把耳机摘掉。自打初二,他得了“游坦之”这个绰号,就找了《天龙八部》来看,发现游坦之一辈子挚爱阿紫—阿朱的妹妹,也是大理王室段正淳的私生女。

从此以后,在他的眼睛里头,小枝就成了阿紫。

虽然,小枝总把别的男生写的小纸条、送的小礼物展示给同学们看,顺便对他们大肆羞辱一番,她却从没暴露过“游坦之”的秘密。

她说过一句话:“你很特别,游坦之,未来你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

而他始终记在心里头,十八岁以后的很多年间,将之作为人生的目标,从未更改。

海岛之夜,古庙与悬崖底下,远离所有人的角落深处,暗夜的海浪淹没两个人的脚踝。

他问她:“你有多少个男朋友?”

小枝伸出手指算了算,七个。

但阿紫只喜欢萧峰一个。

不,最后她心底里是喜欢游坦之的。只是她太骄傲,就像对游坦之的所作所为。她骄傲到不敢承认,萧峰永远属于阿朱—而阿紫属于游坦之,也可以反过来说。

小枝靠近他,海风吹起发丝,纠缠少年的耳朵与脖子,她的嘴唇印在他的脸颊上。

初吻。

在二 〇 一五年看起来太清淡了,当年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天堂。

左耳深处,恰克与飞鸟不断重复着“say yes”……

小枝的嘴唇从游坦之的脸上挪开,轻轻说了一句——

“等我回来,或者,你来追我。”

说罢,她当着他的面,脱下衣服,换上泳衣。黑暗的岩石底下,他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并能听到自己牙齿间的兵刃相接。

他看见一个光溜溜的身体,美人鱼般没入海水。

月光出来了。

黑色水浪与白色泡沫相间的海面上,仿佛有一条中华白海豚忽隐忽现,背鳍上缠绕着湿透了的乌发。海风夹着苦咸的浪珠,无比真实地打到脸上,他难以分辨这是记忆还是什么。

往前踏了一步,十八岁的记忆涌上耳边—岛上有规定,晚上严禁下海游泳,因为有许多暗礁和漩涡,去年夏天淹死过好几个人。

他大声呼唤她的名字。

再也看不到她了,月光又陷入白莲花般的浓云,海面上升起一团氤氲的烟雾,底下似乎隐藏着东海龙王狰狞的宫殿。

他会游泳。五岁开始就学会了,小学时甚至进过少年体校的游泳队,后来因为身体不够强壮而被刷掉。但这不影响他每年夏天去游泳池,偶尔还会下水野泳,潜水好几分钟不成问题。

可是,眼前这片黑漆漆的大海,俨然一口巨大的蒸锅,冰冷而沸腾,蚀骨销魂,任何人或生物都无法幸免。

泡在海水里的脚踝,仿佛正在被灼烧熔化,伴有焦煳的味道。他摘下耳机,脱了外衣,只剩一条短裤,却再不敢往前走一步。这就是记忆,不可更改的时间轴上的串珠,每一粒都闪闪发光,哪怕暂时被锁入抽屉,它们也仍在黑暗中闪烁,不时蹦出来刺瞎你的双眼。

对啊,他依然记得,十八岁,黑夜的海岛,他眼睁睁看着小枝下海游泳,自己却因为胆怯,不敢跟在后面下水。小枝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她的尸体在海滩上被发现,已被锋利的暗礁割得支离破碎,苍白,泡得浮肿,只剩下一张脸还是完整的,望着天。

现在还是记忆吗?他看着脚底下的海水,似乎前头有一道透明的墙,横亘于少年与此刻的自己之间。它阻拦着你打破某种看似坚不可摧的东西,有人叫作时间,有人叫作命运。

宛如昨日。

去你妈的昨日!他跳下了大海,十八岁的身体像条光滑的鱼,劈开黑暗冰冷而灼热的咸水。他能感到底下布满礁石,一不留神就会撞上去,有时脚下深不可测,回转着致命的漩涡,有时脚下的暗礁宛如利刃,当你裸身游过其上,顷刻间会给你开膛破肚。

这不是吗?他感觉自己的双脚裂开了口子,差点还被女人长发般的海藻缠住。但他依旧往前游去,将头探出水面,借助微弱的夜光,寻找小枝的身影。

不,等一等,双腿又被缠住了,这回不是女人长发般的海藻,而是海藻般的女人长发。

他转回头来,黑暗的海底,参差暗礁的缝隙,闪过一抹幽灵般的暗光,他看到了她。

少女,十八岁的少女,海底的黑色少女,她的四肢全是流血的创口,海的颜色变成司汤达的小说。

他抱住了她,摆动双腿,浮出海面。

呼……吸……呼……吸……

离开死神之海,劈开杀人的波浪逃亡,回到悬崖下的乱石滩。

少女仰天躺着,牙关紧锁,面如绢纸,尚被锁闭在濒死隧道中,回忆十八年来的人生,不晓得有没有游坦之的一席之地。

还阳。

她痛苦地呛出几口海水,用流满鲜血的胳膊抱住他。他想,她并没有看清他的脸,但这不重要。因为他的气味,已经牢牢地渗透进她的鼻孔、肺叶和心脏,盖上了属于游坦之的印章。

这是他和她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那一夜。

5

左叶摘下“宛如昨日”的设备,看电脑上的时间是二 〇 一五年。浑身上下被汗水湿透,还带着海盐般的苦咸味,打摆子般的颤抖。他逃出空无一人的实验室,没想到整个白天已经过去,夜幕席卷着海风扑面而来,才明白古人为何用“白驹过隙”来形容时间过得飞快。

不过,耳边依旧回响着恰克与飞鸟的歌声。宛如昨日。

他果不其然地生病了,在医院里输了三天液,陷于各种噩梦的昏睡之中。大部分的梦境,他都在幽暗的海底,在嶙峋暗礁与女人长发般的海藻缝隙,不断抱起一具少女的骷髅……

医生找不到具体病因,只能以疲劳过度草草了事。左叶想起在国外的科技文献上看到过,如果试图进行时间旅行或者穿越的话,可能会破坏人体内的细胞,引发癌症之类恶性病变,也是人类试图挑战造物主规则所受的惩罚。

但他不在乎。

凌晨三点,左叶回到实验室。他给自己注射了一管镇静剂,这是他向医生行贿要来的。

“宛如昨日”的黑色隧道,自呱呱坠地开始的人生,他刻意跳过十三岁到十八岁,直接进入二十岁。

那一年,他读大学。当别的男生忙于泡妞和打游戏以及“鉴赏”武藤兰的时候,他成天泡在实验室和图书馆,连女生的手都没摸过。上一份学年论文关于爱因斯坦,正在做的这份关于荣格。

他躺在宿舍里,依然满脸青春痘,只是没人再叫他“游坦之”了。手机忽然响起,来电显示却是—小枝。

早期的摩托罗拉手机,不断重复着“Hello Moto”。犹豫许久,接起电话,电波那头熟悉的女声响起,“游坦之啊,别忘了今晚去电影院哦!”

“哪个电影院?”

千真万确,小枝的声音,她报出看电影的时间地点,竟是李安的《卧虎藏龙》。

他冲出宿舍,这不是自己的记忆,或是记忆的错觉?但他想要见到她,迫切地。

电影院门口,他看到二十岁的小枝,穿着小碎花裙子,长发飘飘,青春无敌。他不知如何寒暄,也不清楚他们之间是啥关系,小枝一把揪住他,胳膊像条冰凉的水蛇,牢牢挽住他的右手,并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不用说了,她是他的女朋友。

他小心翼翼地说话,避免表现得像个白痴,或者来自二 〇 一五年。他很会套话的技巧。等到玉娇龙自万丈深渊一跃而下,差不多摸清了情况—两年前的暑假,同学们去海岛旅游,小枝在黑夜的大海里溺水,是他勇敢地跳下海救了她的命。他们很快成为恋人。两个人在同一座城市的不同大学,他是名牌大学的理科,而她在师范学中文。不少男生垂涎于小枝,她看来还算专情,说喜欢他的勤奋与努力,未来必有大出息。

闭上眼睛,重新回到黑色的隧道,时间跳跃到二十八岁那年。左叶在一家科技公司做工程师,年薪五十多万。小枝毕业后没做语文老师,自己开了家小清新的咖啡馆。但她不会经营,门可罗雀,偶尔热闹时分,就是她作为老板娘给朋友们免单开party,每年亏掉几十万,全靠左叶从工资里贴钱支撑。

他俩谈了快十年的恋爱。左叶似乎从没变过。倒是小枝的咖啡馆里,经常出入些奇怪的男人,比如乐队的吉他手、开哈雷摩托的富二代、经常上电视的妇女之友情感专栏作家。他发现她跟这些男人都有来往,但和每一个的关系保持都不会超过一个礼拜。

两个人一次一次吵架,但他一次又一次原谅她。

最后,他提出分手。她哭着求他不要走,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躲在家里大醉了三天。

三天后,小枝出了车祸。事故很严重,在出租车上,司机死了。小枝重伤,幸好没有破相,但眼睛瞎了。

碎玻璃扎进双眼,彻底破坏了她的眼角膜。左叶火速赶到医院,紧紧抓住小枝的双手,听着她的哭泣声与忏悔声,决定为她捐献出自己的一个眼角膜。

三个月后,手术顺利举行,左叶的左眼角膜,移植给了小枝的左眼。

小枝睁开眼睛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左叶。

又隔了三个月,小枝嫁给了左叶。

6

离开“宛如昨日”,左叶躺在二 〇 一五年的实验室里,闭着眼睛回想着记忆——貌似很美好。

他尝试着只睁开一只右眼,看到的世界果然不太相同,好像从3D电影退化到了2D电影,就连使用键盘都古怪起来。

不过,据说右眼能见到鬼。

左叶给自己放了个假,也就几天时间。他驱车回到市区,找到过去的家,从床底下的垃圾堆里翻出那台Walkman。他没找到恰克与飞鸟,倒是有大量的张国荣的歌。他还想找到毕业照,但无论如何都找不见。几年前,他去墓地给小枝献过花,那天是她的忌日。左叶开车去了墓地,成百上千的墓碑之中,再也找不到小枝的所在。他给公墓管理处的老头递了一包烟,依旧没查出小枝的姓名。难道她的坟墓被她父母迁走了?

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车,转过城市的每条街巷。大屏幕上亮着Apple Watch的广告,如果三个月后,跳出来的是“宛如昨日”,不晓得会有怎样反应。

再踩了踩油门,左叶开出市区,时速一百多公里开上高速,回到海边的研发中心。

等到深夜,实验室里空无一人,他戴上“宛如昨日”的装备。

濒死体验般的隧道,被改变了的回忆。他看到二十八岁,自己的婚礼。很奇怪,他知道在那个瞬间,自己应该很幸福,至少感觉很幸福。可他不想去体验,不仅因为从未体验过,也不仅因为失去了一只眼睛。

婚后,“宛如昨日”继续开发,有人看到其商业潜力,天使轮800万人民币,A轮就到了1500万美金,B轮已涨到7000万美金,然后是谷歌的19个亿美金。

虽然,左叶已习惯独眼龙的生活,平时基本不戴眼罩或墨镜,别人也看不出来。但一只眼睛看世界,总有些不便,吃饭用筷子都会出错,更不可能开车。他想起“游坦之”,也许小时候被人叫什么外号,长大后就会变成那个样子吧!

小枝关了咖啡店,安心在家做主妇。他们很努力地造人,小枝却没什么变化,仿佛一直停留在二十来岁。他俩去医院检查,结果非常罕见,夫妻双方都有问题—左叶死精,小枝输卵管阻塞。左叶问医生,是否因为十八岁那年,两个人在黑暗的大海里差点溺水身亡的缘故?医生说你想多了。

他少了一只左眼,而她也仅剩一只由他捐赠眼角膜的左眼。两人对视之时,用的都是左叶的眼角膜,仿佛互相看到自己。他们都判断不清距离,接吻会把鼻子或下巴磕痛。想要拥抱,却只抓到对方胳膊,或者干脆撞墙。

左叶越来越少回家,彼此也没什么话。她总是砸坏家里的电器,而他默默去网上买新的。

结婚第六年,左叶出轨了。对象是投行的一个女孩子,并不在乎他是有妇之夫,还说很喜欢独眼龙。

巧妙地隐藏了一年,终究还是被小枝发现。夫妻俩争吵、打架,差点把两千万买的海景别墅烧了。

她的手指对准眼窝,“游坦之!我要把眼睛挖出来还给你!”

左叶浑身颤抖,似乎回到十八岁那年的海岛,黑色的悬崖和古庙底下。

他拖着小枝冲到海边,两个人坐上一艘摩托艇,开向灰暗的大海中央。

黄昏,风雨欲来,浓云遮蔽海天,不断有飞鱼跃出,像一壶就快烧开的水。他关掉摩托艇的引擎,站在摇晃的海面上,艰难地保持着平衡,用幸存的右眼,看着妻子的左眼。

亲爱的小枝,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只是个幻影,是我记忆中的幻影。在真实的世界里,你根本就不存在,十八岁那年,你就在黑夜的大海里淹死了。对不起,那一夜,我没有勇气来拯救你。你所经历的大半辈子,都是我改变了自己的记忆后产生的,储存在一个叫“宛如昨日”的数据系统里。

小枝摇摇头,言简意赅地说了三个字,“去死吧!”

两秒钟后,左叶摸了摸自己瞎了的左眼,将小枝推入大海。

她像一只下了锅的蒸饺,消失在暗潮汹涌的水波间,连个挣扎的扑腾都没有。自从十八岁那年溺水后,她很多年没游过泳了,产生了畏水症。要不是左叶的公司就在海边,她才不想住什么海景房呢。

左叶开着摩托艇转了一个钟头,直到黑夜覆盖额头,确信记忆里不再有小枝了。

坟墓般的海洋。

7

左叶还在海上。

他闭上唯一可见的右眼,回忆一切的回忆,开头是美梦,后来做成了噩梦。

现在,他杀人了。

但有什么可怕呢?反正一切都是假的,就像打游戏,CS里头杀人如麻,刚才杀的也是梦境。谁没在梦中疯狂过呢?

左叶想要摘下“宛如昨日”设备,在头上抓了半天却无果。他想,是自己太心急了,忘了先要闭上眼睛,退出记忆的隧道。

闭眼,却不见隧道,身体却随着黑色海浪而浮沉。

等待了不知多久,再睁开眼睛,一切如常,不是二 〇 一五年的如常,而是孤独地躺在摩托艇上的如常,头顶覆盖着海天的云,雨点带着咸味,一滴一滴,坠落到眼底。

他感觉自己也在流眼泪。

回不去了?或者,被“宛如昨日”抛弃在了记忆的异次元时空?

趴在摩托艇的船舷边,向着深不可测的海底呼唤小枝—仿佛她仍是十八岁少女,长眠在暗礁与海藻的坟墓。

转眼间,海上下起瓢泼大雨,风浪几次要把摩托艇打沉。不能再这样等待下去了,左叶掉转船头,飞快地往岸边驶去。

他把摩托艇抛弃在滩涂上,徒步冲回海景别墅。这里早被小枝搞成了废墟,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看了一眼电脑,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是时间,因为现在不是昨日,而是二 〇一五年的夏天,就是今天……

记忆走得飞快,从时间隧道来到顶点。就是一条射线,原本我们只是看着过去无数个点,但当记忆追上此刻,就再也无法逆转。左叶脑子发涨,刚想去卫生间呕吐,听到了敲门声。

窗外电闪雷鸣,波涛汹涌,似要吞噬陆地上的一切。打开房门,是两个警察。他们说接到邻居投诉,这里有激烈的争吵和打斗,怀疑发生家庭暴力。

左叶解释说是夫妻吵架,家常便饭,但绝对没有人动过手。

警察问他妻子在哪里。他说吵架后回娘家去了,现在电话关机找不到人,大概明天早上就会回来的。

警察将信将疑地离去,左叶后背心发凉—记忆与现实,已合二为一?或者说,自己被困在这个记忆的世界里,真的成了杀人犯?

他打开窗户,透过劈头盖脑的暴风雨,看到隔壁邻居家的灯光。那个家伙是偷窥狂,恐怕不但听到了争吵声,还看到了他开摩托艇带着小枝出海,甚至看到了他独自从海上回来。

左叶换上一身衣服,独眼龙不能开车,他骑上一辆运动自行车,顶着大雨如注,冲到公路上。疲惫不堪地骑行了一整晚,差点被大卡车撞死,还摔倒过两次,额头磕出了血。不像噩梦坠落后的惊醒,这些疼痛如此真实,让他分外小心,以至于害怕一旦死亡,再也无法复活。

天明时分,到了市区。他不敢住在旅馆,因为要登记身份证,只能找一家浴场。他在澡堂泡了一整天,氤氲的蒸汽如绞索。对面是电视机屏幕。几个老头在吹牛逼,两个小弟在刷朋友圈。电视上发布了警方通告,在海边发现一具女尸,经核实为工程师左叶的妻子小枝。左叶现已失踪,具有重大犯罪嫌疑,警方正在全城通缉。屏幕上出现嫌疑人的照片,特征是一目失明。他潜入浑浊的池水,以免被周围人们发现。

接下来十多天,左叶昼伏夜出,不停地在浴室、车站、桥洞、大学门口的钟点房旅馆更换住址。他不敢使用信用卡,只用身上的几千块现金。他把手机也扔掉了,作为科技工作者,他知道留着手机是个隐患。他感觉自己像只老鼠,随时会被猫逮住。没错,他是个杀妻的逃犯,千人唾骂,遗臭万年。

终于,他在城乡结合部的小网吧里,看到了一个多月前,自己回复过的那条微博,关于最漫长的那一夜。

十八岁,海岛旅行。深夜,海边有悬崖和古庙,黑色大海激起黑色浪头,像黑色天空拍打黑色乱石……

8

记忆可以被改变,现实同样也可以被改变。

同理,如果现实可以被改变,那么反过来也可以再次改变记忆。

凌晨三点,左叶回到海边。整个公司都没有人,自从他出事以后,就放了带薪假期。他用指纹识别开门,潜入“宛如昨日”的实验室。

默默戴上设备,眼前掠过一条黑色隧道,他选择了十八岁,海岛之夜。

悬崖、古庙、黑色大海、黑色浪头、黑色天空、黑色乱石,还有黑色的少年—就是这个“奇点”,最漫长的那一夜,改变记忆的“奇点”,就像万物生长的起源,宇宙大爆炸的瞬间。

他依然是“游坦之”,毁容边缘的十八岁男生,两只眼睛除了轻微近视还很完美,右耳插着随身听Walkman,有两个日本男人在唱着Say Yes。

小枝出现在他身后,幽灵般的,在悬崖和古庙底下。

十八岁。

你有多少个男朋友?

七个。

但阿紫只喜欢萧峰一个。

不,她最后从心底里是喜欢上游坦之的……

十秒钟后,小枝给了他一个初吻。

等我回来,或者,你来追我。

她跳入黑夜的大海游泳,暂时忘记了海面下布满暗礁的警告。

月光忽明忽暗,他大声呼唤她的名字,但徒劳。

“游坦之”只看到一片貌似安静的大海,黑漆漆的如同棺材底下的世界。海水淹没他的脚踝,无法催他往前迈动一步。他闭上双眼,泪水混着海水从脸颊落下。耳边依旧是恰克与飞鸟。 他只是默默等待,让时间的沙漏流尽,计算暗礁举起匕首。她被海底的女妖拽入深渊,遍体鳞伤,粉身碎骨。他与她,便不会再有余生悲伤。

他看见,时间无比漫长,似乎毕生在这一夜殉爆,海底绽开不计其数的焰火,美极了。

恍然之间,睁开双眼,他摇头。摘下耳机,脱下衣裤,赤身裸体。鼻尖的青春痘,蓬勃爆裂,脓汁鲜美。

十八岁哪吒,白马脱缰,冲进冰冷黑暗的大海,奔向深海礁石里的十八岁少女……

9

在二〇一六年的世界,我的朋友左叶消失了。

人们用了很多方法寻找他,我在实验室掘地三尺,依然没有他的踪迹,却意外发现了最新款的“宛如昨日”设备,无线Wi-Fi自动连接到互联网,就能在云端找到存储空间,可随身携带到任何地方使用。想必是左叶刚研发出来的,这是送给我的礼物吗?

我的表哥,众所周知的叶萧警官,开始介入调查,因为左叶似与一桩杀人案有关。我想,叶萧终将发现真相,尤其当他拥有了“宛如昨日”这样奇妙的工具。

公安部计算机网络犯罪研究所的专家,破解了“宛如昨日”的后台,调出海量的数据—原来每个人体验“宛如昨日”的同时,脑中所想到的记忆画面,都会源源不断上传到服务器,生成一个个记忆库。包括我回忆过的往事,全部存储在其中一个文件包里。

以上关于左叶的故事,包括他在虚拟记忆2.0里的杀人与逃亡,都是从这个记忆库发现的,唯独不知他本人现在何方。

最新款的那套设备,已被我秘密地占为己有,随时随地体验宛如昨日。这是一面无穷无尽的镜子。我看到十多年前的自己。那年我还在上班,同一间办公室搭档的,是位退休的老干部,老到比我足足大了四十岁。他在部队里二十多年,看守过劳改农场。老人爱拉着年轻人聊天,必须听他讲一辈子的故事。老人操一口浓浓的绍兴乡音,说话像越剧道白。那些年的每个午后,我假装认真地聆听。一屋子慵懒阳光,档案袋的灰尘间,摇摇欲坠,恨不得悬梁刺股。老人的各种奇异经历中,有段监狱往事,让我从昏睡中惊醒,望而生畏。那座监狱,有个恐怖片式的名字——白茅岭。

我已多年没再遇见那个老人。如果有一天能有幸再见,我想给他体验一回“宛如昨日”,清晰地看到在我们这一代人出生以前的记忆,还有老狱警、逃犯与狼的真实面目。

至于我自己,仍想知道小枝更多的秘密——她的全名叫欧阳小枝,你懂的,从《病毒》开始到《生死河》,为什么我对这个名字如此迷恋?因为一九九九年八月十三日的海岛之夜。我、叶萧、左叶,还有欧阳小枝,以及无数你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将继续拼命划桨与奔跑。

宛如昨日。

你所看到的这篇故事,仅仅是一段轻快的弦乐前奏,后面才是钟鼓齐鸣的交响乐。而站在舞台上的指挥家,就是正在阅读的你,或者说,是你的记忆。

在最漫长的那一夜,你走过孤悬于海上的小岛,坐落着古庙的黑色悬崖之巅,没来由地燃烧起冲天的火焰,令造访夜空的英仙座流星雨黯然失色。海浪不断吞噬着你的脚踝,有人在你耳边唱起一首歌Yesterday Once More——

Yesterday Once MoreCarpenters - Yesterday Once More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It make me smile

Those were such happy times and not so long ago

How I wondered where they’d gone

But they’re back again just like a long lost friend

All the songs I love so well

Every shalala every wo’wo still shines

Every shing-a-ling-a-ling that they’re starting to sing so fine

When they get to the part

Where he’s breaking her heart

It can really make me cry

Just like before

It’s yesterday once more

……

——本文首发于《科幻世界》杂志,

收录在《最漫长的那一夜·第2季》

2015年的夏天,因为我发布了征集“你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那一夜”的微博,你们给了我无数的故事。于是,我写了这个短篇科幻小说,很快发表在《科幻世界》杂志。

之后,一个新的更庞大的故事种子,在我的心底渐渐萌芽,来自于这款名为“宛如昨日”的VR设备。

在2016年的上半年,我完成了长篇小说《宛如昨日:死神与少女》,这也是我的第一部游戏幻想推理小说。

千呼万唤,这本书即将在春节之后,2017年2月上市,由中南博集天卷策划出品,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你们会看到与这个短篇小说截然不同的故事,唯一相同的,是宛如昨日,是我们共同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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