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和墨然的相遇,纯属偶然。
那晚,鱼和几个朋友在一个叫经年旧事的酒吧喝酒,因为有笔业务,鱼得到不少的奖金,朋友说,意外横财不散尽,会有天遣的,所以一大帮人狠狠的敲了鱼一顿。饭后,意犹未尽,酒兴刚好,正适合高谈阔论。
后来,墨然说,鱼在酒吧里,笑靥如花舌战群雄的从容样子,会让人着迷得找不到北,而不幸,他就是其中的一个。鱼低头想想,那夜在鱼的一生中,还真是经年旧事,早已随风而散。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鱼依然记得那夜,侍者送来一枝玫瑰花,附着一张便签:今夜月色惹人,当于子夜清赏,君有暇否?鱼回头,看见邻座那个男生,正微笑着对她举杯示意,鱼一笑,在便签背面草草回复:君有雅约,却之不恭。
那夜的月色如何,鱼忘却了,可是坐在马路牙子上,猜车牌赌啤酒的战果,鱼常常得意不已。她想,那夜当是天心月满,因为,她从此认识了墨然。 虽然,她从来不告诉墨然,她如此的喜悦。
不知道为什么,近来,鱼常常想起那个屯堡,想起那座四壁高悬、于群山中郁郁而立的孤峰,想起那孤悬于山崖上的闺阁……
鱼说要写一个关于屯堡里的女人的故事。墨然说那个女人不要是你,那样的生活太无趣,会泯灭你的灵性。鱼笑笑,不置可否。
很长一段时间,鱼和墨然不期而遇于酒吧,聊天,喝酒,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偶尔,也说点段子,调侃加调情。鱼说她喜欢这样有情趣的男人,墨然说,他刚刚好喜欢懂风情的女人。都是谁也不愿意屈服谁的犀利。
鱼是一个经历过沧桑的女人,因而变得单纯,任何事随遇而安的淡然,在这越来越浮躁的背景里,反是出尘的雅致,对于往事和自己,鱼很少提及,只说自己已是刻在三生石上的化石鱼,永不轮回。
墨然从偶尔无意的片言只语中,勾勒出一点清淡的痕迹,明白了鱼拒绝感情的缘由,反而是欲罢不能。
不经意间,秋天的色彩已经染黄了季节,天高云淡,山青水朗,鱼说她要出去走走,一个人,远离熟悉的人事,在隔世里游走。几天后,鱼回来了,墨然分明感到鱼沉静了许多。
回来的那夜,鱼喝得有点醉了,告诉墨然,她去了那个屯堡,她的前世一定还在屯堡游荡,没有归宿。站在悬崖边,看见对面山崖上那条银练般垂落的瀑布,她竟有些伤心得不能自己,仿佛看见自己前世那十九年的光阴,在流水下静静流逝,她固执的相信,那种禁锢,留在她的血液,带到了今生。
墨然想说她傻,可仔细想想,沉寂在骨子里的那种悲凉,就浸淫而出,灯红酒绿点缀的孤寂,是烙在生命里的。那样的孤独,不在苍凉的月色,也不在悲切的箫音;是天地悠悠,诉无可诉的无奈;是连太息也觉得多余的深夜里,无眠的心事;是转身就留给飞尘的影子,是阳光下灰飞烟灭的日月……
墨然伸出手,轻轻的盖在鱼摩挲着酒杯的手上,什么也没说。那一刻,鱼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有些什么破裂了。
冬天很快就来了,让人猝不及防。和冬天一起来的,是鱼同样猝不及防的依恋,不知不觉中深入了鱼的骨髓,虽然,这不是鱼开始打算拥有的。可是,鱼还能怎么办呢?除了微笑着看墨然走进自己的生活。
鱼终于拿起很久不曾动过的笔,开始写一个故事。
山上的冬天是寂寥的,禅月已经不愿意去想,这是她一生中经历的,几个这样寒冷的冬天了,她想,还能有什么比她的日子更冷?对面山崖上的那道瀑布消瘦了,仿佛银白色的细链子,锁住了她所有的岁月。窗前的画眉,扑楞着翅膀,也想要她手心微弱的温度吗?虽然绣楼里温暖如春,从心底侵上来的冷清,还是让她不寒而栗。
这山里山外方圆几千里,都是土司的土地,方圆几千里土地上生活的人,都是土司的奴隶,除了禅月。所以,禅月清楚地明白,她的寂寞,早在她出生时就注定了。
鱼沉浸在自己构想的关于禅月的故事里,不能自拔。一个人独处时,她仿佛感到,禅月每天单调的生活里,唯一看见有活力的生命,是对面山崖半山腰上,从山石的缝隙里流淌而出的瀑布吧?那是怎样忧伤而孤独的日子。
那一段日子,墨然是鱼唯一的听众,关于屯堡的故事,在鱼絮絮叨叨的诉说中,越来越丰满。
墨然已经能看见那个女子,那个一生都生活在屯堡,没有走出过寨门一步的女子。她一定是苍白而瘦小的脸庞,羸弱而发育迟缓的小小身子,一双从来没有笑意的忧伤眼睛。她应该和鱼完全不同。虽然,鱼坚持她曾经就是那个禅月。
看见鱼的坚持,墨然有些莫名的心疼。
土司的土地一望无际,他是这方土地上,唯一的主宰者,决定着所有人的命运,他的残暴也在这方土地上广为流传。禅月不止一次听到下人们偷偷说,土司家族将会在这一代灭亡,那么多的女人都没能给他生个儿子,禅月是他唯一的女儿,而谁,见过女土司呢?
禅月漠然地听这些闲话,土司家族,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不过是一个漂亮的女奴受凌辱的副产品,三岁那年,母亲就郁郁而死,然后,土司给她在这悬崖上修了这座绣楼,她所有的少年记忆和青春时光,就锁在这深深地绣楼里。
鱼好像失踪了,墨然怎么也联系不到她,刚好年终的工作也特别忙,墨然偶尔会在深夜回家的路上想起鱼,想她在干什么,特别是天上飘着小雪的那些夜晚。
元旦过后的第三天晚上,墨然接到鱼的电话,鱼说,想见他,马上。
墨然到经年旧事,鱼已经微醉了。鱼说,这是她最喜欢的景致,窗外雪花纷飞,窗内美酒相陪。墨然看着鱼迷醉的眼眸,心底轻轻的叹息一声,把她揽在怀里,将她披散在眼前凌乱的长发顺到耳后。鱼靠在墨然的肩上,手指在墨然胸前,不停的画着圈。墨然握住她纤细的手指,冷沁,冰凉。
鱼告诉他,她去了屯堡,雪中的屯堡,如童话一样美丽,可是,没人会相信童话了。墨然只是把鱼的两只手放心自己的手心温暖着,想象鱼这半个月的日子。墨然知道,屯堡上只有两三户人家,鱼会在其中一户人家借住,每天清晨,在鸡鸣和人家早起的喧闹中醒来,沿着当年土司的议事堂、水牢、后花园一直到土司小姐的闺房,久久盘桓。
那些古老的房屋,早已湮灭于历史的风尘,除了藤蔓丛生的地面,那一块块断裂的青石板,除了乱草隐没的水井,还荡漾着当年的涟漪,除了青石台阶静默的躺在皑皑白雪里,见证着当年的恢宏。然后,鱼一定会在那突兀而出的悬崖边,在那狭窄的平地上,对着对面的瀑布久久凝望。
鱼说,那是山流出的泪,凝固在那里。
春天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山寨,一夜之间,杜鹃花漫山遍野的开着,热烈,喧闹。在这个春季,丫鬟苒儿明显地感到禅月的变化,她依然每天呆呆的坐在窗前,偶尔看书,或绣花,或描红,或者,什么也不做,看着窗外,对面山崖上那些杜鹃花酽酽的红,红艳的光芒也染红了禅月原本苍白的脸庞,苒儿从依然没有笑意的眼睛里,捕捉到微微的温柔。
春天来了,墨然明显地感到了鱼的消瘦。墨然想起鱼说,瀑布是山流出的泪,那一夜,看着她的眼睛慢慢湿润,又慢慢风干,墨然有些心悸,握紧鱼的手,拉着她出了酒吧,逃离那颓废的气氛。
鱼不想回家,说害怕一个人的夜,漫长而颓废。墨然带着她去电玩城疯玩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鱼打电话给他,说在家里做点小菜,请他一定光临。
那是墨然第一次上鱼的家,他带去一束百合。后来墨然说,他非常喜欢她看见那束花的样子,欣喜的眼神,轻轻的嗅一下,然后挑出一支插入一个细长而剔透的水晶瓶,放在餐桌上,那么随意自然的表露喜悦。
那个夜晚,苒儿听见了萦绕在山崖云间的山歌,或清越,或缠绵,或如林间游戏的微风,或如山间流淌的清泉,激荡着,重重山峦一样无尽的寂寞,苒看见禅月发呆的样子,暗想,十八岁的小姐也如杜鹃花绽放了。
山上的夏天是清凉的,密林如盖,野花如锦,藤蔓阡陌,杂草丛生,禅月的心情也如这盎然蓬勃的季节,有了一些喜悦。虽然,她仍然是忧伤的眼神,可是那是怎样的忧伤呀,原来的空洞迷惘,渐渐让落寞无奈取代。她常常想,她也是一支摇曳在路边的野花,被所有路过的行人忽视,寂寂的生长,寂寂的开放,寂寂的枯萎……
禅月很久没见到土司了,这个春季,土司带上很多金银珠宝去了山外。后来,据明史和府志记载,万历十五年,是屯堡的历史嘎然而止的符号。
鱼的生活展开了新的一页,墨然是她生命里一泓沉静而浩淼的潭水,包容她所有的幸福。这样的感受奇妙无比,她常常微笑着想。
她开始想象禅月有一段恋情,禅月的一生是苍白的,苍白得甚至没有走出她的十九岁,可是,她的情感会是苍白的吗?她常常这样做出很多种假设。
这个夏季,鱼的日子恬静而安稳,她常常看着墨然微笑。他是她生命里一盏不可或缺的灯,轻易就温暖了她所有的日子。禅月好像渐渐的远了,墨然有时会问,禅月后来会怎样?鱼总是微笑着,在他手心轻轻的搔着:你说呢?其实,对于禅月的后来,鱼一直不愿意去想。墨然的善解人意让鱼慵懒得理直气壮。
公司有一个培训的机会,墨然要离开一段日子,晚餐时,他看着沉默的鱼,握着她的手,笑着说小傻瓜,三个月而已,冬天到来的时候我就回来了,你不是说有我在,你没写作的心情吗?这次正好,我回来就可以看你的小说了。鱼笑着说,我只是习惯了一种安稳,你走后会有点不习惯而已。
秋天说来就来了,竟是有些不知不觉。
山寨的秋天是短暂而斑斓的,野菊花点缀在苍翠的山峦,金黄浅黄坠落山间,一蓬蓬火红的野果,在秋阳里舒展绽放,红枫的叶子渐次红了,如一步步走近的季节脚步,轻轻而又舒缓。禅月分明感受到秋天的气息,空气里桂花的甜香,树木淡淡的木质的味道,野花野果熟透的阳光的芬芳……禅月的秋天和禅月的心情一样,饱满而绚丽。
禅月静静的坐在绣楼的回廊上,午后的阳光穿过树林在她的发上跳跃,也如她忐忑不安的心跳。禅月看看日头,轻轻的叹气。每天,他会领着一队人从那条小路巡逻到每一个碉楼,他的步伐多么像一头豹子那样沉稳呀,禅月常常想,他怎么会唱那么动听的山歌呢?
那一个秋天,足以让鱼铭心刻骨。鱼感觉到自己变成了禅月,在漫长的等待中,看岁月日渐消瘦,在禅月已经开始倒数的寂寂日子里,她触摸到禅月微弱而固执的喜悦,那是禅月苍白的一生里,唯一的一抹亮色,鱼的喜悦烙上了心悸,无眠的深夜,她多想告诉墨然,她知道了禅月的结局,可是禅月并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才能让日子过得踏实而有趣。鱼却为禅月而辗转反侧。
土司回来了,不但从山外带回大批的火枪火炮,还有马匹和铁器、盐、茶叶等物品。一并回来的还有一个年轻人,土司说请他来训练和统领军队。土司还说,他将是他的继承者,这一大片辽阔土地的新主人。
那个年轻人以阴沉的眼神、对自己要求近乎苛刻的生活方式,拒人于千里之外。
禅月总见他穿一件半旧的月白长衫,干净得不着一尘,淡雪青色的腰带上,没有任何饰物,就这样简单的装束,在剽悍的披着兽皮的土著人组成的队列前,却俊朗冷漠得让人不敢逼视。
没多久,苒儿偷偷告诉禅月,下人们都在谣传,说那个年轻人是土司的私生子,土司一直让他在外面治学游历。禅月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对于她,这是一个无解的猜测,同时她想,土司也需要在他的子民里有一个这样的谜。
中秋节到了,山上张灯结彩,喧闹非凡,这一年的中秋节,是山上最隆重的一次,土司搬出酒窖里藏的酒,让所有的人开怀畅饮,很多人因此烂醉如泥。除了守在九道关口的守兵。
内堂的家宴上,土司明显的喝多了,第一次带着关切的眼神对禅月说,如果他死了,让她跟着自虞远走高飞,他已经把她托付给了吴自虞,那个年轻的公子。那一刻,禅月垂首而泣,疏离得太久的亲情让她手足无措。
鱼很喜欢深夜写作,透过窗纱,深邃的天空里,隐藏的那些真相,在黑夜里会为她揭露谜底。鱼总是想,禅月会爱上谁呢?那个豹子一样剽悍的汉子,还是冷峻沉稳的吴公子?也许,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只是,毋庸置疑,禅月日渐消瘦。鱼一直想知道,那天,土司还对禅月说了什么,因为,那次是禅月最后一次见到土司了。鱼想象,土司作出那样的决定时,一定也想到了自己最后的结局。
此刻,大明王朝也同样在风雨飘摇里进入了倒计时。自洪武元年开国以来,高度的中央集权,重文轻武,宦官当政,吏治腐败,税重民穷……种种因果,明王朝已经岌岌可危。
那一年的冬天,禅月明显地感到了山上的气氛,非同寻常的紧张。演兵场上,火把彻夜不息,山下的马、盐、谷麦等,源源不断地从后山那条逼仄的小道运上山来,马匹嘶鸣惊醒的黑夜,嘈杂、喧嚣。那样的深夜,有时候,禅月能听见悲凉的箫声,若有若无,让她悄然泪下。
春天来得格外匆忙恍惚,禅月遥望对面的瀑布,仿佛听见山涧雪化冰裂,时月缓慢流失的声响,阴沉了一个季节的天空,也渐渐开始露出久违的蓝天。
一个有清淡阳光的午后,禅月和苒儿沿着两旁栽着冬青树的小径散步,这是山上唯一没有兵勇的路径,依然是春寒料峭,禅月不胜风寒,微微颤抖了一下,苒儿一定要回去给禅月拿斗篷来,禅月在路旁等着,早春的阳光懒洋洋的照着,山风拂过,禅月伸出手,看透过树叶的阳光在纤细的指间跳跃,禅月忽然心悸莫名。
转过身,禅月看见吴公子,在十步开外的树荫里,背对着她负手而立。 吴公子的出现猝不及防,禅月那一霎那竟有些惊恐和茫然。
鱼一直揣测,那个午后,禅月和吴公子之间,会有一段简短然而非常重要的对话,因为那次对话,禅月以后短暂的春夜变得漫长无比。
有一天,鱼和几个客户聊天时,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说起他和鱼父辈的交情,并说,鱼的家族在很多年前,由屯堡那一带迁徙而来,鱼和土司一样的姓氏。 那一刻,鱼感到冥冥中,一定有些什么牵引着她,渐渐走近那段烟云弥漫的历史。
土司家族自宋朝受朝廷指派,率军平定这蛮夷之地的叛乱后,受命驻扎,永守边陲,至今已历经七百余年,更迭了几个朝代,早已是枝繁叶茂,土司不敢想象自己的失败。虽然,关于那场战争的序幕,将在那个春夜以后展开。
“真的没有后路了吗?”土司仿佛是问,也仿佛自言自语。
“ 没有。”沉默良久,吴公子望着土司,目光沉静如水。
”好。“过了半个多时辰,土司将诏书放在烛火上,点燃,黄绫上的字迹在火光中灰飞烟灭。 那个清晨,练兵场安静得有些反常。
禅月看着窗外,对面的山崖上,杜鹃花已经开了,整座山,像血一样,映红了天际,太阳即将喷薄而出。多美的春天呀,禅月心里轻轻的叹了一声。 牛角沉闷的吹响了,禅月敛容伫立。
”自唐时我先祖奉命剿叛,入播州牧,至今,已逾七百余年,上敬朝廷,下安百姓,恪尽职守 ……朝廷背信弃义,囚禁了我的儿子,你们未来的首领,以此要挟我们离开祖祖辈辈生息的土地……惊扰先祖的灵魂……捍卫我们的土地……如此深仇大恨,岂能再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从今天起,你们耕种的土地将是你们自己的,你们居住的房屋是自己的,为了我们的女人和土地……宁死不屈……” 禅月在风中捕捉土司沙哑的话语,平静的想,山寨恬淡的日子将一去不返了。
鱼可以想象那场战争的惨烈,据史书记载:播州土司举兵反叛,朝廷震惊,调集8省共24万兵力分道进剿,历时114天,方攻破屯堡,后大肆杀戮,血流成河。
关于禅月的结局,鱼有过种种设想,也许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也许死于最后的杀戮,一缕孤魂在山间呜咽,也许纵身天下山崖,免于官兵的凌辱……可是,究竟会怎样呢?鱼不知道。
墨然说,她最好依附于草木,变成木精山魅,悠游于山间溪底,草尖花叶,当鱼经过时,她附在鱼的身上,到红尘来,享受人间的乐趣。听到墨然在电话里不怀好意的嬉笑,鱼大笑不已。鱼非常怀念他在身边的日子。
鱼告诉父亲,春天邀请他们去屯堡看杜鹃,父亲淡淡的说,应该去看看,那里有先祖的足迹,有先祖的魂灵。鱼很诧异,随即,明白了一直魂萦梦牵的缘由,原来,是血脉,是根。
鱼重新想象禅月的归宿,禅月的血脉里流淌的,应该是和她一样的血。那个家族的血液里,是骁勇善战、不屈不挠、永不言败的精神。鱼开始设想,如果当年,她在屯堡上,会选择怎样的宿命。
禅月第一次违背土司要送她下山的旨意,坚持留在山寨上,土司已经顾不上为她的去留,花费更多的精力,指派了两名兵士,日夜保护,其中,有那个唱山歌的小伙子。 禅月在如清泉细流般舒缓的歌声里入眠。他矫健的步伐让她安稳。她已经把歌声当作窗外的瀑布,当作山崖的杜鹃,当作风,当作雨,她已经明了,这些自然的风景都不是特意为她存在的。
山寨依然一派平静安详,激战在几十公里外展开,这里将是最后的壁垒和净土,禅月抚着吴公子出征前夜送她的箫,心静如水。 夏天来得如此匆忙,又走得如此急促,时间在山顶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那个夜晚,炮声惊醒了她的梦。她静静的想,这一天终于来了。 正是夜半,一轮橘黄色的圆月低垂在远山的上方,瑰异的光芒掩盖了星光,天空深邃,绝壁峥嵘,在淡蓝色的雾霭里隔绝如梦。
拂晓时分,禅月和苒儿登楼远眺,朝阳如血,深涧幽远,涧外,旌旗如林,人声鼎沸,山上猎猎风起,马啸雄关。这将是一场恶战,禅月对苒儿说,我该做好一切准备了,仿佛自言自语。苒儿疑惑的看着禅月忧伤的眼睛,莫名的恐惧。
真正的战斗是在三天之后开始的,那天正是万历十五年四月初九。在那之前,山谷重现三个多月以来从未有过的祥和宁静。
禅月在那几天,是怎样的心境呢?鱼设想了很久,以至于对写完那个故事毫无信心。墨然看着鱼烦躁的样子问:如果你是禅月会怎样。鱼笑,我知道那次战争的结局,所以,会在前一晚将身体供奉给爱情。墨然搂着鱼暧昧的说:嗬嗬,我忘了,鱼当然喜欢鱼水之欢。鱼明白,禅月毕竟不是鱼,然而,她是土司的女儿,应该会有勇气追寻爱情的。
万历十五年四月初七的夏夜,禅月伫立在绣楼的走廊上,听风中传来的箫音如泣如诉,竟有个无法抑制的盼望,她让苒儿请吴公子来。黑夜里,绣楼孤悬在悬崖边,只有一条窄窄的路可以抵达,楼上几点隐约的烛火,仿佛远离尘世的宫殿。
吴公子来了,在路口,静静的站着,禅月有些迟疑的下楼,吴公子说:我们去那边走走吧,看看夜里的山崖。 瀑布的流泻仿佛在时光之外,迷朦、虚幻,禅月和吴公子相对无言。良久。
“吴公子……。”
“你想知道我是谁吗?有些秘密是永远不能说出的,有些却是不忍说。”
“不,我只是想见见你……并且,能及时告诉你,我想见见你。”
吴公子默然伸手,拾取落在禅月肩上桐花,清冷的月下,幽幽的、淡紫色的、几乎透明剔透的花瓣微开,如禅月微启的唇。 “我早就知道,因为我也如此渴望能告诉你,我隐秘的心事,但是,我担忧这样会让你的生活从此不能安宁。”
“我想,我很快就会结束这样单调而宁静的日子了,对吗?”
自虞深深地看着禅月,看见她眼底的决绝和坦然。 “也许会,也许不会,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带你离开,去过安宁的生活。”
禅月抬头看着自虞,摇摇头:“我不会离开的。”
“那我也不会离开。” 禅月只是疑惑的看着他。
“带你离开本来就是你父亲想保全我的法子,其实我既然来了,就不会离开了。”
鱼想自虞一定会那么淡然的面对禅月的选择,因为懂得。因为怜惜。人世间的种种,相知相别相逢相离,都是定数,因为懂得,便是月白风清,朗朗乾坤;或是拈花一笑,漫天花雨。
鱼常常构想自虞的身世。明朝开国以后,以文治国,诗书立政,力图保存着农业社会的俭朴风气,而历史的进程从来不会为个人的意志所左右,大明王朝便一直在摇摇欲坠中曲折前行。
这样的背景下,藩王夺嫡、宦官专权、厂卫横行、酷刑滥施……种种缘由,使得冤魂戾气密布于王朝上空,自虞会是哪一个亡魂的后裔呢?家仇,国恨,一直是明王朝辗转千回的历史。
三天之后,深夜。 厮杀声自山后那条仄逼的小路传过来,除了山前的飞龙飞凤关隘扼守的大道,那条小路是唯一可以上山的路,这山上将横尸遍野。禅月静静地听着,泪流满面。 脚步声匆匆,禅月吩咐苒儿在回廊上等候,她要为他梳妆打扮。
禅月披垂着如瀑的黑发,薄施粉黛,一袭白衣翩然若梦,宽袖长裙临风微舞。衣襟衣袖的淡紫镶边在清白的月光下,幽幽发出微弱的光芒,刺痛了自虞的眼睛。
自虞看着禅月,在一步之外,站立着,如同百年之外的遥远。
良久,禅月展颜一笑,顿如百花齐放,春暖花开。
自虞微笑着上前一步,将禅月揽入怀里,深深地看着她:“我不能给你今生,那么,来世我纵使走遍天涯海角,也会找到你。 ”
禅月微笑着,轻轻的点头:“那么,我们就此诀别?”
“看来好像是。我告诉你一个故事。”自虞微微笑着。
“很多年以前,有一个学问渊博的智者,出生于官宦之家,年少时却对岐黄五行更感兴趣,欲走遍天涯,入山问道。战火后的中原千疮百孔,富者不仁,贫者无行,种种因缘,改变了他的信仰,认为要改变当时吏治腐败、民不聊生的局面,只有改变皇帝的措施才能实现,因此游历了十余年后,他回家苦读学经世治国之策,成一代大儒,最终成为帝师。”
“然而书生意气一腔热血,也不过是无法改变的历史进程里,一朵决绝凄艳的烛火,除了燃成灰烬,热气全无,成了暗黑年代,文字狱的又一个悲哀的省略符号。临刑前,他对儿孙说,我自卜前程,已知有今日,除非出世,方能避祸,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不智,然大丈夫处事,一味趋利避害,是为不义,故舍生而取义。”
自虞沉默了,禅月静静的看着他:“是你的家族的故事吗? ”
“他是我祖父。如今,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为,命运使然。 我们别无选择,幸好,我们相遇了。”
自虞紧紧地抱着禅月,久久无语,最后一声轻叹,“可惜又要别离。”
“这已经够了。”禅月低语。
漫漫长夜,喧闹非凡,火光浸染天空,犹如划破黑夜的闪电,硝烟弥漫于山顶的每个角落。禅月伫立着,绣楼的走廊外山影树影,如梦如幻隐约缥缈,真实得有些虚无。
忽然,静寂了。厮杀声马蹄声炮火声……远远的荡了开去,只剩一阵细碎脚步声,点点都是击打在禅月心上的疼痛,回头看着喘着气跑来的苒儿,眼泪慢慢溢出,顺着脸庞滑落。
“我们被叛徒出卖了,官兵从山后偷偷上来突袭,把我们都包围了,好多人都死了,我们怎么办?”苒儿惊恐的看着禅月,语无伦次。
“老爷呢?吴公子呢?”
“不知道,刚才好像听说老爷他们被围困在飞龙关上……小姐,你看……”苒儿忽然惊呼。
禅月望向关隘,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无数的人和马匹,在火光中呼叫,悲鸣,撕裂 ,倒下。天就要亮了。
鱼在无法继续的时候,无数次的想象,在那样的时刻,禅月如此沉静的面对变故,内心是否也有辗转悱恻?或者,是大彻大悟后的坦然吗?还是心有所属同生共死的理所当然?
据记载,万历十六年的春天,官兵久攻不克,死伤众多,积怨甚深,因此攻占山寨后尽戮降卒,血流成河,土司小姐投崖自尽,传承七百余年的土司势力,从此灰飞烟灭。
鱼和墨然携手登上屯堡关隘,顺着小道走到悬崖边,鱼指着对面山崖上的瀑布,对墨然说:“传说,从第二年的春天开始,绣楼下开遍杜鹃花,红的如血,白的似雪。”
墨然牵起鱼的手,温柔的吻在那枚婚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