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尸”

​我的故事不涉及犯罪,否则不必说。

2010,我26。我去佛山找朋友玩,晚上和他看了《让子弹飞》0点场,出来已近3点。当时是12月初,外面二三级风,飘着毛毛雨。雨水缓缓浸透外套,寒气渗进皮肤。我咬紧牙关,忍不住颤抖。从影院出来,我们来到马路边,准备打车回家。我将卫衣的帽子罩上,前领拉到鼻子高。

过了一会儿,一辆的士从雨雾中开近,车灯艰难地穿透雨雾,照在湿嗒嗒的地面。他看见朋友招手,慢慢减速靠近。还剩20米的时候,汽车突然加速,从我们眼前驶过。司机目冲前方,都没朝我们看一眼。我正纳闷着,朋友一把将我的兜帽拉下来,生气地说:“你还想不想回去了!”

“要不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我说。寒冷让人饥饿,回去后我一定更饿。与其吃冷冰冰的零食,不如就近吃点热的。想到这,我更冷了。

“几点了都,哪里还有吃的……”朋友的语气不软不硬。

“酒吧街那边不是有个旺角桑拿城吗?对面就是月桂路,有几家夜宵摊。应该还没打烊。”

“你确定?我从没这么晚去那吃过。”

“当然。技师这个钟点还都忙着。”

我们没有再打车,走路过去也不过一刻钟。这个点的车也少。

我们走得很快,10分钟就到了。那里果然还有2家在营业。它们之间的三家都打烊了,黑乎乎的。这个钟点里亮堂堂的夜宵店就是黑暗中的明灯,给人家的温暖。一家的客人2个,一家1个。每家店分别有1个小孩儿在一旁站着,他们大概是来打包回桑拿城的。

我们去了人少的那家,因为打包的小孩儿刚走,我们不必等。店门是那种常见的铝合金框玻璃拉门。两扇拉门各贴着两个红色的粗体字:“肥仔烧烤”,老板是一个胖子,右耳朵上挂着耳环,戴单侧耳环的都是基佬。他壮硕的右臂上文着一朵彩色大丽花,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巧的绿色玉观音。他具有一切胖子具有的身体特征,肚子更大一些,挺得很高,仿佛全是一整块肌肉。眉宇间有点匪气,看来从前在道上混过。眼神中有种退隐江湖的恬淡。

进门右侧是一个隔出来的半密封的烧烤间,一般的熟食店那种,露出一个半大的窗口,排风机呼呼扇着。里面是电烤炉,各种调料,铁皮托盘,以及一个冰柜。烧烤间旁的狭窄走道挤着一张二人桌。店里面两排桌子,每排两张,一张四人,一张二人。整个店内40平不到,天花板不过3米多,如果坐满10人,一定很喧哗。

不等坐下,我先嚷道:“老板,10串牛肉,10串脆骨,5串金针菇,5串韭菜,2个茄子,一打蚝。”烧烤店不需要菜单。然后我扭头问朋友:“还要加点什么?”

“先这些吧。”

“两支珠江。”我又说。

老板抬了一下头,说:“啤酒自己拿。”然后蹲下去从装满冰块的泡沫箱子里翻蚝,丢上来一句:“辣不辣?”

“一半不辣。”朋友说。

我们冲那唯一的客人后面走去,她是一个女人。我经过时扫了一眼,长得不错,年纪稍大和我们差不多。衣服有点浮夸,上衣的小夹克都盘着粗大的毛领子,像被一条狐狸尾巴勒住了脖子,袖口也包了一圈毛。袖口两侧各镶着两颗琥珀色的塑料大纽扣。鹌鹑蛋那么大,得多大的扣眼才能让它钻进去。她穿着绷紧屁股的喇叭牛仔裤,膝盖处残破了,但没有破成窟窿。像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膝盖跪地时擦出来的。绛色长筒皮靴,靴口处依然是一圈绒毛。为了这身皮毛,不知牺牲了几条狐狸的性命。

她脸上浓妆艳抹——行业本色。她的五官不错,化妆只是为了遮掩脸上……衰老的趋势。做皮肉生意的女人老得快,未必体现在皱纹上,而是皮肤的光泽。她有一股明星气质,90年代香港电影中那种堕落女人。颓丧,空虚。发梢永远带点湿润。一副妖冶迷醉,半睡不醒的表情。虽然裹着一身皮毛,也不难看出她婀娜的身型。我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风姿,身体随着节拍来回摆动。

我飞快打量她时,她也挑起眼暼了我一下。那一眼老练世故,大概一眼把我看穿了。我顿时感觉自己比她矮了一辈。

我们在她后面坐下。桌子是大型商场外那种,只是小了一圈。黄色的桌面,沾了斑驳的油渍,它们已经与桌面融为一体,紧紧嵌合进去,永远擦不干净。我坐到了靠里面的位置,可以看到女人。

不一会儿,蚝先烤好了,装在托盘中端上来。有点拥挤,辣和不辣从中间贴着。

我们一只接着一只,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会儿扫完了。肉串紧接着跟上。我转身去冰柜里拿了两支啤酒。在佛山的冬季,只要不是最冷的那四五天,啤酒还是要喝冰的。我们用那种很小的塑料杯喝,边喝边聊刚看的电影。渐渐的,朋友有了倦意,不住的打哈欠。

吃到一半的时候,那个女人转过身来,声音跳过朋友:“靓仔,有烟没?”她的声音无比慵懒,不接住会滑到地上。

我喝了一口酒,冲下嘴里的肉,说:“不好意思……”

她还不等我说完这个词就朝天花板翻了一眼,将身体扭了回去。又用问老板:“老板,有烟吗?”

老板忙完了,正靠着“案板”歇息,他反应快速的摆头,伴以尴尬而短促的一笑。

女人抽烟的模样一定很妩媚,可惜看不到。但我不喜欢自己的女朋友抽烟。

接着,女人说:“老板,买单。”

“一共33块,靓女。”

“30啦,都熟客了……”她还价的声调熟练的像买菜的主妇。

“好啦,靓女,就30。”

女人从黑色小挎包里拿出钱包,付了钱,走了。店里顿时冷清下来,寒意又爬进了我的脖子。那家旺角桑拿城,朋友去过,从冷漠的态度看,应该不认识这位。她离开后,我才想到应该问问她的工牌,说不定……可是她已经走了,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起身又拿了一支啤酒。

“还喝?还没吃好吗?”朋友问。桌子上还有一小半没吃。他看起来吃不动了,眼睛红了一圈,困得不耐烦。

“还这么多,再吃点,把酒喝完。”我指的是我的第二瓶。

我们又吃了5分钟,吃的很慢。这时,来了一个女孩,步态不稳。

“老板,香菇3串,腊肠1串……”她舌头有点打结了。她坐到之前女人坐过的桌子对面的位置。背对着我们,面朝门口。

从她进来到坐下,我飞快打量了她一番,眼神不必躲闪遮掩,因为对方已经醉了。她大约157公分,身材匀称。头发很短,后面看就是一男生。五官得以充分凸显。柳眉黑眼,眉毛应该画过,不然不会这么漂亮。小巧的鼻子恰到好处地点缀着整个脸蛋,把脸型向下收窄。嘴角不明显,让嘴唇看起来更丰满性感。下巴稍微短了一点,不过依然讨人喜欢。

她穿着白色的卫衣,故意大了一码,袖口长出半个手掌。胸前写着斗大的红色“REJOYS”。下面穿着迷你裙,黑红褶,羊毛呢子。腿上包着浅灰色打底裤。从她的腿部曲线大致可以判断出她的身材,娇小可爱。

我判断不出她是否成年。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成熟一些。她举止投足间有一股风尘气,不像学生。不过,这年头,谁知道呢?

这时,外面响起一阵刺耳的摩托声,然后吵闹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好几个人。貌似动手了,不过很快又停下了。我还挺喜欢看打架的,但朋友不喜欢,避之不及。我听不真切外面在嚷嚷着什么,只见老板的脑袋一会儿瞧外面,一会儿瞧那女孩儿。像在两者之间织线。

然后,老板说:“靓女,是不是在找你?”

“我吃完就走。”女孩说的很短促。

老板没再说什么,开始烤串,脸色有点不安。

朋友见我在慢动作喝酒,不满地说:“看什么呢!你快点,我困死了!”

“我想把那个女孩叫过来一起,她看起来好像有点麻烦。”

朋友愣愣地盯着我,没听明白两句话之间的逻辑。

我没有理会他的眼光,朝女孩的方向说:“靓女,过来一起吧。”

女孩马上看过来,用眼神和我确认。我点头,说:“我们这还可以再加些……”

朋友猛地站起,一脸怒气。他没有再说一个字,掉头就走。多年后来我想起那次的搭讪,自己的做法确实有点不合适。而且,如果当时马上离开,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了……

女孩看了过来,这时朋友正从她身边走过,斜着扫了她一眼,然后摇摇头。不知是对她不满意还是对我。

女孩看了我起码有5秒钟。我还以为她醉得太厉害,脑子木了。然后她眨了一眼,看了我的桌子。桌上的确还有不少。

她说:“来我这吧,陪我。”她说话学大人的腔调,硬生生拉高了两个音阶。

我的桌子一片狼藉,生蚝的壳堆得到处,竹签上沾着油渍和肉渣,散落在碟子里。好在她主动邀请了我,于是我象征性地凑了一盘子串儿,拎着剩下的半瓶酒,走去她的桌。

“带一瓶过来。”她温柔地命令道。

“当然。”我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转身去拿了一瓶啤酒。

我们相对而坐,我得以近距离看她。真是一个美人儿。她的眼眸黑的彻底,有种让人眩晕的魔力。

“我的凉了,我拿去烤烤。”

“我不饿,就是找个地方醒醒酒。”

“我也不饿。”说着我把自己的串拿去给老板加热。

她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啤酒。我们默契地碰了杯,面前什么也没有,总得有点动作。

“外面是找你的?”

“是啊,怕不怕?”她用挑衅的眼神看我,我不喜欢她眼中装出来的那股幼稚的锋芒。

“我还是他们?”我逞能。

她笑了两声,干涩的笑声,短得近似咳嗽。她说:“你做什么的?”

“保安。保护你的安全。”

老板把我们的食物端来,我叫住他:“我先把账结了,一共多少?”

女孩说:“不用,我的自己来。”她只是说着,身体没动。

应该不需要再点什么了,我就把账结了。起身时,我看见脚旁有一张塑料卡,捡起来,发现是一张门卡。应该是之前的女人掏钱包时掉下的。我将卡给了老板,说:“刚才向你讨烟的女人的。”他点头,接了过去。

等女孩吃完一串香菇,我问道:“听口音像武汉的,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

“我湖南的,湘潭。三水一中读高二。我爸在这边做生意,不怎么管我。经常晚上不回。你呢?在哪里做保安?”我似乎已经获得了女孩的信任。

“‘佛山照明’知道吗?做灯的,禅城区那。来找朋友玩,明早就回。”

“你真是保安?”她惊讶地看着我。我不够强壮,举止散漫,说话时做出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更像是一个吊儿郎当的无业青年。

我看看手表,快3点半了,我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时间休息。和她搭讪的目的显然不为爱情。我的大学室友“炮手”喜欢泡吧,他家做建材生意的,有钱。读书时我们还在大排档喝啤酒时,他就去迪吧夜夜笙歌了。而且,他时不时和不同的女孩过夜。玩得开心了,第二天就在我们面前吹嘘。但是我们没人嫉妒他,因为他偶尔也带我们玩。我们没他那本事,依旧傻不拉几地在卡座里摇骰子,喝啤酒。

有一次打牌,他忽然教我们:记住,高于七分醉的不捡。我始终记得他那副严肃的表情,昨晚一定经历了什么。于是我才知道有一个活动叫“捡尸”。可是我一直没有机会实践他的指导。也可以说有过半次。那次和一个女生接吻了,干柴烈火之际,她说不能在外面过夜,爸妈在家……

我捏了捏两眼中间的晴明穴,说:“现在已经是明早了……以后再也不看首映场……我和朋友今天看完电影后拦不到车。你看,就这样……”说着我把兜帽翻过来扣在头上。

她捂着嘴咯咯笑个不停,说:“你这样……半夜三更的,还是两个人……谁敢载你……”

“真的很像罪犯吗?可是我冷啊……我们就来吃夜宵。于是碰到你。缘分啊!你叫什么?”

她笑完后脸是红的,眼睛半眯着。“我叫小君,大小的小。你呢?”

“王逸康。”

这时,外面的吵闹声小了一些,我对她说:“要不要送你出去?”

“他们还没走,我想再等等……”她侧着脑袋,身体一动不动,仔细倾听。

我们又闲聊了几分钟。

老板也在注意外面的动静。几分钟后,传来摩托车启动的轰鸣声。老板舔舔嘴唇,看了一眼门口,又看着我们,咳了几声。不早了,可以打烊了。

“走吧。”我说,“不怕,有我。”

她抬头看着我,微微一笑,然后慢吞吞站起来。她没有包。

我在前面,她紧随于后。推开门,雨已经停了,空气比之前更凉。我耸耸衣领,深吸一口气,朝外走去。

没走出几步,就听见一个尖锐的声音喊道:“她在那儿!”讲的是广东话。然后是摩托车刺耳的轰声。远远的我看见一辆本田摩托上坐着两个年轻人。大约不到200米。坐后面的那个是在拐弯的时候看见我们的。开摩托的是一个胖子,后面的是一个瘦高个儿。

这时再回去已经是不可能。就算跑,也跑不过摩托车。女孩一定很害怕,我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

这时,老板也走出来,在我们身后说:“靓女,要不要报警?”

女孩没说话。我代她回答:“看看吧,看看他们想要什么……”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只是两个小孩儿而已。忽然,又一阵摩托声传来。那一辆车上坐着三个,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同伴。三个人都很瘦,挤得严严实实地。后面那个双手紧紧抓着屁股下面的钢条。

第一辆摩托停在烧烤店正前面,瘦高个儿从后面下来,上下打量我。他染着黄毛,头发梳到右边,看起来别扭。眼白很多,像饥饿凶残的秃鹫,鼻子又高又长,嘴唇上还打了个环。他穿着一套牛仔服。新世纪后很少有人这么穿了。他一下摩托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敲出半截过滤嘴,直接伸进嘴里含出来。然后点着了,吐出一大口烟雾。眯着眼睛从烟雾后面继续看我。

那个胖子还没下车就瞪着我,他的所有动作都是在瞪着我的情况下完成的。他的眼珠子爆出眼眶一小半,可能是使用过度的结果。他170不到,体重应该在70-80公斤。头发很短,寸板。除了眼睛,他脸上最突出的特征要算鼻子,鼻子的鼻孔翻向上,像被推上去的。锃亮的皮夹克,破烂牛仔裤,半长筒皮靴。

胖子和瘦高个走到我跟前,我们之间隔着一道10公分高的阶梯。我又比他们高,他们半仰着头看我。

“走开!”胖子凶狠地说。我听见身后的女孩低声抽了一下。

怎么办?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抛下女孩跑掉。跑远后报警。可是,警察只能解一时之难,往后呢?还是和他们打一架?后面还有三个呢!打赢了以后呢?要是打输了呢?

假如不知道她的名字,我还可以一走了之。知道了就算认识了,就不能袖手旁观。她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弱小,丢下她,会发生什么?我以后怎么面对这件事?

正踟蹰着,第二辆摩托也来了。那三个人下车后并没有靠近,而是距离10米左右看着。三个人先后点了烟,哆嗦了两下,嘀咕一阵,又不说话了,只是站在那儿,看着。这时,雨又飘了下来。三个人站在牛毛细雨中,石像一般无动于衷。看来不是一伙儿的,刚才发生争吵的就是这两拨人。我心里有底了。

如果我打跑了这两个小孩儿而且充分保全自己,那三个估计也不会再为难女孩。

我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三套作战方案,最后决定用墙角的拖把做兵器。拖把有长度优势,而且不会伤人。那是一支圆头拖把,拖把头是一团烂布,沾着黑黄的油渍,还有孜然和香油的味道。

我当然不是“佛山照明”的保安,我是广州市黄埔区红山片区的协警。飞车抢劫猖獗时,我们拿带钩的长棍执勤。我曾经钩下两个歹徒,棍子敲下一个。一个大腿骨折,一个手腕骨裂。这支拖把不粗,而且不重不硬,对付小流氓合适。

我缓缓向后退,右手在身后摆动,示意女孩后回店。

“别乱来啊,我是警察。”我尽量装得威严地说,其实我只是一个临时工,心虚气短,装的也不像。

他们愣了一下,然后胖子笑道,“警察?你?”看来是有前科的,认得出警察。他说:“你是她什么人?”

我没做声。胖子恶狠狠地说:“管闲事是吧?逞英雄是吧?我们就是和她聊几句,把话说清楚就没事了。你现在走,我们不为难你。”瘦高个跟在胖子,一言不发,那双白眼睛盯着我身后。

女孩扯了一下我的袖子,轻轻说:“我不……”声音比秋风吹落的枯叶还可怜。

我们一边退,他们一边逼。我183公分,凶起来面相不善,不是那种任人推搡的脓包。他们一时不敢硬上。退到中间的桌子后,我飞快转身到墙角拿拖把。顺便看了一眼啤酒箱——第二套方案。女孩闪到一边,站在我们坐的那张桌子旁。我抓住了拖把柄,马上找到了工作的感觉,顿时有了打他们的权力。身上的倦意一扫而空,双臂充满干劲。这种幻觉在战斗中非常有必要,它给弱者力量,给胆小鬼勇气。何况我两者都不是。

他们见到我的架势,突然停住步子。拖把头垂下的“流苏”在半空中飘荡着,对他们也是一种威慑。

“来啊,傻X!”我有了叫嚣的资本。

这时,胖子从皮夹内掏出一个皮筒。看见皮筒一段的刀柄,我就明白那是一把匕首。他抽出匕首,又将皮筒塞回夹克内。那把匕首相当肥大,长约30公分,比水果刀厚实的多,刀身上有锯齿,两侧有放血槽。刀尖向上翘起,如野兽的獠牙。刀看起来很新,在灯光下闪着寒光,不知道有没尝过人血。这把夸张的匕首唯一的功能便是恐吓——用来切水果未免太沉。

他脸上挤出猥琐的笑容,一边嘴角古怪地翘起。接着,他说了一句不可重复的粗话,不过仍然不敢冲上来。有时候刀子在生手手中反而更危险——这些人不知轻重。那胖子当然是生手,从前在街上混的时候,我小名就叫“刀子”。

女孩应该是退到墙角去了。老板缩到烤架顶头,再退就只能蹲下。瘦子也往门口退了两步,不知是胆怯还是给同伴留出作战空间。于是我明白了,麻烦的主导人就是这个胖子。

我们僵持了大约半分钟,“流苏”飘荡着,场面沉闷得让我沮丧。我头皮发麻,想不出该怎么化解困局。他那句不可重复的粗话让我对和谈失去了兴趣。而且,匕首已出鞘,鞘却收回去了。

然后,瘦子小声说了一句:“大雷,要不……”胖子暴怒地打断:“给老子闭嘴!”瘦子被吓了一跳,又往后退了半步。

总得有人先动作,那个人不能是我,我怕露出空档。刀子不长眼。

终于,他动了。他的呼吸骤然加剧,目光凶狠起来,大叫一声,刀锋向前,扑了过来。像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一个趔趄趴下去。

我没有给他近身的机会,快速摆过拖把头,对准他那古怪的鼻子刺去。他的脑袋向后一翻,下盘失去平衡,身体后仰摔下去。他有打架的经验,没用后脑勺着地。他倒地后迅速爬起,右手还紧握着匕首。他用袖口擦了一下鼻子,看了看血。然后,他的眼珠子爆得更突出,随时会滚出眼眶。他吐出一个简单粗暴的字。

第一个回合完胜。我信心十足地捏着拖把,拖把头依旧正对着他,“流苏”飘荡着。吃了一口孜然,胖子被激怒了。我等着他来吃第二口。

悲剧往往源于过度自信。他喘了几口气后又冲了过来。这一次他选择从我的左侧。拖把头摆过去的时候被他的左手挡开。但是我有后招。我向右闪开,避开他的刀子,右手松开拖把,抓住他的后脖子向身后一推。

我原本打算让他撞墙,却忘了后面还有一个人。听见尖叫的时候已经晚了。

女孩捂着肚子,贴着墙缓缓下滑。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相信在场的每个人都很震惊。足足过了两秒,才听见瘦子喊:“走啊!快走!”胖子本来还有托住女孩的动作,听了喊声后掉头就跑。跑出两步突然停住,回头拔刀。我已没时机阻挡。一个人的歹毒何至于此。他带走了凶器,却把女孩向死亡又推了一把。

女孩的第二声叫唤像从水里发出的,虚弱沉闷。然后是痛苦的呻吟。血液从伤口淌出,染红了她的衣服,顺着腿淌到地上。

胖子和瘦高个儿跑出去后,我才喊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外面那三个首先骑上车跑了,然后行凶者也跑了。

老板慌慌张张地打电话,报地址,说情况。我蹲到女孩旁,按着她捂着肚子的手。她的肚子像块柔软的白面包,被血染红了。我的力气太大,她呛了两声,说:“疼……”我稍稍松开一点,血马上涌出来,挤进我的指缝。温热的,黏糊糊的血。血腥味弥漫开来,呛得我想吐。我又用力按下去,说:“忍着点……救护车快来了……”

等救护车的时间里,纷乱的思绪蜂拥而至,充满我的大脑。最后糅合成清晰的懊悔……女孩漂亮的脸蛋逐渐苍白,嘴唇失去血色。她的鼻孔翕动着,和嘴一起慌乱而无力地呼吸。除此以外,她还能做什么?

救护车还没到,另一辆车却到了。之前那个女人急匆匆冲进店里,云雀般尖叫一声。但她没有立刻跑开,小心翼翼来到之前吃夜宵那张桌子,勾下身子找卡。老板尴尬地咳了一声,说:“这儿……”

女人站起,接过卡。说:“救护车叫了吧?”说完转身离开,和来时一样急匆匆。

“等等!”我喊道。女人停下,转过头看着我。她的眼神镇定自若,明白我的意思。

“抱得动吗?”她说。老板马上过来,轻轻抱起女孩儿。我依旧按住女孩的肚子。女孩呻吟着,血从她的身体到地面,连成一条细线。女人冲出去开车门,发动引擎。

上车后,她一个劲踩油门,我和女孩在后面前后左右摇晃。我想叫她慢点,却说不出口。开了1分钟后,我听见救护车的笛声远远的传来,比雷霆还真切。女人反应很机敏,刹车,打方向盘。车在湿滑的路面转了半圈,稳稳地横在救护车前。我从未想到救护车的笛声这么刺耳,震得人耳根子疼。救护车急刹车,刹车声比扎进脚掌的钉子还尖锐,笛声马上止住。接着,我感到一阵轻微的震动,应该是碰到了。救护灯依然滚动着,透过车窗晃进来,车内血腥味从未有过的刺鼻,我似乎闻到一股甜甜的乳香味儿。接着是短暂的争吵,喊叫。马上,车门被拉开。一个男护理抓住女孩的脚向外拉,另一个马上接住,我一刻不松地按着女孩的肚子,直到送到救护车后面。车内两个女护士在往下调担架,马上又接过女孩,搁在担架上。整个过程5秒不到。“血型?!”一个男护理凶巴巴的冲我喊。“不知道。”我说。然后,他们蹬回救护车,车门“哐”一声关上。里面传来一声:“准备第二包血袋!”紧接着,救护车风驰电掣般离开,和来时一样。笛声穿透夜空,红蓝的警灯照亮了整片萧瑟的马路。

“你呢?”女人说。我们站在一起,目送救护车离去。她脸上的妆花了,显得老了几岁。

我看了一眼她的车被撞凹下去的一块,说:“我需要去警察局一趟,录口供什么的……”

“要送你一程吗?”她脱口而出,可能以为我是去自首。

“送我回店里吧,我和老板一起去,他是证人。”

她“哦”了一声,招手示意我上车。

我们回到店里。老板拿起手机,另一只手点点键盘,冲我点点头。他已经报警了,警车应该很快过来。我们谁也不想说话,就这样等着吧。

女人点了一支烟,果然妩媚。她说:“要我吗?要我一起吗?”

“可以吗?”我说。

“我他妈困死了!这样,需要的话打这个电话……”她报了一串数字。然后,她如愿以偿地逃离了现场,消失在雨夜中……

后面,警察到了,把我和老板带去派出所录口供。

录完口供天已亮,早上的空气沁人心脾。出了派出所,我的手已不再颤抖,心情也平复许多。我身上,手上都是血,所以警察把我送回了朋友的公寓。

朋友开门,看见我的惨相,吓得向后退了几步。不等他开口,我说:“不是我的……我先洗澡,等会说……”我洗了足足一个小时。女孩的血水随着泡沫流去了下水道,我鼻子一酸,眼泪出来了……

后来,每当我和朋友回想起那一夜的经历,或者听起别人谈到那部电影,心中总会涌起一股羞耻。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女孩后来有没有抢救过来。她流了好多血……后来我问过烧烤店老板,他说再也没见过女孩。不过,我又安慰自己,警察没有再找我,不是已说明女孩脱险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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