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I 山火

      山火终于没有着起来,二后生的心火却旺旺地烧起来了,嘴唇起了两排大燎泡,嗓子里直冒烟,他愤愤地朝愣歪歪吼道:“操,日你妈的,咋就耍起火来?邪门儿!”说完将那件黑污破烂的棉大衣往脚下一扔,闪腰跌脚地往山下走去。

      黑魆魆的山道上踢踢踏踏地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二后生快步走在最前头,把身后的人们甩了足有几丈远。心里还在愤愤地骂:操,怂人就是这,夜来黑夜叫那王万主任圪捣得没睡成,可冻了个坏!今儿黑夜满以为能好好睡上一觉,这狗日的愣歪歪,咋还就耍上火了?邪门!

      ……

1

      初升的太阳在山下的桑河湾里欢快地洗个澡,涨红着脸从东洼那片树林后俏皮地探出头来眊眊,才放宽心大模大样地升起来。一夜的山风刮过,像千军万马呼啸呐喊着横扫疆场,凌厉而劲道,裹挟着荒野的杂草和枯枝,呼啦啦卷地旋天地尽兴而去。

      惊骇了一夜的猪羊鸡狗们才憨憨沉沉地入了梦乡,村里的高音喇叭就又开始亮着嗓子喊了:啊,这个……全体村民注意了,全体村民注意了,这个……今儿是最当紧的一天,可不敢给咱大意了,男男女女们,老老小小们,都给我夹起尾巴提起神神来,谁要是敢给我胡来……啊,谁敢给我惹出事来,看我敢不敢一绳捆你坐法院,谁敢不听上头的话,那就是和我王万过不去,那我就不依你,看我咋对付你狗的……

      大喇叭吼叫的功夫,村民们便先后匆匆地吃过饭,拿锹的拿锹,扛镢的扛镢,提桶的提桶,拉水的拉水,各自从家出来浩浩荡荡地侯在村委会门口了。按照王万的安顿,今儿是全民出动的第二天,也是最重要最当紧最不敢马虎的一天。头天黑夜刚用大喇叭召集全村人开了会,用愣歪歪的话说就是“除了奶头上拽着的娃娃,男女老少一个都不能落!”谁说不是?这坐紧闭蹲局子的篓子事儿,谁敢含糊?

      为了落实好上面派下来的硬任务,王万没少费心,绞尽脑汁才想了个这办法。他和所有班子成员开完碰头会的当天,就按各家住处分布严格划片儿实行了村干部包干负责制,开会时就全部通过人像考勤点名,各包片干部用手机将自己片儿上的村民排队录了视频发给王万留存备查。

      据说王万能当这个村主任,一半是个人能力,一半是上面有关系。这话总有人在传,可王万听了只是笑笑却并不在意,毕竟,这是他个人占下的坡道。王万的哥哥王法今年刚提了某乡的副乡长,本家的一个侄儿是县里的应急救援队员,所以在村人看来王万是有硬靠的,乡里县里都能走得通。不少人虽然有时也嫌王万太硬气霸道,经常干一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事情,却是干恨不咬牙,仔细想想也找不出个差迟,总是有过无错,便懒得多嘴少说为佳。

      事实上,王万的硬气还是很受拥护的。你看他五短身材,腰粗腿壮,快人快语,豁达霸气,一句话,谁不喜欢立戳人?一上手就把村口里勾外联设局赌博的窝点给打掉了,恼恨霸道的外村围和放账人甚至亮出了家伙要和王万闹,愣让红了眼光着膀的王万扛出老铡刀给唬走了,你试试?这是一出,还有一出是村里两个多年游手好闲频生事端的顽劣后生,在王万执掌的打黑除恶教育改造中竟规规矩矩收了心,你试试?就这两件事,不光村里服,上面也服,乡长总对着他竖起大拇指说,王万你小子行!王万却也手一挥十分豪气地说,那是!

      不说别的,单就这回清明节防火,上头下了死命令:全体干部取消休假严防死守!各乡各村都张贴了标语,悬挂了条幅:见人就查,见火就抓……到了王万这里,直接就砸出一句话:硬恶一家人,不起一把火!谁要敢试法,送他牢里坐!

      点过名喊完话后,人们就全体出动了。王万把一只存储了防火宣传录音的优盘插进播放器按下循环播放键就从村委会出来。感觉户外的风势依然十分凌厉,时而挟带着硬硬的扬沙生生地打在脸上针刺般的疼,他下意识地将衣领紧了紧,背抄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队伍后面走。

2

      经过村口的便利店,看见里外冷清全无往日的热闹景象,王万脸上木木地笼罩着捉摸不定的表情,又见那店门正朝外推开,瞬间换作了舒展而满意的笑容。店主王厚老汉端着脸盆正要出来倒水,抬头看见王万走过来,脸上瞬间升起一团阴云,便折回身把门紧紧地关上了。眼尖的王万一看就乐了,你躲我我偏找你,于是紧走几步拉开门就进去了。

      王厚是王万“没出五服”的堂兄,也就是县应急救援队那位本家侄儿的父亲。当过村里十多年的会计,前几年换了年轻会计后闲着没事做,就将刚好傍着大路的自家南房改造后开办了稍具规模的便利店,因其脑筋活泛而经营得风生水起。便利店一开,着实省了村人不少脚步,不消说米面粮油烟酒副食之类,就是锅碗瓢盆五金日化等生活用品应有尽有货真价实,也颇能随行就市灵活备货,既方便了村人,也供养了自己。

      这不前先日子刚刚进回一批清明时节上坟祭祖的香烛冥币之类,却不巧赶住了上面三令五申严控火患的高压态势,才开始销售就让王万带着村委会班子成员突击检查后集中管控起来,眼巴巴数着日历就要过清明了,两万块钱的货就那么沉甸甸地压在心上,令王厚老汉烦恼叹息并迁怒于这个不通情理的王万,进而以看守店铺为由老俩口拒不参加集体行动,这一回王万竟无声地答应了。

      进入店里的王万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这位堂兄早躲进正房里再没出来。王万只讪笑着和那说话不冷不热的老嫂子拉呱几句就被支应出来,无奈地摇摇头,横着风径自追赶出村的人群去了。

      其实本来是无需管控的,坏就坏在那个愣歪歪身上,要不是他告密,王万就不会知道,只要王万不知道,我咋也能卖出去不少的,唉,这个愣歪歪!瞭着王万离去的背影,王厚老汉这样想着,心里就又纠结起来,也不知道那些东西给藏哪了,明明是放到村委会了,可派去打探的孙女说连个影儿也没有。村委会没有,户家更不能放,咋的,还能长翅飞了?

      王万走出村口的瞬间,没遮拦的风卷着璇儿打着呼哨拍在身上,才感觉自己穿少了衣裳。各片的队员已基本进入辖区,围着各色头巾身着厚衣的女人们分别把在各个大小路口严加盘查,男人们则张着鹰隼样利眼往来穿梭在山坡田野里,手抓“武器”排兵布阵般张网以待。啧!啧!看看这阵势!王万四下里巡视着十分满意地笑了,仿佛自己是领兵的将帅,指挥着千军万马纵横驰骋在浩瀚天宇下萧瑟的旷野。

3

      一些跑累了的人们在野地里围拢来,就着冷风满含抱怨地嘟囔些不满的话:

      一道命令就坟也不叫上了,自古留下个这,清明下咋能不给长辈上上坟哩!

      是了哇,情理上就不合,我就不信上头那些人他们就不上坟不祭祖了?

      就是这,我看都怪这灰天气,狗日的你是刮啥风哩!

      刮风的事情你没办法,倒就是去年一冬也没下个雪,风干物燥的染火就着,日他狗的!

      也真是怕哩,没看见电视和微信上外地的失火事件么?尤其是四川的那地方给烧死多少人,好多还是嫩芽芽的娃娃哩,唉!真可怜!

      这几天咱这地方不是也发生了几起,还抓了人,看看这朋友圈发的,你看看,看看!

      我倒认为政策紧些也对,看那好端端的树木就叫大火毁了,多可惜哩!

      哎呀呀,真是怕,看那着起来叫风刮得,根本打不灭!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有人就打开手机来回翻,让众人看那些着火的视频。看看哇,这是前晌不多时人们才发出来的,就该注意哩!不小心就戳下大拐了!

      且说着,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大声喊,那边有人,着了,快——

      大家抬起头慌张地循声四望,早有人向那一点火红的方向迅疾地扑过去了——

      又听得一声女人的尖叫,猛地从树背后草丛里跳起一个火红头巾的女人,提着裤子追那扑过去的男人又骂又打,我把你个愣歪歪,你个愣歪歪,扑恰啥里?

      周围的人一看就噗嗤嗤地乐了,原来是谁家女人憋急了躲在草丛里撒尿,偏偏叫愣歪歪看见那头巾,以为是有人点着了火……

      眼瞅着愣歪歪被那女人追打得嗷嗷叫着跌跌撞撞就跑远了。人们哄笑的声音渲染了旷野的气氛,给这萧瑟的村野增添了一点鲜活的内容,显得不再压抑,不再冷清,不再紧张……

      但王万的心情依然是绷着的,他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天,日光隐去了,风还没有住的意思。是了,只要这风不住,他就多一分深不可测的担忧。看着各处路口和村道上各色车辆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谁知道哪辆车里私藏了违禁的东西?谁知道哪辆车会引出什么乱子?想起这些就头疼。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一旦烧起来,哪能容你有圪蹴喘息的空儿。看着四南五北的车从各个路口各条道上开来开去,走马灯似的没个住,谁知道哪辆车会私藏了违禁的东西,那辆车会出啥岔子?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把目光移到南面山梁上,古老的烽火台在清冷的穹宇下泛着深褐色的光芒,显得更加雄伟肃穆,使他的心瞬间安静下来,有了几分自足的踏实感,这些天的紧张和烦躁一如那依山势蜿蜒如苍龙的边墙绵延起伏着消失在视线的尽头,仿佛天地间亘古遗存的一个斑点。王万凝神盯了那斑点许久,直看到眼睛发瓷发疼发了困,才赶紧收回目光,觉得上下眼皮开始打起架来,他使劲眨眨眼,仿佛吹进了沙粒,便抬手反复揉搓着眼窝和眉间。可这不揉还好,一揉就舒服了,一舒服就不想睁开,不睁开就想晕晕乎乎地睡去。

4

      瞌睡死了!王万想,这才想起来已经有两天两夜没睡好觉了,前日黄昏去乡里开了紧急会,邻县的一家私有林场被三个上坟的家伙烧纸引着了。王万已在微信上看见,那家伙怕呀,哔哔啵啵呼啦啦铺天盖地就顺草坡朝本县烧过来了,两县边界十公里以内的人都瞬间惊呆惊慌了,恨只恨借不来铁扇公主灭火的芭蕉扇,幸亏周边五县的消防队、应急救援队紧急出动大量救援机械及时辟出十五米宽的隔离带才将火魔牢牢控住,前后整整扑救了六个多钟头。紧接着上头就层层下来紧急指令:不分明黑,严防死守,时刻保持战备状态,坚决不准一丝丝明火出现,谁点火谁坐牢,村干部连带追责!

      会没开完王万就坐不住了,糊弄等乡长布置完任务抢出门开上他那拖拉机般吼叫的“宝马”就往村里赶。边开车边咚咚地心跳,左脸上的肉芽也嘣嘣地抖动。想起半前晌愣歪歪截住他嬉皮笑脸地指着大路那边趴在耳边说,愣王厚,不听话,还卖哩!还卖哩!王万心里一紧,这个老家伙硬给我生事哩!想起这个的时候,王万脑海里就不断地跳出手机里恶魔般的林火、乡里的紧急会议、王厚便利店的纸货以及前两天村民们进进出出的身影等情景,越想越紧急,越想越心急,在路上就连续打电话通知各班子成员紧急集合……

      整整折腾到大半夜,磨嘴动员说破老天来,才将村人们手里准备上坟焚烧的纸货收缴回村委会。起头的自然是王厚便利店,老汉黑风风地挡在门口也没拦住,尽数被拉回了村委会集中管控起来。不少村民起先也大都死磨硬抗着,一看王厚那么多货都收了回来,也只好就骂骂咧咧地缴回村委会。肯定也有私自藏下打了埋伏的,王万管不了太多,两眼红巴巴地看着村人们扭曲的愤愤的表情,觉得已经够意思了,一种无奈而隐忍的愧疚盘旋在心头,不由地叹息一声,哪能斩尽杀绝哩?够意思了!

      白天是不敢睡的,冷不防就有乡里或县上的来人来电查岗询问情况。没办法,不睡就不睡哇,王万用冷水浸浸脸就走出来巡视昨夜紧急安排的分工包片落实情况。外面的风还是不小,地上的柴草枯叶打着璇儿顽童般直往脚底窜,一不小心就刮起一阵风沙迷封了眼,猛烈摇摆的树梢在半空里时高时低时紧时慢地打着呼哨。

      日头红耿耿地挂在当头顶,却因这料峭的春风伴随的冷气流,闹腾得人身上感觉不到多少暖意,王万仰头瞅瞅老天,操!不热还晃人,只觉两眼一疼,黑黑的啥也看不见了。

      王万赶紧闭上眼,低头缓了缓才又睁开,眼前渐渐地恢复了原本的光明。他抬起头又向前走,远远地看见村道岔口停下来一辆银灰的小车,几个女人们举着三角旗上前盘问并撩起后备箱检查一番才挥旗放行。走近时王万才看清是本家侄儿的汽车,心想一定是为着管控他父亲纸货的事情来的,他笑着摇摇头站在路边等侄儿下车。谁料侄儿一下车就拉住王万的手俏皮地说,二叔好,主任好,昨天执行完任务我就想回来看看,无奈实在乏困得厉害,今天还是不放心,就特意请个短假回来一下,咱村可千万要抓好防火工作,千万不敢出任何差错,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

      侄儿说话时眉宇间透着坚毅而成熟的气息,王万点头答应着,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竖起大拇指说,小子好样的!出息了,比叔强!随后将村里的 大致安排简要介绍一番,也告知了便利店的事情,要侄儿跟他父亲好好沟通做做思想工作。

5

      紧绷着神经的人们随时注意着各处上坟人的行为,除了仔细盘查禁带用品外,还有专人保镖般跟随监督,虽不免惹得上坟人心里很不舒坦,却又尽在情理之中,有火不能发。

      按说已经安排到这份上,不会出啥差错了吧?操着这些心思的王万很为昨天得到侄儿的支持高兴了一番,这小子,就该出去锻炼锻炼,进了救援队还不到两年,就跌腾得这么成熟正道,好!有种!

      这一想就又提了神有了心劲儿,狗日的,夜儿黑夜行动完又近凌晨。等下夜的几个家伙都熬得不知躲到哪里偷懒打盹儿的空档,王万悄悄叫来补睡了半天觉的放羊二后生,和自己一起把村委会管控回来的那些“货们”搬到两辆手推车上……

      染火就着的东西,那可是些祸患!王万心想这事情一准儿做对了,虽说看起来好像多此一举,可只有这样心里才能踏实,才能掐了村人们异样的眼神,才能绝了那份憋着祸患的念想。是哩,人们的心意咱都能理解哩,吃人米茶饭的谁不得敬奉祖先?谁没有尊长亲情?清明下上上坟祭祭祖太应该太正常不过了,可这——唉!就让这风刮得把人心思都搅乱了,把祖祖辈辈流传的这些讲究给破坏了,谁能忍心就这样硬生生地给阻止了?谁又能不怪怨?就连那挺老实的二后生不是也冲他发牢骚,狗日的!谁也不叫烧纸,你就不怕那野外的鬼们半夜来敲门?听见二后生说这话,王万立马就冲他给了一拳,好狗的,你也不给人省心!可回头一想,也是,上坟就上坟,祭祖就祭祖,摆点吃食供菜多好哩,咋偏要去烧那些纸货,偏偏又是这样天干物燥的季节,还真个叫人心慌!谁能保证就不刮风?谁能保证那烧纸的火焰就不乱窜不蔓延哩?以往上坟引起大面积着火的事件还少么?

      这样想着,王万就感觉熬眼值得了,起码在这上头少了些隐患!但岔子还是会有,还得处处留神,还得仔细排查盘点,决不能有半点大意!就这么来回往复地巡查着各处的布防,盘点着各片队员的情绪和动向,紧盯着每一处容易被忽略的细节……王万心里憋着一股劲气,只要再坚持一天,对,就一天,过完清明假期,集中上坟的时间一过,起火的可能性就小了,就能稍留些人值守,开始筹备春耕种田了。再过一段时间,等到下上几场雨,等田野和山坡上的草皮全绿了树头长叶了,风势不再这么狂反,到那时候这场阵仗才算打完,这悬着的心才能踏实。

      但事情他就老不能尽如人意,女人们倒还乖顺,男人们就不会让你省心!再三安顿的抽烟问题上要互相监督提醒,严禁私自带烟火执行任务,可对那些嘴里不冒烟就呵欠连天的烟筒子他就咋也治不了。几天来王万知道的不知道的先后发生过数起抽烟引燃脚下草皮的小事件,幸亏众人及时扑救才不致惹出事端。瞅着那一处又一处小孩尿片般烧黑的草皮,情急之下就采取了指定专门地点严格监督下供人们过过烟瘾的办法,照顾照顾那些讨屈廉告想抽烟人的小情绪。

      王万经过一个抽烟点的时候,突然也想凑过去抽几口,两天来的熬夜颇使他有些精神不济呵欠连天了。但他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身为村主任必须得有这些觉悟,不能放这个样!免得人们揪住把柄指责说道,于是他就下意识地绕开,拐个弯走上一条小路。

      才走出不远,就听见身后几个人的戏闹嘈杂声传来,回头看见愣歪歪被抽烟点上一人追出几步,那人边追边俯身捡着东西扔他,愣歪歪嬉笑着将抢来还没来得及抽上一口的纸烟一丢就抱头逃窜……啊呀!日你妈的,打火机也给扔了。忽听追打着愣歪歪的那人气急败坏地叫起来,又一阵嘈杂声传来,王万恼火得朝那几人看了看,又朝愣歪歪跑去的地方望过去,只见他很快地猫了下腰又蹿起来欢快地跑开了……

6

      傍晚的时候风停了,褪尽了炫目光芒的日头在西边的山头上不紧不慢地隐去了,王万朝着那西山背后的一片光亮望过去,刚好看见了那古朴如老者的烽火台,在日头余光的辉映下如佛祖背光般镶上了一圈耀眼的金边儿,幻化成一幅安静而祥和、古朴而炫美的图画。

      但愿今儿黑夜是个没风的好天气,明儿也不要再刮风,人们紧绷的神经也该放松放松歇缓歇缓了,老这么熬人还真他妈受不行。疲惫值守的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收拾回家,王万看看表,是收工的时候了,平安地过了今天,明儿就好说了,清明假期后上坟人就少了。这样想过,他就深深地吸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让胸中的浊气尽量地排空,浑身就轻松了不少,他向四周渐渐黑下去的村野环视了一周,转身也往村里走。

      路上有陆陆续续回村的人们三人一群、五人一伙地说笑着、逗闹着、追打着,排解着憋了一天的烦燥;也有没过够瘾的人们相互递烟对火,兴致勃勃地学说着各自分片上一日来的有趣事儿……

      王万跟在人群后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这些天是不是对人们太严厉了,虽说每出一天勤都有一天补助的,可就那点可怜的补助能做啥?这年月谁还会稀罕这个?想着想着,王万就觉得人们真是不容易,是的,都不容易!亲不亲兰不兰的,看啥?看我顺眼哩?还不是给我这个村主任面子哩?

      说明这全民防火人们还是理解的、拥护的、遵从的,乡里乡亲的谁出点事儿也不好,谁也不想村里哪家上坟失火了引起没边没沿的山火,戳下那没底的大拐,更不想那点集体的、个人的苗木叫那无情的山火给毁了……不叫上坟烧纸钱就不烧,不叫买卖香烛纸钱就……

      火!

      着火了!

      快看山上,台墩上起火了!

      咋的回事?那上头咋能给着了?

      哪来的火?奇了怪了!

      世也没人上去,哪来的火了?邪了门了!

      快上去看看哇,别给刮起风来,惹出大麻烦!

      ……

      一时间人们都停下来纷纷回头张望,情绪激烈地嚷吵着,议论着,疑惑着……

      听到人群里的叫声,王万急回头朝山上望去,只见那烽火台朝向这边的洞眼里喷发着熊熊的火光,瞬间心头一震,惊呼不好,操!咋就藏在那里还能给着了?

      从村口通向山顶另有一条盘曲的小路,不少人自发地朝那边跑去了,也有早上出来时骑着摩托车的人呼噜噜加大油门沿小路冲上去了,王万也随着那人流跑……

      半个钟头后,台墩里的火焰终被扑灭,仍有残余的呛人烟味儿扩散出来……

      围在烽火台外的村人看着那七八个先到的人从台墩的门洞里走出来,身后跟着放羊的二后生和惊恐抖索成一团的愣歪歪。

      这个死愣歪歪,这个日他妈的,老子就出来尿了一泡,就给点着了!

      哪来的打火机?谁给的打火机了?啊?看把爷的棉大衣也给烧成这样了!

      二后生黑熊熊地站在人群里,像一尊黑塔,手里兜着烧得满是黑洞的棉大衣,愤愤地叫嚷……

      人群里的王万仰头向满天里若隐若现眨着眼睛的星星望了望,今儿是初几了?月亮还没升上来!

      暗夜没有回应,也没有一丝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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