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梦里人

来上海的第一个夏天,他几乎是在搬家中度过的,炎炎夏日无休止的折腾,让他精疲力尽。所幸初来乍到,除了一个随身的行李箱,和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几乎一无所有。


 

那天晚上,他终于安顿了下来,心里祈祷着这是可以住得久一点,然后打开窗户,一阵热气扑面而来,他点燃一根烟,细细地打量起这个陌生的地方。

 

外面是一条不算宽的马路,马路的两端是一排排的店面,有卖书报的、有杂货店、还有便利店和各种小餐厅,斜对面的霓虹灯一闪一闪的,“天长歌舞厅”几个大字让他刺眼,里面震耳欲聋的音乐隐隐激荡,门口是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一个个油头粉面和性感逼人,朦胧中透出来的春意黯然,让他浮想联翩。

 

靠近十字路口的是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和一家烤得热火朝天的面包房,飘来的香味让他忽然间感觉到了丝丝饿意,一恍然,原来已经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这个时候的马路上,行人已经不多了,除了来来回回的公交车,载着满满一箱人,从身边咆哮而过,洒下一溜烟的尘土和汽油味,他赶紧避开,路灯下已经有烤羊肉串的味道了,还有一些推着三轮车的大排档,正各自寻找合适的地方,支起桌椅,准备迎接下夜班的客流。那种混杂的气味,弥漫在这个炎夏的晚上,让人恶心。

 

和天钥桥路交叉的是中山南二路,对面就是宏大的八万人体育场,体育场里正上演着张学友演唱会,巨大的海报迎风招展,海报中张学友纠结的表情,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在后来的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里,当他对着镜子的时候,才忽然意识到,原来那张纠结的海报,竟然如此传神。

 

他从马路两边来回走了好几遍,每次走过那个舞厅的门口,他总是有意无意的放慢脚步。在过去二十几年里,他从来没有去过这种地方,充斥着无尽的诱惑,好像一种巨大的魔力,深深地吸引着他,但他知道,以他现在这身打扮,是绝对没有那个底气走进去的。门口陆陆续续停下一辆辆高档轿车,男人们刚走下车门,就被一个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打着招呼,依偎着拉了进去,这让他有种极端的嫉妒。

 

他斜过身去,余光中看到门边有个小吧台,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那里,裙子上的亮片晶莹闪烁,一抬头,四目相对,女子对他微微一笑,他赶紧羞涩的低下了头,转身快速往前走去,一直走到弄堂拐角处,才停了下了,心里一直在回想着刚才的一幕,他忽然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这一晚,他睡得特别香。

 

&

小职员的日子混起来还是比较容易的,如果对自己没有足够高的要求的话,事实上,除了每天不算忙碌的工作外,每个领薪水的日子,大概算是他在上海那段时间里,唯一让自己觉得有希望的日子,但这种希望有很快转变成了失望,甚至绝望,扣掉预支款,和税收,再减下要交的房租,和买一些生活必须的用品,或者再去餐厅吃一顿好的,他实在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到底能有什么前途。每个晚上,他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床上,脑子里海阔天空的胡思乱想,做着各种各样的美梦,然后昏昏睡去,第二天再被闹钟吵醒,继续着没有希望的生活。

 

以后的每个夜晚,他都要从“天长歌舞厅”门口走上几个来回,有时候加班回来,除了偶尔有别的女子,也会正好看到她站在那里,每次目光对视的时候,她总是给他一个温暖的微笑。礼貌?安慰?或者。。。。。。总之,这让他非常的开心。

 

就这样,一晃过去了几个月。当路边的梧桐树叶逐渐凋落的时候,天气已经开始转凉。

 

这天晚上,他在行李箱中找出唯一一件黑色西装,在头发上倒下了半瓶摩丝,用牙膏把黑皮鞋擦得发亮,然后到下面的小卖部里买了一包双喜烟,鼓足勇气的向歌舞厅走去。

 

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并没有理会她,装作孤傲地直接走了进去。除了服务员外,没有任何人在意他,他要了一杯啤酒,躲在角落里,耳边隐隐传来男女之间放荡的情话。他掏出香烟,用打火机点燃,然后端起酒杯慢慢的喝了一口,并跟着音响里的节奏,随意的用手指在桌上敲打着,所有的举动,他都做的很娴熟,和电影里一样,好像常客。

 

当他点燃第三根烟的时候,音乐变得舒缓起来,舞池里一对对情人正翩翩起舞,形形色色的红男绿女正各自物色着猎物,偶尔有几个曼妙的身影从旁边经过,但只是浅浅瞟了他一眼,就将他筛下了,他明白,在这种场合里混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阅人无数,和他这样的穷小子共舞,根本不是她们想要的。

 

他环顾四周,整个舞厅里,好像只有他是一个人。在掐灭第9根香烟的时候,他已经感觉有些眩晕,舞厅里的人也越来越多,原先空着的位置已经坐满,他正打算离开,远远的,她从门口走了进来,而且是往他这个角落走来,这时候他明显感觉自己有些慌乱,但性格中的倔强,促使他努力保持镇静,他暗暗想,现在他应该多少有些资格和她对视。

 

她一边和身边的打招呼,一边走到了他的座位。

跳一支?

我不会。。。他随手拿起一支香烟,装作漫不经心的玩弄着。

我教你。她伸出了手。

真的、真的不会,抽烟吧。

哦。他有些手忙脚乱的掏出一支烟,递给她。并帮她点燃。

 

事实上,他除了在念书的时候,曾经有过那么几次学校活动的跳舞经历,后来就再也没有接触过,并不是因为羞涩而推辞。但当她把手伸向他的时候,他拼命掩饰住内心里那种强烈的激动,就好像在很多年前的课堂里,一向英文差劲的他,一次新调来一个年轻的英文女老师,每次走过她课桌的时候,总是伸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两下,那种感觉,他想可能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了。所以在拒绝她的邀请后,他忽然间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已经不记得那次她们到底聊了些什么,只是没多久,她就被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胖子搂在舞池中,于是很快他就走出了舞厅。后来的很多年里,他一直为这个懦弱的决定懊悔不已,一直到多年后的新加坡,再到吉隆坡,甚至最后重新回到上海,当他重新想找回那种感觉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决定足够让他遗憾终生。

 

&

新加坡和上海的夜晚差不多来临,因为正好在一个时区,跨度不大,顶多只有个把小时而已。他被派往新加坡的那天,正好也是夏天,那个晚上,他从一个灯火通明的城市,来到了另一个灯火通明的城市,同样炎热难耐的气温、同样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因为实在太累,来到房间,他只是简单的冲了下,倒头便沉沉地睡去。

 

由于工作性质的关系,他每天都要奔波过柔佛海峡,从新山搭乘大巴,往返于新山和新加坡之间。每个夜晚,他都会从车窗外眺望远方,一直到住的地方,所有的风景他都不愿意错过,灯火通明的街道,拥挤的车流,还有任何城市少不了的点缀------夜幕下浮华迷失的男男女女。

 

差不多10点时候,他才能从车站下车,然后穿过一条很狭窄的回廊,再转过一个岔路,就到了公寓,公寓的路灯有些昏暗,好几次他都差点撞在拐角的墙壁上,但每次经过那个岔路的时候,他都会有意无意的停留一下,岔路的另一边有一家咖啡馆,有个奇怪的名字----“Everlasting”,翻译过来,他想也许就是“天长地久”的意思。

 

有时候他会在外场的椅子上坐一会,或者要上一份甜品当做宵夜,虽然这里的咖啡和宵夜做得并不怎么好,但老板是位华人老头,并告诉他,他的祖籍是福建,祖父和父亲曾经都在上海做生意,在他大概八九岁的时候,全家移民到了马来西亚,后来才在新加坡工作,所以到现在,他还能记得上海的很多马路。那时候他经常和老头说起上海的变化,并邀请合适的时候,一起回上海看看。这些,让他对这个咖啡馆有了莫名的好感,当然,Everlasting这个名字,也常常让他产生胡想联翩。

 

好几次他问起老头,为什么会给咖啡馆取这个名字,老头总是若有所思,一次饭后,老头带着几分醉意告诉他,在很小的时候,他有过一个小伙伴,一个和她同龄的小女孩,从小就在一起玩,女孩的父母都在他们家的工厂里工作,所以他们青梅竹马一直到了小学,所以他们关系特别好,又都是福建同乡,虽然那个时候还不懂很多事情,但他总以为能一直和那个女孩在一起,可是大约五十年代末,因为各种原因,他们全家回到了福建,后来就去了马来和新加坡,再也没有回去过。

 

说起这些的时候,老头有些激动,然后从包里掏出一个本子,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相片,相片里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手挽着手坐在草地上,相片已经有些模糊,背后清楚的有一颗巨大的樱树,雪白的花瓣落满了一地。。。。。。

 

这天深夜,他面对着宽阔的柔佛海峡哭了,但这次,却不知道为了谁。

 

&

年底,经工作关系,他认识了一个马来西亚的女生,另外她还有一个妹妹,都是华人,她们分别有一个中文名字,姐姐叫万紫,妹妹叫千红,他惊讶于那么诗意的名字,竟然被一个外国人所有,虽然刚接触不久,但彼此就接受了对方,然后他向公司申请,更多的时间待在马来西亚,公司很快同意了他的申请,原因是公司准备在吉隆坡开设分公司,正好需要人手,他和她觉得一切简直就是天意。

 

当上海已经隆冬腊月、大雪纷飞的时候,吉隆坡竟然还热得像蒸笼。由于新的项目,工作的压力越来越大,他总是和她抱怨,上海的夏天热得要命,马来的全年热的要命,简直从十七层地狱到了十八层地狱,每当这个时候,她都是不说话,低头默默的不做声,而工作上的烦躁,加上那年和家里关系的紧张,让他越发变本加厉,越来越多的抱怨发泄到她身上。

 

在一次电话里和父母吵架后,她过来安慰的时候,他狠狠地摔了电话,冲她喊了一句:滚!她愣了一下,半响,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整理起衣物,轻轻的推开门走了出去,然后又轻轻地带上。很快,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赶紧冲了出去,可还没迈过门槛,发现她就在门口,正泪流满面的看着他,他一把把她拥入怀里。

 

晚上他抱着她睡觉的时候,她用不太标准的中文告诉他,无论对她怎么发火,她的底线只要是不离开她,她就什么都可以接受。

 

马来西亚有一句谚语:善良是用来对待天使的,而面对魔鬼必须凶狠!

 

很快这句话就被他证明是对的,在第二年,那个万紫千红的春天里,他重新向公司申请去新加坡,公司奇怪于他的多变,但由于他对那边的工作比较熟悉,又加上那边的项目也很重要,最终还是同意了。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她的时候,她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但平静得让他讶异,由于内心瞬间闪过的一丝愧疚,他答应她,在年底回国的时候,再回一次吉隆坡看她。

 

Everlasting的下午茶依旧那么悠闲,而迎接他的已经不是华人老头,老头的女儿用蹩脚的中文告诉他,父亲已经在两周前突发疾病去世了。之前交代,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他,他打开黄色的牛皮纸信封,一张泛黄的相片从指间滑落。

 

再次回到新加坡,回到Everlasting,仿佛一场梦境。

 

&

在回国的前夕,他生了一场病,夜晚一个人住在病房里,脑袋里回忆起了很多往事,当年天钥桥路的房间,他也是一个人,也是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还有“天长歌舞厅”,和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年轻女子,还有吉隆坡,和万紫千红的春天。

 

他好像明白了很多道理,快出院的时候,他拨通了万紫的电话,电话里听得出她的开心,他告诉她病了,在住院,她哭哭啼啼的说要来新加坡看他, 他说没大事,很快就好了,并约了下周去吉隆坡,然后回国。

 

爱情的世界里,每个人的第一次恋爱,都是全心全意爱的别人, 而后来的每一次恋爱,其实爱的都是自己。一个人的心里其实足够容纳很多人,但如果曾经有过一种感情,占据过你的整个心房,那么后来的很多次,就算每一次都是真爱,只是你已经不容许自己承认这份真爱。红尘中的我们,通常就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折磨自己,乃至一生。

 

在吉隆坡机场里,他平静的告诉了她,那个有关上海,和天长地久的故事,她说她理解。飞机起飞的前夕,她隔着巨大的玻璃窗向他挥手,他忽然感觉到一丝悲伤,不知道谁又是她的天长地久?

 

吉隆坡的候机厅里,一个名叫万紫的女生,泪流满面的向着天空挥手。

 

&

2007年的情人节,他再次回到了上海,陆家嘴的摩天大楼一座高过一座,南京路繁华的商业街人头攒动,到处在拆迁的工地,和巨大的机器轰鸣声,让他感叹这个城市的变化。出租车上,他隐约感觉有些恐惧,始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心里,他暗暗的安慰自己,应该不会,才三年、三年而已。

 

三年的时间,足够改变一切。再次回来,恍若隔世。

 

暮色下的天钥桥路已经面目全非,当他意气风发的出现在“天长歌舞厅”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堆废墟,门头上那歪歪斜斜的“天长歌舞厅厅”几个字,已经残破不堪,他问遍了旁边的所有店铺,没有人知道舞厅什么时候关门的,也丝毫不知道他们的下落。瞬间,他觉得特别后悔,后悔回到上海,“天长”的消失,狠狠地粉碎了他编织了多年的一个梦。

 

这一刻,他站在中山南二路天钥桥路的路口,失落无比!

 

后来的很多时候,他都会经过那个地方,目睹着各种变化,流水一样的店铺在这里出现,然后倒闭,再装修,再换老板。去年的一个下午,最后一次经过那个地方的时候,他似乎觉察到自己的内心稍微有些变化,瞬间怀疑起自己的执着,多年来,竟然把一段丝毫没有开始的爱情,当成生命中的寄托,那种强烈的冲动,是多么的可笑,甚至荒唐。

 

后来,他很快就有了新的女朋友,然后很快的又分手了,再后来他又有了新的女人,除了肉体上,甚至算不得交往就结束了。他看着身边的朋友一个个结婚、离婚,无形中的恐惧感像烟雾一样充斥着他。

 

一年后,他合作了一个新的项目,在做方案的时候, 他坚持让客人选择Everlasting这个名字,从业主到咨询公司,都觉得这个名字已经太土了,但他坚持必须用这个名字,他歇斯底里得冲着他们大喊:你们不懂,不懂的!最后在众人的迷惑不解中,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到了这个项目上。

 

开业的那天,他坐在一个角落,点燃一根烟,钢琴里传来一支熟悉的旧曲子----《我和春天有个约会》,他一震,忽然记起,当年那个女子伸手邀他跳舞的时候,正是这首曲子,8年前,那个梦幻一般的夜晚。

 

电视剧里的情节一点点倒影出来,二十年后,姚小蝶和沈家豪再次相逢于丽花皇宫,沉默中,那种无言的窒息深深的刺痛着他,当记忆中的爱情逐渐开始荒凉,始终埋藏的心里的,只会湮灭在滚滚的红尘当中,无奈的烟消云散。

 

这个春天,在收到一封从马六甲发来的邮件中,他看到了万紫的结婚照,还有一封很长很长的信。站在窗前,百感交集,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那么孤独过。

 

夜幕下的上海滩,华灯初上,未语人羞,各种肤色,各种语言的人们交汇在一起。电台里又传来熟悉的歌声,主持人正用深沉的嗓音讲述着一个发生在四十年代老上海的爱情故事, 故事中男主人公在四十多年后,只凭一张旧相片,从曼哈顿跨越一万多公里的距离,只身来到上海,寻找记忆中的爱情。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永远像现在般美丽,因为我生而为爱痴迷。。。。。。纷乱人世间,除了你,一切繁华都是背景。。。。。。

 

忽然明白,原来,他一直在和春天约会。

青春梦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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