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爱得正义：爱是非理性在渴望理性

1、什么是爱

今天【要讨论的一个关键词乃是爱，也就是说我们要讨论在一个理性主义者，他该怎么处理爱？这就会牵涉到了柏拉图一篇非常重要的对话，这就是《会饮篇》。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提到爱呢？我们前面已经预告过了，真理和善它需要相互连接，它需要的粘接剂就是爱，也就是说我们要爱真理，善才能进入我们的生活，所以爱是非常重要的。但爱又是一个非常模糊的词，爱真理可以说是爱，爱父母也可以说是爱，爱自己的爱人也是爱，爱花花草草也是爱。爱本身到底是什么？

对于这一部分哲学，我们经常会听到有一个词来描述它，这个词组就是柏拉图式的爱情。指的是理性之爱，它并不是指肉体之爱。但是你仔细一想这个讲法有点小问题，什么叫理性之爱呢？爱本身显然不是理性，不管它是否能够和理性的构成相互默契的关系，但它本身不是理性。

我们就可以举个例子，某个人非常爱数学，高斯爱数学，牛顿爱数学，莱布尼茨爱数学，但是数学本身是理性的，而爱数学的那一种废寝忘食的精神迷狂，却未必是理性，它与数学本身不是一回事儿，没有一个数学公式本身是带有精神迷狂的气质的，这个气质是人的事，不是数学的事。所以爱本身它不能够被混同于理性。

但问题是你也不能够直接地说爱这个东西是非理性的，这也有点小麻烦。因为柏拉图是一个理性主义者，你在一个理性主义者的思想框架里面，放一个非理性主义的东西，这很麻烦，这会导致某种意义上的排异反应。

怎么样把这个问题解决好呢？实际上《会饮篇》讲的就是这样一个话题。《会饮篇》这个故事它由头是有一个叫阿伽通的悲剧诗人，他发起的一个派对，这个派对的由头就是阿伽通拿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戏剧节大奖，所以就请了一群雅典头号人物，特别是文化界的人物来大吃大喝，随便聊聊，聊聊啥是爱，啥是情，爱情是什么。

正因为这场对话有很多人参加，所以柏拉图就可以借着不同人的嘴说出当时在雅典流行的不同的爱情观，然后慢慢地就引出了他自己所认可的那种爱情观。在被邀的各界名流之中也有柏拉图笔下的主角苏格拉底，当然最后是要由苏格拉底来总结的。

2、阿里斯托芬：爱情是对完整的希望和追求

因为时间的关系，我在这里不想讲所有人的观点，我们就先从阿里斯托芬的观点开始说。

阿里斯托芬何许人也？就是当时雅典的一个著名的喜剧作家，是著名的段子手。他的一个基本观点是什么呢？有不同类型的爱，比如说男人爱男人算爱，女人爱女人算爱，男人爱女人也算爱。这些爱都是可以的，都没问题。阿里斯托芬对于爱的定义，也就是爱情就是寻找自己的另一半。这话大家听着很熟，这个出处就在这里。

阿里斯托芬为了让他的论点听上去更有趣，就讲了一个古代的传说来印证这个故事。这个古代的传说是说很古很古的时候，咱们的人类长得和现在可不一样，所有的器官都是成倍的。所有人从正面看，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反面一看，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正面看，四肢，反面看，又是四肢，都是成倍的，有点像哪吒，变成三头六臂的感觉。

那时候的人类，不仅他所有的器官都是成倍的，而且他的性别也比较复杂。他的性别是一个配比，就是一半一半，它各自有自己的性别。我们都知道现在的人，无非就是男人和女人，但当时这一半一半都各自有性别，按照排列组合就有三种可能了。

一个就是阴阴，阴阴就是什么呢？两边都是女的。一边就是阳阳，就是两边都是男的。另外一种可能就是阴阳，就是一边是女的，一边是男的。当时的人类，因为每一个人类他个体的力量都是现在的人的两倍，所以就非常的强大，弄得天上的诸神很不开心。于是宙斯，就是那个众神之父宙斯很不爽，就把太阳神阿波罗叫过来了，说你要把所有的人去做一个整形手术，把他们解剖开来，让他们一分半。

这样一来，天下所有的人都被一劈为二了，阴阳人被劈成一个阴一个阳，一个男一个女，阳阳人被劈成了两个男的，阴阴人被劈成两个女的。但手术刚完成的时候，天下人都非常不开心。为什么呢？每一半新人都在想念自己原来的那一半，就想再和拢在一起。这样就产生了一个麻烦了，很多人因为茶不思，饭不想，都病饿而死。

这事又被宙斯听到了，宙斯就觉得他干的事有点小小的过分，逼得人类可能就会灭绝了。所以他改变了人类生产小孩的方式。我顺便说一句，在所有的人还没有被动手术之前，是阴阴合体、阳阳合体或者是阴阳合体的时候，咱们生孩子是像知了一样，是把卵下到土里面，然后来生孩子的。但是做了一个分离手术以后，宙斯就改变了人类的生殖方式，我们就是抱着相合，就能够下种生孩子了。于是很多人就有机会去找自己的另外一半，通过生殖能够使得人类得以延续。

我们已经说过了，因为你原来的那一半不一定是和你性别相反的人，有可能是和你性别相同的人。这就解释了一个现象了，就为什么有些女性对于男性没有多大兴趣，只眷顾和自己同性别的人，那是因为她本来是阴阴组合。

这里稍微就要插一个小知识，当时同性恋在雅典的社会是非常的流行的。在绘影片所描述的party的场景上，就有很多男性和男性之间的同性恋朋友在这个会影片里面出现，甚至小鲜肉阿尔西比亚德在绘影片最后出现的时候，也流露出了要去勾引哲学家苏格拉底的这样一个意图。这两个人都是男的，这在当时的希腊根本不算事。

当然了，按照传说的原始的设定，你不是随便找到一个同伴就行，你要找到的同伴必须是原始的那一个双倍人里面的那一半，如果是另外一个双倍人里面那一半，可能这个感情就没有那么炽烈。你也会感觉到你遇到他的时候，没有遇到原初另一半时候的那种心动的感觉。

如果你运气非常好，真的是找到了那个原始的另一半，那么你们双方就马上会陷入互相爱慕、互相亲密的那种状态，然后就琢磨着怎么样一辈子长相厮守，怎么分也分不开，那么这就是所谓的爱了。

3、阿伽通：爱得完整不如爱得美丽

概而言之，在阿里斯托芬看来，我们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是一个完整的关系，至少是由两个人所组成的一个完整的人。所以那种对于完整的希望和追求，就是所谓的爱情。这个讲法我个人把它看成是一种捣糨糊的讲法。

为什么是一个捣浆糊的讲法呢？这好像可以为各种各样的爱进行赞美，以至于使得各种各样的爱，它之间的层级关系没有办法体现出来。任何两个人只要他们主观上觉得对方很好，主观上这两个人陷入了如胶似漆的这种状态，你就说这是伟大的爱情的体现。但是对于柏拉图的哲学来说，他的人生哲学最重要的不仅仅是你找到你的另一半，然后很开心，他还是要有一个正义的关涉的，你的日子要过得很正义。

我们可以假设，就两个人的确他非常契合，结为夫妇了，但是如果他们的人生本身没有正义而言，这样的感情算不算爱情呢？如果按照阿里斯托芬的讲法，那就是爱情。但是如果按照柏拉图的讲法，就不是爱情了。

我们可以举一个例子，我们都很熟悉《悲惨世界》，无论是电影还是原来的雨果的小说，里面就有一对搞笑夫妻，叫德纳第夫妇。他们是一家酒馆的老板，典型的中下阶层人物，可以说是贪财、自私、卑鄙。他们两个人是天造地设，非常的契合。

非常的契合干嘛呢？怎么坑蒙拐骗，怎么样赚昧心钱。对于可怜的小姑娘珂赛特是极尽压榨之能事。他们显然不算什么好人，但他们彼此之间好像真的是绝配，是坏人配坏人的那种配。所以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符合阿里斯托芬对于爱的定义的，但他们的人生没有正义可言，他们的人生本身是毫无正义可言的。所以这里就需要你从阿里斯托芬对于爱情的定义出发，我们要往上攀爬了。

这里攀爬的一个阶梯是由阿伽通提供的。阿伽通何许人也？我再复习一下，这个酒宴、这个party是怎么搞起来的？主人是谁？是阿伽通，是在阿伽通的家里，因为他拿了个像奥斯卡奖这样的大奖。所以阿伽通就接过阿里斯托芬的话头，来提什么叫爱了。

他的观点是，爱是一切美的集合。他咋说的呢？他说爱的根源乃是爱神。反正古希腊人的特点是多神教，所以古希腊人的思维方式就是多神教的思维方式，所以扯什么都喜欢扯个神。

爱神是一个年轻娇嫩、坚韧和平、远离暴力、公正审慎、勇敢无惧、聪明智慧的一个神，那是最美的、最善的一个神。他不但自己美丽，而且他也产生所有美丽的和善良的事物。所以爱神就是一切美的集合，而且他远离了一切的恶。

4、苏格拉底：爱是非理性在渴望理性

这个讲法有一点接近柏拉图了，因为爱神既然是一切美的集合，这就使得爱神本身看似就像一个理念了，比如他貌似就是美的理念了，或者也可以把他说成是爱的理念。但是哲学家马上发现了，阿伽通还是不行，哲学智慧还是不行，他的讲法貌似对了一点，但是还是没有说到真正的点子上。于是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就进一步的修正了阿伽通的观点。

他认为爱它的本质是什么？是贫乏与丰饶的结合方式它产生了爱。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们先来看看爱本身它在日常语言中怎么表达。比如贾宝玉爱林黛玉，张生爱崔莺莺，在这些表达里面，爱都体现为两个对象之间的关系。

我们把前一个对象说成是X，后面一个对象说成是Y，所以就X爱Y这样一个表达方式而言，这个Y肯定是身上有一些为X所亏欠的东西，这样才能够让X对自己产生了兴趣。但很明显，Y所亏欠的东西往往就是美，X对Y上面的东西有兴趣，所以才会去爱Y。

好，讲到这里我们就可以说了，也许就是林黛玉身上有某种美，而贾宝玉身上是不具备的，所以贾宝玉爱上林黛玉就是看到了林黛玉身上有一股气质，这种气质他要去追求，他为了追求这种气质在去追求林黛玉。

这很有意思，这能够解释很多现象，为什么有时候恋人身上会有分手？比如一个女生她爱上男生，本来就会对男生身上的某种气质和品质所感动，比如见义勇为，比如他的正义感，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你就不会喜欢这男孩，因为你会发现他的正义感是假的，你就突然发现他身上并没有你所希望他拥有的那种性质，然后你就会抽身出这段感情了。

我举这些例子要证明什么呢？按照柏拉图的爱情观，我们爱的其实不是人，我们爱的是某种性质，这种性质是一种理念，在一个特定的人的身上的显现方式，我们归根结底还是爱理念。

阿伽通认为，这里关键的是要有一个神，叫美神，是美神起到了作用。但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觉得这话有点不通，真正能够承载这些美，并且让你产生感情的并不是美神，而是那个对象。

贾宝玉爱的是林黛玉，贾宝玉爱的不是美神。如果你要说贾宝玉他要爱美神的话，这就有一个问题了，它不能够解释贾宝玉也可能爱惜其它的东西。比如任何一个人，他在喜欢一个女孩子或者一个男孩子的同时，也可能爱蹦迪、爱音乐或者是爱数学、爱美食等等。

美神是独一的，排他的，但是美的显现方式却是可以非常丰富的，可以体现在不同的对象里面。我们要解释为什么我在世上会爱这么多的事物，一个合理的解释就是，我们爱的是寓居在不同的事物之中的美的理念，而不是爱那一个单一的美神。

因为我身上没有那么多美的理念，所以我看到了这些事物上有美的理念，所以我就产生了一种要补足自己亏欠的这种心理冲动，这种心理冲动就是爱。整个故事一句话，没有美神什么事儿。

当然苏格拉底说话也很小心，他这个故事实际上是要把神仙的作用尽量地边缘化，但是他已经把美神的故事边缘化了，他就不好意思把爱神的故事也边缘化了。但是实际上他对于爱神的这样一个来源的解释，也是带有哲学动机的。

他把爱神爱诺就解释为一个不断的争夺从自己的身上溜走的美的成分的中介性角色。这里就好像是可能上了一定的年纪以后，就非常担心自己皮肤的保养问题，非常担心自己皮肤中的胶原蛋白损失。美如果类似于像胶原蛋白这样的东西的话，它会随时从身上损失，使得你本身不美，所以你要从外部攫取美。

爱神就是这样一个角色，她会老是担心身上美的成分就会损失掉，所以她就到处攫取美。为此苏格拉底也讲了一个神话，这个神话的内容就是美神阿芙洛狄特的诞生的时候，诸神也搞了一次派对酒宴，宴会结束的时候匮乏神贝尼亚，前来行乞，结果在宙斯的花园里面遇到了喝的烂醉的丰饶神波若。

贝尼亚因为穷，所以希望和波若生个孩子，结果他们就生了，这个孩子就是爱神爱诺。爱诺长大了以后就成为了美神阿弗洛狄特的随从，他生性信爱好美的东西，而且他兼具其父母的特点，他老妈穷，他老爸富，所以他贫乏又追求美好，时而发荣滋长，时而生机勃勃，时而凋谢枯萎，就因为他有缺乏的一面，所以他不断的获取美和智慧。

但是因为他身上又有贫乏神的基因，所以他留不住这些东西，所以美的东西在他身上稍纵即逝。所以他就是介于美好和不美好、匮乏与丰饶之间的终阶状态。

柏拉图通过他笔下的苏格拉底说的神话，到底想说什么呢？他就是想告诉大家，爱就是我们希望阳光、希望往上爬的那种精神动力。就一种情感而言，它是一种非理性状态，但它又不是那一种仇视理性的非理性，就像那种歇斯底里的非理性。不是，它是一种朝向理性的光芒的那种非理性，是一种渴望理性的非理性，所以它仍然和理性之间能够建立起和谐的关系。

很明显柏拉图对于爱的这种定义，它就有很强的适用性了，它能说明很多问题，它能够说明为什么比如说高斯他热爱数学，这就是因为他看到了数学之美，他发现人类是不可能有这种完美的数学理想的，他是发现人类是不可能有这种完美的数学意义上的这种无限性，或者是几何学意义上的各种几何形状的完美性的，所以他热爱数学。

爱情中为什么有人会爱别人的颜值呢？这是因为他的颜值比你高，你自己就感到了某种匮乏，你要向他靠拢。为什么有人会爱别人的品德呢？那是因为品德也是美的。

不过虽然柏拉图对各种爱都持肯定态度，但是他对于抽象的美的爱就更加的重视，这里指的就是对于数学的爱，对于正义的爱。因为对于这种抽象的事物的这种美是一种不朽的美，它不像颜值，正义和数学都是不会腐烂的，颜值是会随着胶原蛋白的失去而失去，所以你如果爱不朽的东西，就能够更接近大写的善，这个大写的善就是所有理念背后的那个根本的理念。

但是也正如我们在上一次节目里面所提到的，一个囚犯马上跑到洞穴外面，直视阳光本身，眼睛弄不好会瞎掉。所以如果一个人先喜欢影子的美，然后看看一般的具体的事物的美，慢慢往上攀爬，这也没毛病。只不过如果仅仅就停留在这个层面，那就太肤浅了。

我现在观察很多人，为什么他在工作中、生活中他老是碰壁，他做不出大的成就？就是他缺乏爱。也就是说，无论是对于爱情，还是对于事业，很多人都对于美的理念缺乏触动，不会为追求美的理念去花费自己的心神。

就这一点一个正面的例子就是乔布斯，他对于苹果的各种产品的界面设计的美有着非常执着的追求，不过说到这里，就引出个很有趣的问题了，我们经常说乔布斯是以设计艺术品的态度来设计苹果的工业产品的，好吧，这就意味着艺术和美之间好像是有一些内在的关联的。更严格地说，能够承载美的，虽然并不一定就是艺术品，但艺术品往往是最为集中的体现了美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