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

图片发自简书App


这座城市很有些历史。在古代,这里是一座港口,船队商贾,市井繁华。各国各地的人经过太平洋到这里来寻找商机。但是后来,这个港口在历史的洪流中没落了,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城。因此在战争年代也没怎么受到波及。毕竟没有资源,没有经济,谁会惦记它呢?

在这座小城的东南角,有一条老街。这条街的历史,很久远了,从这座小城还是港口的时候开始,这条街就存在了。过去,它是这座城市的“市中心”,几乎所有的商业都集中在这里。但现在它和市中心距离有点远,隔着好几个街区。它也许曾经有过名字,但因为年代太久,后来的人们都叫它“老街”。

老街始于一条小河,河上,横跨着一条石拱桥,桥不宽,但坡度陡,从前人多的时候,站在桥下往上看只看得到密密麻麻的腿,站在桥中央往下看只看到各式各样的头顶。下了桥,便是老街。从街头望过去,一溜的红砖青瓦,只不过,年岁久远,橘红变了褐红,黛绿的琉璃瓦也失去了光泽,灰黑灰黑的一片。方正的石板路,凹凹凸凸的,凹的地方积了尘土,凸的地方太阳一照发着银灰色的光。这石板,不知走过了多少双的脚,不知踏过了多少双的鞋。老街现在没有什么店还开着了,零零散散,顾客也少。时代变了,石板路没有变,两辆车并排都通不过。路上走着的,大多是还居住在这里的居民,而还居住在这里的,大部分都是老人。

街上曾经有一家棺材铺,铺子挺大,火葬未实行之前,它几乎是这座小城里生意最好的棺材铺。老板姓徐,这家店是他祖传的产业,曾曾爷爷是个木匠,曾爷爷开始卖起了棺材,一直传到了他这。大家都叫他老徐,这城里,谁家死了人,第一时间就打电话给老徐。按说,棺材铺都是让人生畏的,一看就觉得阴森可怖,轻易是不会去靠近的。但老徐的棺材铺有那么一些与众不同,铺子门口种了一圈的花草,叶子绿的黄的,花儿红的粉的,在这个不落雪不结冰的城市,一年四季,花开不停。老徐还在西面的墙上,多凿了个窗,整间铺子光线充足,空气清新。老徐长得矮,但壮实,爽朗活泼,人也热情,几乎每天下午都在门口的花草丛里摆着茶具和棋局,谁经过就邀请着喝杯茶聊会天,说起话来、笑起来半条街都能听见,红润的脸颊像上了粉。

后来,这座小城颁布了政策,禁止土葬了。这家棺材铺几乎一夜之间没有了生意,再也没有人会光顾这里了。棺材铺关了几天门,人们经过这,看不见老徐的棋局,也闻不见老徐的茶香。几天后的清早,这条街上的人们都还在睡梦中,老徐的店门开了,门口停了辆货车,几个人忙前忙后的,不一会,老徐店里的棺材就都搬空了,货车载走了。老徐说,哎,棺材卖不成了,但木料还是好木料啊,扔了可惜。雇辆车送回乡下给亲戚,改成家具还是劈了当柴烧吧。

这之后,老徐就很少出门了,经常能看见他坐在空荡荡的店里,拿着壶茶一个人默默地喝着,眼睛不知道望向了哪里,发着呆。有人经过他也不招呼了。门口的花草,无人照料,东倒西歪。

老徐的隔壁店,是一家裁缝铺,桌子上,墙上的架子上,横横竖竖的堆着、挂着许多布料。以前,人们习惯在有人生大事的时候,就去裁缝铺里裁件衣服。结婚,过寿,升学,相亲,升职……人们来到裁缝铺,一边喜气洋洋的分享着他的好事,一边转着身让裁缝量着尺寸。三十年前,裁缝是个小裁缝,围裙袖套从天明开店门就戴在身上,一整天也不解下来,肩膀上搭着一条软尺,小裁缝量了尺寸不用拿本子记,一会在你跟前,一会在你背后,一眨眼就量完了尺寸,这才拿起笔把你的三围身高裤长腰围肩宽全都凭着记忆写在纸上,你别怕他记岔,这种情况还没有发生过呢。经过裁缝铺的时候,小裁缝不是在给人量尺寸,就是在裁着布,再不然就是踩着缝纫机在缝制衣服。手配合着脚的节奏,轻轻扯着布,针眼哒哒哒地在布上留下一排一排的脚印,这边缝完了,裁缝双手轻巧地提起手中的布料,转个圈,另一边又开始了。好像不需要思考,所有的衣服该有的样子,全在他的脑袋里,随着缝纫机踏板一上一下布料渐渐在他手里变成一件一件衣服。这条老街,几乎所有人都穿过他做的衣服。

日子像针眼一样,一个接着一个,排列整齐,没有空隙,无论缝在什么材质什么颜色的布料上,它都有它该到的地方,而在这之前,它是一刻也不会停留。三十年日复一日,老街上沿街两边种的梧桐树,树枝最顶端早已经超过了二楼的窗户。而小裁缝变成了老裁缝,缝纫机换了一台,肩膀上的软尺也已经换过好几条。

裁缝的手艺是传自他师傅的。他也想把他的手艺往下传,但现在他发现他的手艺传不下去了。因为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家都喜欢去商场、百货挑那些颜色鲜艳、款式新颖的衣服。没有人来做衣服,自然也就没有人来学着做衣服。连他没上大学的小女儿也不愿意跟着他学,外出打工去了。老裁缝觉得自己渐渐闲下来了,有时候,缝纫机几天也不响一回,早起开了店门不着急着戴围裙也就过了一整天。后来,老裁缝推说自己腰椎病痛,开两天门,就要休息三天。家人劝他,时代变了,不如,把店关了吧,退休或者做点别的。老裁缝说,我做了一辈子的衣服,不做衣服,我能干嘛呢。老裁缝就算开着店,其实也没有顾客登门,他就常背了手出去散步。从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走到街头。有一天他遇到了同样在散步的老徐,两人站在老街街头的石拱桥那聊了好久。第三天,他们的新店开了,是一家寿衣店。老裁缝负责技术,老徐负责接洽。一年半之后,这座城里,谁家有老人,或者有刚刚死去亲人的人,都会来找老徐。寿衣店的生意好起来了。老徐门口的花草,又茂盛起来,粉的粉,红的红。而老裁缝的腰椎,也好了,踩起缝纫机来,哒哒地响。

老街所在的这一片区,在某一年的时候曾经有一个拆迁计划,政府和某房地产商合作,准备建成写字楼和商业街,这就意味着,老街上的住户们都要拆迁。年轻人们喜欢这个消息,因为老街距离市区不远,这里未来也是一片规划的新区,拆迁费用不低。但老人们则相反,他们不愿意走,这是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城市嘈杂冷漠,他们喜欢这里安静有人情味。街外的世界如何吸引如何繁华,对于他们来说,只有这里才是属于自己的天堂。他们不愿意搬!儿女们做思想工作、软磨硬泡,心软的老人说着说着就被说动了,但有些人,放了狠话,说死也要死在这栋旧楼里。说话的人就是裁缝铺斜对面的老李。老李68了,只有一个儿子,儿子新婚不久,媳妇想搬出去单过,但苦于房价高买不起房,夫妻俩工作也不怎么顺利,房租也是负担,因此一直憋憋屈屈的和父母住着。老李老来得子,对这个儿子从小就惯着宠着,老李的儿子从小就不怎么学好,没读什么书,工作也不努力,一年换好几份工作,三十岁结了婚还常常找老李要钱花,不给钱就喝醉酒回来和老李吵架砸东西。反正,老街的人都在背后说,老李可能上辈子欠了他的。老李的儿子一听到要拆迁,立刻激动地差点跳起来,房子拆了卖了,到时候又赔公寓又赔钱,他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再也不用面对媳妇和父母的双重压力了。但老李不同意啊,老李说了,从小你要啥我给你啥,但房子我坚决不同意拆,我坚决不搬,没得商量。老李的儿子天天和老李吵架,街头巷尾的都能听见父子俩的声音。

后来,被动员的那些邻居们拿到了第一笔拆迁安置费,费用真的不低,老李的儿子这下真的坐不住了。那天,还没到下班时间呢,他就提前回了家,一进门就和老李又说起搬迁的事,没说两句两人就吵起来,老李也是生气,说着说着就激动了,劈头盖脸就骂了他儿子,你别惦记着房子了,该工作工作,该生活生活,想搬出去就趁早,要想得到我这房子,那就等我死了再说吧,从小把你宠成这样,当初还不如没生你呢!老李的儿子也不示弱,两人骂着骂着就动起手来了,老李68了,身子骨哪经受得住,当时老李的老婆在旁,但现场混乱,她也没看清,是老李自己不小心滚下楼梯的,还是老李的儿子失手将他推下去的,总之,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老李已经摔在楼梯下了,鲜血立刻就从脑后蔓延出来,医生来的时候,当场就断定老李断气了,救护车呜呜开走的时候,警车来了,老李的儿子被带上车,围观的邻居们看到他脸无血色、目光呆滞的被带上了车,手上戴着手铐,活像一具僵尸。老李真的应了他自己说的,死在了这栋房子里。再后来,老李的亲朋好友们,去房地产公司门口、去市政府大闹了一场,还找来了媒体,那段时间,报纸新闻一直拿这件事做头条,整座小城沸沸扬扬,茶余饭后,酒桌饭局,人们一见面就谈论这件事。老李的亲戚们不依不饶,要赔偿要道歉要说法,毕竟老李死了,老李的儿子也被判了刑,这个家算是完了。虽然满城风雨,但这件事很快就有了定论。据说是因为老李的外甥,他在省里身居要职,他亲自给市里打了电话,说是这件事影响不好,责令要在限期内解决,并且要给家属满意的答复,听说他在电话里说得激愤,回忆起自己的老舅,还数次哽噎,似乎伤心难平。于是,事情很快解决了,房地产公司赔偿了一些慰问金,市政府也负责了老李的丧葬费,并且支付给了老李的老婆一笔养老金。但这个拆迁建设项目,却就此搁置了,再无人提及。老街的老人们都松了一口气,搬走的又陆续搬了回来,他们觉得,还是这里住得舒心。人们谈及老李,都觉得他白白失了性命,但他们又觉得,若不是老李用生命捍卫了这片土地,他们也回不来这里。

之后的许多年里,老街依然存在着,经营着专属于它的生活,晨昏朝夕,天晴落雨,梧桐越长越高,越来越茂密,老街的房子渐渐只看得到灰黑的房顶,再然后就连房顶也被掩盖了。老街的人生活在这里,竟然像极了世外桃源。新入这座城市的人不知道这里,年轻一辈的人也不知道这里,就连从这里走出去的人都时常忘记自己出自于这一片被梧桐树掩盖了的地方。

正是因为久久地被疏忽、被遗忘了,老街以外的世界,越发达、越繁华,老街便显得越古老、越落后。但那又怎么样呢,谁也抹不去曾经写在历史上的它的名字。在这里,曾经车水马龙,曾经繁花似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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