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骑士——第21章

【第二十一章】青春梦碎

1.

  1999年的春节我是在兰州过的。因为孩子太小,不能出门,我的父母想念孙女的心情迫切,所以不辞辛劳地赶到了兰州。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第三代,也是两家老人第一次见面。那种热闹的场面,流淌的亲情可想而知。张微已经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果果。是在寓意我们这来之不易的爱情成果吗?我为女儿起了一个大名:嘤奇。取自诗经“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但我把后面的字改了,希望我们的女儿先声夺人,不同凡响。

  在兰州过年期间曾经想过要去看望一下王副司令,也就是“兰州红”的爸爸。被我岳父张老爷子制止了。说你少跟他粘乎,虽然听说他可能又要升官、调到总后勤部去了,但这个人心术不正、手下太黑,早晚会摔跟斗。我跟张微只好作罢。再去邀“兰州红”一起坐坐,竟然被婉拒了,据说是因为她妈妈又闹病了,她需要伺候没有时间出来。倒是给我们的女儿封了一个一万块的大红包,说是压岁贺喜。张微想了想,收下了。

  这个春节差不多是我休假时间最长的春节,返回部队时已经过了正月十五了。这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个年头了,各种关于走向未来的梦想团花锦簇,各种有关世界末日的谣言也波诡云谲,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部队在经历过1996年台海危机的刺激之后,补充了一些人员,更新了一些装备,也热热闹闹大练了一阵子兵,但随着情势的趋缓和对手主要精力的转移,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一切都有了不同,一切又没有不同。太阳照常升起,又照常落一,重复着亘古不变的轨迹。

  列宁也刚刚回来。据说他初一是在警卫连过的,十五是在靶场连过的。看起来风尘仆仆,看起来也醉气熏熏。他说,这个年过得很有意义,又让他想起了当年跟我一起在连队过大年的情景,只可惜我没有跟他在一起,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了,希望我永远记得他,记得我们一起奋斗的青春岁月。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那眼神中既有不舍,亦有绝望。我理解他的这种不忍割舍的感情,但我真的连配合一下他的心情都没有了。人不能总活在回忆里朝后看,人得活在梦想里朝前看。我与他不咸不淡地打过招呼,就忙于年后的新一批干部调整工作了。这也是我在本师的最后一项工作了。

2.

  这一天早上,我吃过早饭,来到办公室刚刚把电脑打开,外面的军歌声还在放着。突然,我们的王科长一脚把门踹开,瞪着血红的眼睛大声地问我:“你昨晚上看到你那个同学张定西了吗?”他问的正是列宁。我说没有,我这两天一直加班。他停了一下,又低声然而急促地问:“你注意到他这两天有什么异常吗?”我又说了一句没有,但心里马上就咯登一下子,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因为我从没见一向沉稳的科长这样紧张过。结果他头一转,小声地对正在拖地的福利干事说:“你赶紧把张定西的档案找出来,查一查他家庭的情况,记住一定要特别仔细!有一个算一个!”然后又冲着正在发愣的我:“你跟我走,马上和军务科、保卫科的人一起,到现场去!”现场?什么现场?见我傻呆呆地张着嘴巴站在那里,他赶紧低低地补充了一句:他死了!

  我的头一下子就大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冷汗也下来了。死了?怎么就死了呢?前两天还见过他呢,我满脑子满眼睛都是他!死了?他竟然死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爬上车,如何颠簸到了现场,又如何跌跌撞撞地摔下车来的。

  那是在距离铁路十米范围内的一块空地,已经被警卫战士隔离并用石灰粉画了一个区域出来。中间的地上铺着一件雨衣,躺着血肉模糊的一个人,不,是半个人! 我看到了列宁,不,那已经不能算是完整的列宁了。他的头和身体已经分离,脖子上的皮和血管粘着黑乎乎的土。身体连着半条大腿,胸前一个巨大的车轮印轧爆挤飞了那个部位的肌肉和骨骼,只剩下前后两张人皮紧贴在一起。我又看了一眼他孤零零的头,紧闭着眼睛,鼻孔和耳朵都渗出了血,张着嘴巴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我想哭,却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我后来想我当时一定是被这种惨景吓傻了!负责现场指挥的张副参谋长厉声斥责我们:你们还他妈的愣什么?赶紧捡尸块,能捡多少算多少!我们这些人就被分散到铁轨中央及其四周捡取零落的尸块。到处都是血块和肉渣、骨渣,还隔上几十分钟就有一辆列车隆隆经过。也没有手套,我们都在手上套着塑料袋一块、一块地捡。人的脂肪凝固后是黄色的,那血块和肉块是红色的,我就在这满眼红的黄的世界里,一点点找寻他的肉体,手上冰凉滑腻,鼻中血腥气刺激,我吐了不止一次。好多人都一边捡一边吐。我找寻着列宁的遗体,也找寻着他的灵魂。列宁,你为什么要这样?你的孤魂还在这里游荡吗?你走远了吗?

  我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没想到他会这样。他是自杀吗?还有别的死因吗?但现场在铁轨上,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呢?你为什么要自杀?兄弟啊我的兄弟,你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我突然想起最后见他面时他说的那些什么永远记得的话,甚至他以前说过的要我分享他老婆孩子的话,也许都是事先有征兆的。如果我当时认真听他发发牢骚,再陪他喝一次酒,或许就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吧?我好傻啊!可我的兄弟,你更傻!你真实践了自己说过的话,死就要死得轰轰烈烈,你现在真的很惨烈了,可你死得值得吗?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机械地完成这一系列工作的。直到张副参谋长宣布放弃捡拾工作。有四五个男性医生就在现场附近开始缝合尸体,据说总共缝了两千多针,用了二十多捆棉花和纱布填充残躯,已经临近中午却仍然只缝起了上半身。我负责坐上车,去给他们打饭回来。在干部食堂,中午的菜中有一道是西红柿炒鸡蛋,那红的黄的颜色与现场的尸块是如此相像目,我差点再一次吐了出来。轮到我时,想着现场的人多,就让那掌勺的炊事兵多找几个饭盒,多打上一点菜,主食用塑料袋装上。结果他嫌麻烦,嘴里嘟嘟囔囔,装菜时还习惯性地把饭勺抖几抖,让勺尖上的几块肉滑落回盆里,我顿时怒不可遏,端起菜盆子就扣在了他的身上!这个兵尖叫着,和我扭打起来。我不知哪来的劲儿,猛地把他掀翻在地,看着一地的狼藉忍不住,突然就放声大哭起来……

3.

  然而到了下午上班的时候,我却听到了关于列宁死因的其他说法,说他好像不是自杀,这令我多少有些吃惊,也稍微有些安慰。为了帮助我这位曾经的老同学好兄弟做好最后一件事,我主动向政治部主任请缨,作为干部科的代表参加了调查善后工作组。同组的还有军务、保卫、卫生、财务、装备口的人,到了后来,由于工作需要又把宣传科的人加了进去。

  列宁的遗体已经缝合好,暂时放到了县殡仪馆。由副师长赵光明和政治部主任牵头召开了第一次碰头暨工作部署会。我进来第一眼就发现列席的还有地方公安的同志,但是并不认识。政治部主任手里捉着一支笔,眼睛却闭着,既像是在思考问题,又像是在做短暂的休息。因为涉及装备部,部长也来了,他的脸色是最难看的。列宁到他手下不过半年,就发生这样的事,无疑是比较晦气的。

  会场的气氛很凝重,谁也不说话。有很多人刚从事故现场回来,身上似乎还带着一股血腥气。赵光明急匆匆从外面进来,落座后并没有多余的话,朝着地方公安的同志一点头:“开始吧!先请县公安局王副局长介绍一下情况!”

  王副局长冲着赵光明一点头,又朝着大家示意了一下。说道:“事故大概是早上五点多一点发生的,铁路安监的同志给我们打电话,说出事了,撞死人了。我们赶过去的时候,火车司机和乘警已经把尸体做了简单处理,大块尸块挪到了旁边。乘警说好像是个军人,身上有军官证,然后我们交接签了字,火车就走了。一想,这附近的部队只有你们,就赶紧给保卫科打了电话让来认领,后来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吧,部队的同志来了我们就撤了。”

  赵光明点点头,但好像并不关心这些,反而急切地问道:“我们听说,火车司机说的,这个人是为了赶走穿铁道的羊群才被撞的,这个属实吗?火车司机是怎么说的?”

  王副局长:“司机大概描述了一下,具体情况还要通过火车调度,找到这个司机。我们的人已经去联系了,有消息了第一时间反馈给部队上。大致的情况,是说早上光线不大好,今天还有雾,确实是有羊群穿过铁轨,等发现时刹车已经来不及了,也拉了刹车了,突然看见一个人不知从哪儿蹿出来的,连踢带抱地把羊撵下了铁轨,这时车也到了,先轧住那人的后腿,倒地后就卷到车轮下面去了。这个人就是你们的那个同志!”

  除了保卫科的人多少知道这事,我们在场的其他人大多是第一次听说,纷纷惊诧莫名,立刻窃窃私语起来。我也突然想起,捡拾尸块的时候确实见过地上有新鲜的羊粪蛋。这么说,列宁不是自杀的?倒更像是见义勇为的了?

  政治部主任板着脸,低沉地对我们训了一句“都不要说话了”,然后严肃认真地盯着王副局长说:“就是说,确实是为了轰走羊才被火车撞的?”王副局长:“如果火车司机所说属实,应该是这样!”“怎样才能找到那个司机?需要多久?”“他得出完任务才能回来,这个我们还需要跟铁路公安协调,因为出事列车不是我们当地铁路局的。我估计,最少三天,至少五天就可以见到他。不过如果部队的领导着急,也可以先通过电话沟通一下,这样有个一两天也就可以了!”

  政治部主任再次点点头,表示基本满意。“但是,还有一个问题!这被救的羊群到哪里去了?应该不是无主的羊吧?那么羊的主人去哪里了?为什么从出事到现在也没露面?王副局长知道吗?”

  王副局长遗憾地一摊手:“我们也只是听司机这么说说而已,还不能完全确定。按理说,有羊群也应该是有主人的,但是此地很多人家里都有羊,特别是民族的一些人,你们知道,平素基本不怎么配合,一时半会恐怕也很难查证。如果说羊主人当时在场,而直到现在仍没有露面,恐怕要么是被吓到了,要么是怕担责任吧?”

  政治部主任诚恳地说:“还是要请王副局长多费费心,想办法尽快找到羊群和主人!如果人手不够,我们保卫科会同警卫连可以搭一把手!总之一句话,弄清事故的真实原因,还死者一个清白公道!”

  赵光明突然插话道:“主任的意思,说明这个张定西的死,不是自杀的吗?问题是,他一个待转业的干部,一大早跑到铁路上干什么去了?”

  政治部主任脸上现出一丝不悦:“赵副师长,这不是我的意思,是根据铁路方面和公安局的同志提供的线索推断出来的。他一大早去铁路上干什么,这不还在调查吗?当然,我内心确实也不希望张定西是自杀的,赵副师长莫非有异议?”

  赵光明稍微有些尴尬,不过很快就解嘲道:“怎么会?出什么事故都是地面事故嘛,我这个副师长难道还希望他是自杀的不成?我是想说,人死不能复生,对待曾经的同志,我们的任何调查,一定要细而再细,考虑到方方面面,尊重事实、尊重证据;另一方面,我们的任何结论都要慎重、慎重再慎重,既要告慰死者和家属,又要考虑到部队的声誉和其他影响……”

  政治部主任听出了弦外之音,点点头表示认同。接着对保卫科长说:“你把去张定西宿舍清查遗物的情况跟大家说一说吧!”

  赵光明却拦住了。“先等等!公安局的同志从早忙到现在很辛苦,如果再没有其他需要他们配合的事情了,是不是可以先让王副局长他们下去休息一下?”

  大家都明白,这是要让王副局长回避呢。王副局长是聪明人,也懒得管我们内部的事情,就顺水推舟起身告辞了。政治部李副主任一直送到外面,又商讨了一遍相关具体事宜送他走了。

  保卫科长刚要开口,政治部主任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打断了他。“赵副师长还没有去过张定西的宿舍,一会儿你陪领导再去一趟,看看还有什么新的发现再说吧!下面,我们善后的具体分工明确一下:总共成立四个组,调查组,善后组,经济组,服务组。调查组由保卫科牵头,善后组由干部科牵头,经济组财务,服务组卫生队,负责张定西家属来人的接待安抚工作……”

  赵光明补充了一句:“调查组把军务科也加上!保卫科主要负责与地方公安部门和铁路部门联络吧!大家按照分工各就各位,可以通知家属了!现在散会,军务、保卫的人跟我再去一趟张定西的宿舍!”

  结果跟着赵光明去的,除了军务和保卫的人,装备部也派人去了。政治部主任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也跟着去了。路上赵光明还回头看了我一眼。“哦,你是张定西的老同学了,去吧,去吧!”

4.

  到了机关宿舍楼,列宁的房间门口已经有兵在站岗了。赵光明一皱眉:“把岗撤了!这个事派岗哨干什么?”进来一看,列宁的个人物品已经被保卫科的人预先清理过一遍了,床上和桌子上都分类摆得很规律。我一眼就瞅到了当年“兰州红”送给列宁的大红围巾,实在是太乍眼了,也难得他这么多年还留着。桌上放着两瓶白酒,一个是空的,另一个喝掉了一半。赵光明凑过去闻了闻。保卫科长插话道:“他是饮过酒出去的”。赵光明不置可否,继续翻看着列宁的遗物。我们其他人都没敢乱动。过了一会儿赵光明才问:“还有其他发现吗?有没有留下的信或者字条什么的?”保卫科长摇摇头。“没有字条,除了一些私人信件,但也都是去年以前的了。”赵光明拿过那些信件,随意地翻了翻。“都是兰州寄过来的?这是女人的字体嘛!他家是在兰州吗?”保卫科长回答说:“不是!我们查了,他的家在定西那一带,他老婆是当地的老师。”“那这些信件你们查了吗?”保卫科长表示很费解:“那都是去年以前的信了……”赵光明猛地一抬头:“我是说,没有情杀或者因情……的可能吗?”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把“自杀”两字跳过去了。我突然感到很警惕,也很厌恶,好像赵光明特别害怕列宁是因为什么事情而自杀,或者是想故意把人引到他是自杀这个思路上来似的。但保卫科长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说自己考虑问题欠周,一定马上去查查,而且……“而且什么?”赵光明问。保卫科长扫了其他人一眼,立刻附耳过去小声地跟赵光明说了什么,赵光明听罢眉毛一扬:“哦?还有这种事?”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常态,继续问:“有日记或者写字的本子什么的吗?”“有!”保卫科长从一撂书上面,拿过来一个本子。赵光明翻了翻,无非是记的一些电话号码,以及涉及家人信息的事项,还有两张他老婆抱着他儿子的照片。翻到最后的时候,却在皮面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张明信片。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列宁去北京的时候寄给自己的。明信片上写着:青春永别,再见1998!赵光明先是眼睛一亮,接着又摇摇头,似乎这些东西,并不足以说明什么。最后,赵光明走到门口,又回头再次扫了一眼屋内的布置,对保卫科长说:“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吧,该给家属的给家属,该存档的存档!”

  当天下午,由我们干部科的刘干事出面,通知了列宁的家属。并不敢告诉他们真相,只是说张定西同志在工作中受了伤,需要家属的照料;如果老人孩子愿意来,也可以带他们一起来。与此同时,装备部和卫生队的两名干部一男一女,已经连夜坐车,赶到定西去接他们了,打算回来的路上告诉他们真相。不过列宁的媳妇也好,母亲也好,都不是傻子,应该多少也猜到了几分,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迟迟不愿接受他们猜想的那个事实。

  晚上的时候,据说地方公安局已经联系到了那名火车司机,并与保卫科长进行了通话,证实当天早上发生事故时,确实先有一群羊穿越铁路,后来冲出一个人驱赶羊群并惨遭车轮碾压。那个人就是死者。火车停下后,也确实有一个老汉赶着羊群慌慌张张地跑了,喊都喊不住。保卫科长及时录了音,并请他写出书面的情况说明,通过传真发过来。还一再声明,务必要他提供大力支持,因为这涉及到部队的一名军官死亡定性问题。火车司机虽然有些嫌麻烦,但最后还是答应了。写有几行歪歪扭扭的字的证明信也很快被传真了过来。那么现在,似乎到了可以给列宁的死亡定性的时候了,而且很可能是一个另人宽慰的结果。对我而言,确实不相信列宁真的会自杀,但也确实无法理解为何他一大早会出现在铁路附近。纠缠着,思考着,突然我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也许,列宁真的是去打算自杀的?或者,他是矛盾地游走在自杀边缘的?然而突然出现的羊群,竟瞬间改变了他的不良念头?

  针对突然出现的重要证据,师党委决定连夜开会,确定这起事故的最终性质。我们调查善后小组的人都列席参加了。政治部主任显得很兴奋,他拿着火车司机传真过来的书面证明,率先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张定西同志这是见义勇为啊,保卫了人民财产,防止了一起严重的火车颠覆事故,应该被评为革命烈士啊!”当时的政策依据,还是执行的1980年版的《革命烈士褒扬条例》,其中第三条第五款规定:为保卫或抢救人民生命、国家财产和集体财产壮烈牺牲的,可以被评为革命烈士。

  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特别是被巨大的压力折磨了整整一天的师长、政委。只要不是自杀,其他问题都好过关。如果出现英雄壮举,这种惊天逆转更令人喜出望外。政委说道:“如果事实确实是这样,倒真是坏事变了好事。不过,这件事情也有很多疑点,即使我们有了良好愿望,也要看它是否符合实际。特别是,还要报到军区机关去,张定西的事迹就一定要让大家信服。你们说说,这件事情怎么看、怎么办?”

  装备部长率先发言:“张定西如果确实是见义勇为,那应该被评为烈士!不过,现在的凭证只有火车司机的一纸传真,是否不够有力、不够严肃?还有,那个赶羊的老汉也没有找到,如果把他也找到了,是不是更有说服力?”

  政治部主任转向保卫科长:“赶羊的老汉能找到吗?地方的同志怎么说?”保卫科长:“难度相当大!家里养羊的太多了,喜欢早上放羊的也太多了,不过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就看时间允许不允许了!”“我看他们是懒得管这事!可能也确实是人手不够,这样,我们自己找!用排除法,从出事的附近村子搜起,有几家有羊群,有几个是平常早上由家里老汉放的,不行就花点钱上点手段,不信找不出来!他们可能也是怕担责任,跟他们讲清楚,只要站出来承认英雄的行为,不但不会担责任,还会受到我们的奖励!我相信能找出来。不过动作要快,时间嘛,三五天之内,不能超过五天!”保卫科长点头称是,又申请从基层抽调部分力量,获得了师常委的一致同意。

  其他几名常委也纷纷表示一定要尽快找到证据,决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到了赵光明那里,他却给大家泼了凉水:“首先我想说,我们师能够出一名英雄,出一名烈士,我是很高兴的。但是政委也说了,这个英雄一旦立起来,一定要让大家信服。我想讲的是,张定西这个英雄也好、典型也罢,能够让大家信服吗?”他看了看大家的表情,继续说:“我想大家都清楚,这是一名刚刚因为精神问题或者说思想障碍被安排转业的干部,他给大家制造了多少麻烦每个人都没有忘记吧?”赵光明把头转向政治部主任:“主任,那份专题报告据说还是你亲自写的?对嘛,我们前脚刚刚递过去一份这样的报告,今天我们又要给他评烈士、树典型,这变化是不是也太大了?传到军区机关和首长那里去,会不会觉得我们师党委做事太不严肃呢?会不会影响师党委的形象和威信呢?我想这个才是大家更应该考虑和关注的吧?”他这话一说,大家都沉默了。赵光明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啊!没想到他又说:“而且据我们了解,张定西这个人平时生活也不够检点,长期跟某洗浴中心一名小姐有不正当关系,甚至还找过那个被处理的应龙,为她在生活服务中心安排过工作,这些事要传到军区首长耳朵里去,这个典型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不用我再说了吧?”这话一出口,底下立刻哄嗡起来,师长、政委的脸色顿时就变了。这还没有完,赵光明还有料:“经查,张定西昨晚是在洗浴中心过的夜,人家经理认得他。所以,他才会一大早出现在铁路附近。因为从洗浴中心穿过铁路,可以绕近道到公路上拦车。同志们,这才是全部事情的真相!”赵光明话音未落,全场几乎哗然了。政治部主任回过味儿来,狠狠地瞪了保卫科长一眼,后者不敢迎接主任的目光,迅速地低下了头。把我气得牙根发痒,拳头都攥起来了,但也不敢发作。赵光明啊赵光明,你这是公报私仇,还是别有用心?

  师长迅速制止了会场的骚动,让政委拿意见。政委沉吟片刻,问赵光明:“老赵,你到底什么意见,直说吧!”赵光明点点头:“我觉得,无论从维护死者名誉还是维护本师声誉出发,都不宜把这件事整得动静太大了,因为一旦评为烈士,下一步还要宣传,搞不好军区和总部的人都要下来,有些事让他们知道了,这个典型怕是真的不好树起来呢!到那时,是给师里争光还是抹黑,恐怕真不好说。我的意见,淡化一点,低调一点,只要军区认可我们不作为地面安全事故、不追究我们的责任也就行了,评不评烈士的吧,我认为我们的政绩观还是要端正一些,我们师真的需要这样一个典型吗?我们找不出一个更好的典型来吗?”这个赵光明,用这番话不但刺了政治部主任一下,也将了政委一军。我却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个赵光明之所以在列宁评定烈士的过程从中作梗,是怕军区和总部的人一旦下来,了解得太多,会把他牵连进去。赵光明之所以要亲自去列宁的宿舍查看,主要也是怕他的自杀与自己有关,以及看看他有没有留下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东西。这个狗日的老狐狸,我跟你没完!

  还是政委老谋深算:“赵副师长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我们看干部,既要看历史,也要看发展,还要全面地看。张定西同志确实是个有争议的同志,但是鲁迅不是说过一句话嘛,有缺点的战士终究是战士,再完美的苍蝇也还是苍蝇。不管他以前表现如何,做过什么错事,但是在人民的生命财产面前,在巨大的生死考验面前,张定西同志勇敢地冲上去了,他够得上是一名战士!他的事迹,也完全够得上是一名烈士!这个事情,我的意见,还要是尊重事实,按政策来!如果事实可靠证据充分,该定烈士还是要定烈士的!我们师党委宁可丢面子,也不能让张定西同志的血白流了!至于要不要宣传,宣传到什么程度,我看这不是主要问题,也不是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大家看看,还有什么意见?”政委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而且说得情真意切,大家哪还敢有不同意见?只有师长说了一句“完全同意政委的意见”,这个决定就算通过了。

  不过话虽这么说,政委从工作角度出发,也敏感地认识到把列宁评为烈士对于改变被动局面、提振官兵士气的积极作用。至于要不要树典型,有总比没有好,到时怎么宣传还不在于怎么挖掘怎么下笔吗?于是他给政治部主任安排了下去,让提前做好宣传准备,别到时来不及。

  我怎么知道的这个事?还是王京给我说的。原来政治部主任私下里已经跟其在空军宣传部的同学打过了招呼,对方也感觉这个宣传线索确实可以挖掘一下,就派了一名干事会同一名编辑打算下来。王京刚好认识那个干事,也就知道了一切。他在电话里也很沉痛,连说了三个没想到。还说一定要帮助牺牲的老同学尽力宣传,让他死得其所。另外也嘱咐,即将下来的人是他好哥们,让我替他尽量安排好。

  那天晚上我几乎彻夜未眠,每次想到列宁的音容笑貌,就几乎要流一次眼泪。在这过去的一年里,我后悔自己忙于那些世俗的破事,而渐渐疏远了他。人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会想到珍惜,这一想却是无力回天,痛彻心肺。我只把消息告诉了张微一人。她听到后非常震惊,当时就哭了。我说你忍忍吧,还带孩子呢,这边有我呢,你放心吧。她问要不要告诉“兰州红”,我想了想说你别去刺痛她了,可能过不了明天她也就知道了。安排好这些事项和情绪,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如何让列宁获得最大的补偿,如何让赵光明得到应有的惩罚!

  而此时列宁的妻子儿子及老母,已经奔波在与他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远的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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