呛辣一口海风,吹得礁石有点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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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家门,右拐,步行十分钟,就到了海边。

四散奔逃的礁石,是忙不迭跳进海里的灰眼睛老鼠。聚合成片的礁石,是沉睡了一冬天的皮糙肉厚的巨兽。

它让人生出奴役它的野心。裸露的肌肤被风欺出了裂痕,有些裂痕的锋利,几乎挠破了我的眼。它又迫使我爱怜着它。它的皮层有着分明的肉的质感,以海水的触觉,它抚摸起来一定是柔软的。这使我确信那冻僵的苍靑表面下,一定有异常发达的筋络血脉,在畅通无阻地延伸。

打褶的地方,肌肤朝着同一个方向流动,这大抵是它笃信的生命韵律。它活得四平八稳,除了深喉不老实地滚着,发出吞咽海水的声音。这是巨兽有记忆以来永恒的背景音乐。因为大海,就是它的世界观。

我们把这片海域叫老虎石海域。到底哪个是老虎,我到现在也搞不太清楚。当爸爸指着一块早被冲到远离海岸线的石头说,这就是老虎时,我却第一眼把它认成了乌龟。事实上它的确被圈起来挂个牌子被指认为老虎石的地标。

但是那又怎样,我们贴的标签它们并不会看到。它们都是另一个世界的好脾气的生物。正如这只兽,温柔敦厚,谁人都会这样觉得。但是温柔敦厚的人都会有点小聪明。而兽和人一样活灵活现。爬上它的背脊这一过程,让我弄清了自己的身手到底有几斤几两,或是明白了它那小奸诈的用武之地在哪里,不然,我的手和脚怎么会像突然被施了咒一样。

最高处的风是最烈的。我的眼前恍若闪过诗人、科学家和摄影家分别站在这片礁石上的身影。那目色放空、热泪盈眶的影子,那苦心孤诣、敲敲打打的影子,那扛着炮筒、整饬而立的影子。而我却在殚精竭虑地想,怎样做才不会被这上了年纪的老家伙嘲笑。虽然它们身处另一个世界,但不能断定那个世界里没有倚老卖老的技巧。这是岁数一大就自然而然生成的东西,我深信不疑。但一回想起刚刚勇攀高峰的蹩脚姿态,我不禁淡淡地遗憾起来。

落了雪的地方,雪是融进了皮层的纹理而化成了冰,看上去有种中了速冻水枪而正在冰冻中的动态效果。本来想说它就像发了白毛,这和它栉风沐雨的年龄状态相符,也和它发的绿毛,那些青苔,相得益彰,但我觉得打这种比喻似乎多多少少会让人有点不适。

爸爸换上超广角镜头拍大海,换上长焦镜头拍冰凌,当他换上人像镜头准备对准我时,我赶紧用他装镜头的绿色军用包遮住了脸。

在侧面看海,在一只脚已经几乎踏进海里的零角侧面,扑上岸的海浪,像极了争相逃难的鼻涕虫,一叠叠,一踏踏,噼噼啪啪,面相狰狞,一上岸就吐唾沫。

叫人不胜惶恐,一群清高的小生物。

风蹂躏着我的眼角,我阖上眼,反思我对海浪的蔑视。我一不小心走进了大海的内心世界,这里有着人与景物的置换。风转而亲吻我的脑沟回,有形的感觉在海浪的行吟中风化。我行进在意识的岸边,那里有意识的拍岸白浪,有意识的离岸碎涛。它们涌来,留下文字,又马上卷回,把文字抹消。我想在波涛之间迅速解读写在那里的话语,然而实非易事,没等我最后读出,语句便被接踵而来的波涛洗掉冲走。

当我醒来,处心积虑的风弹已经屡屡击穿了我的脑袋。在我快要被冰点以下的海风过滤得形神俱灭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这是海和风的密谋。大自然表面沉静,内心调皮,和我一样。

终于,爸爸打了个饿嗝。我知道我们总算要回家了。

爸爸说,走,回家喝粥去。

我有点踉跄地回头看看夕阳。这是我们在海风中峭立了三个小时只为偷得一倩影的重点对象。天边的云颇有几分气象,布是块好布,可是颜料却不够浓。今天轮班上岗的太阳,是个温顺的姑娘。虽然侵略性差了些,但太阳还不失为一个好太阳。因为她够圆,有一张上镜的脸蛋儿。

观赏者的眼里,似乎随意哪里都天朗气清,河海澹然,人情秀美。担着风,袖了月,一股子假装超然物外的普世情怀在胸中发酵,衍生出对暧暧人生的敬意,自己仿若变成蚊虫,化作蝼蚁,不足挂齿,躯壳一晃便淡成墟里烟,被风卷去,唯万物为一世界,与自己的空明灵台分庭抗礼。

徒步旅行,总该是带着思考一起上路。走路的自己背着清醒的自己,边走边聊,一低眉,好像能看到自己卑微的头颅。美景美得惊心动魄,也掳不去放空的心。纵然是将美景看进了心里,视角也自是蒙上了彼刻情怀的色彩,即使薄如蝉翼,也终究是为了个人的思考服务。

倘若觉得宏大命题不宜做房前屋后头脑里的主餐,不如在徒步之时,给自己的清醒预留一份充裕的时间。又似乎不需刻意安排,反正无人打扰,便是任意识流入流出也无妨,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自然而然,不加约束,不论多古怪的想法,都不再古怪,它们只是真实的姊妹。赤条条的自己如此这般暴露在自己面前,这便是旅行的真正意义了。

故乡的茶已经凉了,他乡的热茶并非为我准备。不是走投无路,而是我一厢情愿,我多希望,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当然,走到哪里,哪里都不是家,亦可入味。不走出去看看,怎可知道,自己的心有多大。我已经放弃了一部分我的厌弃,再不想割舍一丁点我的不舍。若能蓄势良久,厚积薄发,而不改初衷,切实感受命途遭际的弹性,到将熄之时也可自在大方地圆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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