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冷风飕飕地往人脸上拍。长沙飘了点小雪，地上薄薄一层却结不成冰。

齐八刚送走来求卦的客人，坐下来连口茶水还没喝上，就被急急忙忙闯进来的小满撞了个满怀。

“哎呦呦这是干什么，急着回家给媳妇接生吗，要接也是稳婆来接，你急什么急啊。”茶水洒了齐八胸口上一片深渍。

小满赶紧扑到齐八跟前拿衣服往齐八胸口上胡乱抹，“哎呀八爷，您莫打趣我。我我我这不是有急事赶紧来向您禀报嘛。”

齐八嫌弃地推开了小满，“急什么急，大男人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

“哎呀八爷！这长沙城里，又进拿枪的了！”小满慌里慌张地又给齐八把茶满上。

“这年头城里拿枪的还少？你看看前几天示威的那个样，搞啥子“讨吴伐赵”，城里的头头估计是要换啦。”

这种话，估计这城里敢光明正大说出来的人两只手都数的出来，齐老八算是一个。谁不知奇门八算首推齐家，解阴阳驱命劫，当家的齐八谦虚说家学深远自己仅得皮毛一二，外人也要奉上千金求他一言。

“可是八爷您可知道，近日示威的一众百姓是谁压下的？就是那个新来的兵头子！手下加起来也就十几个，乌央乌央的群众愣是让他们吓得半步都不敢上前！”

“啥！”齐八惊得茶碗盖都没拿住。

“只知道他们姓张，大家都传，说这不定是请来的救兵呢。”小满凑到齐八耳前说，生怕叫人听了去。

齐八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少年清俊的脸揉成了一个面团。

“不过那伙人才十几个，说话一股大碴子味，噫。”小满一脸嫌弃地补上一句。

腊月天黑得早，小满请八爷回府，就准备闭门谢客了，最近太不安生了，被齐八拦下了。

“诶，先别关门，今天怕是贵人有事相求呢。”齐八照例给祖师爷奉上一香。

果然，门前停了黑不溜秋的轱辘车，有军装模样的人来请八爷过府一叙。

齐八回府已经过了亥时，小满屋里子炉火烧得正旺，就等着八爷回来。

“搞么子哦。”齐八一脸见了哈宝的表情往卧房里走。小满在后面紧跟不舍。

“那个市长都不知道这伙人什么来头！这城什么时候叫人拿走估计他也猜不得！还问我如何是好，少玩点妹坨吧！”

小满一听觉得这大概不是自己该掺和的事，换了热水赶紧退出了卧房。留齐八一个人唉声叹气。

“小满，莫要向外说哦。”齐八嘱咐一句。

“是，八爷。”

转天齐八换上了祖传算命的行头，长褂墨镜，就往街口的算命摊子走。自己往小桌前一坐，周围的同行们没一个认出他来。

但是半晌，桌前愣是一个求卦的也没有。齐八寻思着去旁边的茶摊赊壶茶来，正在这时，一个穿着邋遢军装的人坐到他桌前，放下一壶茶。

“八爷，在下可否求上一卦。”语气恭敬得很，眼前的人剑眉英目，不怒自威，额上一绺撇下的头发叫他看起来又少年风气十足，可是他越笑，你越瘆得慌。

“八爷的香堂在街巷深处，不熟悉的人可根本想不到另一边是如此热闹的景象啊。”

一个时辰前，这人刚要走过巷口，被一个着急忙慌闯过的小伙子撞了个满怀，小伙子连声道歉又赶忙往巷子里奔去。前几日的雪居然在地上又结了冰，一般人走路都小心得很，小伙子怎么还敢跑。这人穿过巷子发现另一边又是一派热闹景象。九门齐家的香堂，方圆几里没有敢摆摊算阴阳的。别的算命的，都聚在另一个街口。香堂里人来人往，刚才撞见的那个小伙子在门前迎来送往，听说今天八爷不在，只卖货，不算卦。

“齐八在心里给小满记上一笔，敢不敢演得再假点！答应他的点心没得吃了！

“这位兄台莫要打趣啊，这声八爷我可担待不起，他老人家怕是要来砸了我的摊子。”

“八爷一声倒是喊的老气了，今日一看，不也才是十几岁的少年。”这人满面柔和地瞧着齐八，瞧得他浑身不舒服。

这人也就是二十郎当一个小伙子好吗，还敢说自己年纪小。不过齐八倒是生得好，面若桃花皮肤嫩白，瞧上去年纪比实际小很多。水灵的杏眼自带柔光，被卧蚕衬得秀丽灵动，还特意叫齐八拿墨镜挡上了，不然，他大概不敢正视眼前这人。

“这位爷天庭饱满，五岳端正，三停匀称，相貌堂堂，端严自成。军爷日后必定大富大贵，将星保佑啊。不过看爷您精神爽然，清中却有混，我这细细一算，却是日后孤而无子啊。”齐八被拆穿也装着正经，这卦不能漏了。

然而这人听到后来却是没有一点怒色。嘴角一咧笑出侧面一个酒窝。“多谢今日八爷指点，在下张启山，可惜，在下不信命。不过日后，还望八爷多加帮扶。”扶桌起身作了个揖，便扬长而去。

亏得刚刚这一笑还让齐八觉得这人有点少年的样子了，转眼就跑了嘿！不信命！你来找我作甚！

桌上留了个字条，请八爷戌时过府一叙。

嘿！齐八这一想，倒是把晚饭点错过去了！

齐八今天晚上回来得比昨天还快。小满刚把屋子弄暖和。门外寒风呼啸，带着寒冬腊月的冷气要窜进人五脏六腑。

说是过府一叙，府也不知道哪里租来的院子，倒看出来张启山是坦诚相见了，刚在长沙落脚就找上了门来。别院净是喝烧刀子取暖的兵将，一口东北话听着就犯冷。

张启山的屋子倒是暖暖和和，为了迎八爷来特意将屋子烘暖。屋里干净整洁，倒是新来的样子，全无外面泼辣划拳灌酒的气氛。

小满进屋换水，啥也没问就安安静静走了。齐八倒是一点不唉声叹气，折腾出棋盘自顾自研究，乐乐呵呵，看着比昨天还慎得慌。

转天齐八就去解语楼遛了一圈，切磋棋艺顺便蹭饭。解九刚当家，对外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对内还是个半大小伙子。

“老八，你可真是会玩命啊，玩别人的也玩自己的。”临走前解九对齐八说。

“你先在棋子儿上赢了我再说吧。”齐八酒足饭饱扬长而去。刚出门就下雪了，一路小心翼翼走回去，结果在家门口摔了个狗啃泥，啊不，雪。然后香堂一关就是一个月，齐八爷在府上躺着不出屋。

城里又传，说新来的兵头子把八爷给惹了，以为他年轻刚当家好欺负呢。给他砸场子，说自己不信命，齐家都是糊弄人的东西。还派人把八爷给打了，弄得他没法开张，只能在家养伤。

敢在街上拦人示威，还敢惹九门的人。这帮人本事没多大，胆子倒不小。吃官粮的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民怨骤起，却直向官府而去。

齐八的新年是在张启山府上过的，张家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挂上了灯笼。

除夕的年夜饭上，张启山的表弟非要给齐八灌酒，烧刀子，齐八这小丫头似的身板哪受得了啊，半杯就要过去了。叫张启山给拦下自己灌了，喝完啥事没有，又灌了回去，把表弟灌得七荤八素。

表弟叫张日山，嚯，这名字起得真冲！

齐八被这半杯酒弄得对张启山感动得涕泗横流，也可能是醉的，红扑扑的脸蛋跟门前的灯笼似的。

“脏器三，你蛮吊喽噻！”齐垣在院子门口扯脖子冲着里屋喊，烂泥一样得让亲兵送回了府。

他根本没在家门口摔跤，他只是在家里躺了一个月，顺便去张启山家里蹭饭。猪肉炖粉条挺好吃的，就是不够辣。

开春后的早晨，微风徐徐，有人打开院门，就瞧见门前一捆柴草一袋米，人家左右敲了敲，见没人，赶紧收进了自家院落。

结果等到整个长沙城醒来，家家户户门前都多了柴和粮。

难道是老天显灵了？！

然而，驻城官兵的粮草库却空得连老鼠都跑了。

驻城兵挨家挨户地查，官粮和民粮是有差别的，明显的结实顶用，一看就看得出来。没查几户，就叫人给砍了。

张家兵放话出来，长官让我们发的，你们敢动。

长官！？老子就是天，谁敢动。驻城司令一拍桌子，气得胡子都在抖。

张启山一掌拍回去，桌子咔嚓裂了。顺便拍下来一张纸，上面的人名字吓了司令一跳，见张启山又从手心里旋出一块斑驳的铜徽章，站都站不稳了，脸上胡子接着抖。

“大兄弟，得饶人处且饶人嘛。”司令一脸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祥和。

“诶，司令，以后还要好好相处的嘛。”张启山拍了拍司令的肩膀，一脸风轻云淡，还笑出了酒窝。

人名字是真的，人也是真的，是在张启山南下的路上遇见的，长官是如今革命军第八军的军长，颇得高层赏识。英雄相见一见如故大概是这个意思，给张启山的手书和徽章也是真的。说这湘江边的地盘，他都能做主，张兄若遇不便，提他的名字即可。

城里流言再起，原来张家的人不是司令的援军，是上面的人派下来整饬军队的。

从此以后张家军走过街市，人们的嫌恶避让就变成了笑脸相迎。

“呦！是张家爷啊，稀客啊！”福顺斋的伙计笑得跟花一样。

“八爷爱吃哪个，都包上，给他送府里去。”

伙计有点开心有点懵，开心这位爷真阔绰，懵这位爷什么时候和八爷那么好了，砸了人家场子还给人家送点心？

齐八“养伤时”在张启山屋里敲着二郎腿吃点心。“来来来你也尝一块。”他拿起一块就往张启山嘴边送，被张启山拿手接下了。

“诶！这福顺斋的点心我从小吃，十几年就这一家，他家掌柜的都认识我！现做的，吃呗吃呗。”

张启山安静地啃了起来，太甜了，吃不惯。

齐八一撇嘴，我自己吃。

好好好，张启山接着啃，把整块都啃完了又要拿。

齐八护食，不给，自己买去。

“爷您从北面来，还不知道外面在发生什么吗。您才到这里，东北那边就独立了。几个土匪头子各占山头为王，大老总当然看不得。不过，”

齐垣的食指在铜徽章周围一圈的小字上敲了一下，又从着徽章下垫着的信纸上的名字拂过。“有这个人就够了，管他对你说过什么，鸡毛当令箭，一个名字就足够吓到城里的司令官了。上面的军阀头子早就知道自己的位子快要坐不住了，城里老百姓变着花样地耍他，城外的人都攒足了劲要灭掉这几个土匪头子，好实现大统一。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若能从内部入手，把他弄下来是迟早的事，百姓早就看不惯他了。”

“如今我叫你折我，是我能护你。日后你富贵了，还要你来护我。齐家上下，都靠您照应了。”

“放心，我会护你周全。”

“嘿嘿。”齐八笑得小虎牙都露出来了，一脸天真无邪。

入伏之后，城内城外每天都能听到炮火声，扛着枪的军官在城里窜来窜去，第一仗愣是靠着层层重压把革命军给打回去了。然而革命军很快调来了援军，周围的湘潭攸县即刻被攻下，剩长沙孤城死守。

是夜，军阀头子城郊的宅子被大火烧毁，民愤所为，头子不知去处。守城兵见有援军近城，连忙开城门相迎，哪知尽是前几个乡倒戈的俘虏，将残兵败将们扫得一干二净。

翌日天黑之后，城门大开，却未见一个官兵出来迎接革命军。师长疑心有诈，未敢入城，在城外守了一个晚上。本来天就潮热，郊外的野蚊子多，咬得革命军一夜未眠，士气颓败。后来天光大亮，又见城内熙熙攘攘人流不息，毫无敌军压境的慌张。

远远见城门走出个人影，走近了发现真的只有一个人，穿着长沙城驻军司令的衣服。

草丛中连忙有人举枪欲击，被连长拦下。

那个人径直走进了军长的营帐，没人敢拦，一个时辰后毫发无损地出来，重回城中，依旧没人敢拦。

气场二字，不过如此。

长沙城攻下了。湖南也攻下了。革命军一路高歌猛进，直攻湖北。

长沙城中又有新的官兵驻扎，却不见新的头头上阵。

北正路新建了座大宅，进驻了许多亲兵，气派恢宏，门前还有个大喷泉。是长沙布防官的宅邸，又为，张府。

“八爷真是为我着想。”张启山的眼色在烛火下摇曳不清。

“只要你有胆子，这渔翁之利就是你的了。叫他们打去，你不用动一兵一卒，顶多帮城郊的宅子灭灭火。”齐八笑得恬淡。“爷您有胆识，我的招招棋您都猜的那么准，为何硬要从我口中听见才算完？”

“一介匹夫，孤勇而已，八爷若是应了，这步棋我才敢出。”

营帐中军长见来人正是自己曾经遇见过的英雄青年，心中反倒是一紧。不同于当日的仓促和侠义，青年今日一身板正的司令装，威严霸气一露无疑。军长看见他周身只有一把枪别在腰间，如入无人之境。心知此城可攻，却非自己囊中之物了。

“我会向上峰通报，若是应许，聘书不日后自会发来。”

“多谢唐兄了。”

齐八在张府里转了好几个圈，这看那看没个够。

“你要是不嫌弃，以后可以常来。”

“爷您真是太抬举我了！以后还靠您罩着了！”齐八打了个揖，笑得开心极了。

张启山没回答，露出了和当日初见时一样的笑，这次面对的倒不是墨镜了，是玻璃的玳瑁眼镜，后面亮晶晶的眼睛，他看的一清二楚。

全文完